我想要件隐身衣

作者: 晏铌

我想要件隐身衣0

1

我挺直腰背,坐在办公桌前,把材料一张一张地叠放,装订。全部完成,又检查了两遍之后,才揉了揉有些酸胀僵直的脖子,再借着转脖子的机会四下里瞟了瞟,见办公室没其他人,就立刻把头高高仰起,再伸直双臂,呈十点十分状,站在了座位上。这个动作,是我近来常做的,它可以缓解肩颈乃至腰部的疲劳。

桌上这沓材料,足足有两百页,光是打印,就花了近一个小时。上午打印时,我手心里汗渍渍的,口也干,身体还有些别人难以察觉自己却清清楚楚的颤抖。我有点不安,我怕那台老旧打印机持续不断又不堪重负的“吱扭”声影响了同事们,我更怕同事们不耐而嫌弃的眼神。

我是个怕麻烦的人,尤其怕给别人添麻烦。我觉得,我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母亲一定忽略了一些什么,以至于我无论如何努力,也没办法点亮人际交往的技能。我实在无力应付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我看不清五花八门的面具下是怎样的脸和心。在百般努力也无济于事之后,我决定自暴自弃。我想:不如给自己找一件隐身衣呢,这个怕是更实际些。

我不想整理材料,也不想去参加什么评比。但领导通知的时候很郑重:“这个机会可是我们帮你争取来的。好好准备吧,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是咱们单位的荣誉!”对于领导的这种看重,我很惶恐。我不想要这些,虚名对我来说,麻烦大于价值。我不愿意耗费心力,更不想面对可能随之而来的身不由己,尤其不想被异样的眼光和形形色色的议论凌迟。

我甚至能想得出那些人在议论时眼珠要翻出眼眶的表情和如刀子般的话语:

凭什么啊,凭什么又是她的?

凭什么?就凭她在领导面前的乖巧样儿!你会吗?你做个脸红红、眉低低,受宠若惊、感恩戴德的样子来看看……

一想到这些,我就抑制不住地打颤。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双臂,坐了下来。

当目光触及最上面那张A4纸上“186人参与投票,160人赞成,16人弃权,10人反对”的字样时,我刚刚松弛了一些的胸口又有点儿发闷。工会主席那句刻意压低了声音的话语响起在耳旁:“怎么会这样呢?以前从来没有过啊!”

怎么不会呢?这次是用“问卷星”投的票,以前此类情况,多是举手表决。众目睽睽之下,不举手的人是不大有的,一个单位,低头不见抬头见,面子上过不去。方式一修改,大家各自在办公室,甚至在卫生间拿着手机点,当然可以随意愿发挥了。没准,还暗戳戳兴奋呢。谁让自己在工间休息时不能和同事们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不能无所顾忌地聊八卦呢?我试过好几次的,只要我加入多少就会有些冷场。当同事们打着哈哈四散开去的时候,我只想立地消失。那天,我清楚地听到一位同事一边嘟囔着“千古第一聊天终结者,半天都憋不出一个屁来”,一边晃悠悠回到自己的工位。

我甩了甩头,狠狠地鄙视了自己一把,重重转而又轻轻地拉开抽屉,找出了一个大号的黑色长尾夹,双手同时使劲,捏开,夹在材料上端的正中间。

下午两点时,工会主席端着一贯的似笑非笑的圆脸,把材料交还到了我手上,说:“要盖的章我都盖来了,剩下的几份材料,我用微信发给你,你去打印出来。汇总后,你自己送到总工会去吧。我有点事,去不了。”

我看着工会主席的脸,看到经过伪装的鄙夷藏在话语的背后从他翕合的嘴唇缝里丝丝缕缕地逸出来,看到明晃晃的不耐闪烁在他圆硕发亮的额头上一粒粒的汗珠里。我双手把材料接了过来,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越发响亮起来,犹如鼓点一般,鼓槌落下时,响起的声音幻化成肉眼可见的黑体加粗大字“自—己—去—送”“自—己—去—送”“自—己—去—送”,这些字不受控制地从嗓子眼里冲了出来,凌乱地跳跃在眼前。

“对,你自己去送,有问题吗?”直到工会主席的声音响起在耳边,我才惊觉心里的恐惧居然发而为声。

“没,没,没问题,没问题。谢谢主席,辛苦您了!”我再三弯腰低头,直到工会主席转身离去。

2

我左手抱着材料,右手拎着包,出了办公室的门。虽说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阳光还是很强烈,皮肤都在太阳的烘烤下紧缩了起来,有隐隐的刺痛一波一波地往脑门上涌,密密匝匝地,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我觉得,防紫外线太阳伞、防晒披肩什么的,最大的作用就是给人以心理安慰。真不知道烤箱里的面包蛋糕怎么还能在红彤彤的高温里愉快地膨胀而不是缩小。除却太阳的威胁,自己本来也恨不能缩到最小,就像冬天走在凛冽刺骨的寒风中那样地蜷缩。我觉得,越小,应该就越不为寒冷或炎热所注意。尽力做好自己的事,也是我缩起来的一种方式。虽然也怕被边缘化,怕丢了这份稳定的工作,但我更怕活在大家审视的目光之中。只不过没想到,适得其反,反倒把自己给突出来了。

走到区行政服务中心门口,我把防晒披肩脱了下来,团成一团,裹在手里。照我的习惯,是要把它塞包里的,拿在手上,不好看。我比较注意自己的形象。已经够不受欢迎的了,如果还邋里邋遢,恐怕要被大家的眼光杀死了。可今天带的包太小,放不下。

中心大厅门口有喇叭在循环播放:市民朋友,请戴好口罩,出示健康码,排队有序进入大厅。

我每天都在包里揣着口罩,这成了习惯。在密闭的空间,比如电梯里,更是如此;太阳猛烈时,也戴着,防晒。还是因为今天的包太小,就没塞。大家都说封闭管理的那段时间憋坏了,可我很喜欢那两个月居家的日子,一点儿都不用和外人接触。迫不得已出门时,也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安全。

我有点懊丧,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母亲论事时爱说的不大应景的老话:骑马没碰见亲家,骑牛偏偏就遇上了。每次听母亲这么说的时候,我都会替这个“骑牛”的人尴尬,因为自己就经常有这样的窘迫。比如,想着不过是下楼丢个垃圾,两分钟的事,碰不上熟人的,所以就穿着家居服,披散着头发。可刚一出楼道门,就听见前面有惊诧的声音:“呀,你住这里啊?好巧。”那一瞬间,“隐身衣!隐身衣!”我满脑子满心里都是这三个字。但我没有隐形衣,也不能遁地,只能飞快地瞟一眼,嘴角扯出一个笑容,嘴唇抖索着挤出“好巧,好巧”的音节,再举举手里的垃圾袋,以它为“掩体”,迅速撤离。

有一次,我实在没忍住,就问母亲:“如果您骑牛时遇见亲家了,怎么办?”

母亲稍稍把下巴收了一下,眼光从老花镜上方扫向我,“有什么怎么办的,遇都遇上了。挺直腰杆,把牛当成马骑呗,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知道家里养着马吗?”

我挺喜欢这些老话的,尤其爱听母亲说。母亲不但能赋予这些老话以新意,而且说的时候,不紧不慢,一边说,一边干着手上的活儿,仿佛那些话就长在她的皮肤血液里,再随着呼吸一起从心肺里呼出来。但我害怕母亲的眼神,我觉得,母亲的眼神里有细细软软的刺,一旦扎进皮肤,就会化为无形,找不到,拔不出,却扎得人连筋骨都痛。我知道,母亲对我的恨铁不成钢和我对她的敬畏一样多。我一直想学母亲的沉稳淡定游刃有余,但这么多年了,不管怎么努力,还是连皮毛都没学到。我很沮丧,是太笨了,还是在意的东西太多了?

我有些忐忑又存了一点侥幸,哪能这么倒霉呢?说不定只是这么咋呼,有健康码就能证明自己健康,也能说明自己的活动轨迹。这个偏僻的小城,和疫情,从来就没有真切的关系,而自己,也快十个月不曾离开过小城了。我点开支付宝,把健康码调出来,朝向坐在门口的保安。保安面无表情地对我稍稍抬了一下下巴,示意我往里走。我暗自庆幸,脚步轻快起来,拔脚朝里走去。刚进门,里面坐着的保安问:“口罩呢?”

“不好意思,忘带了,我有健康码的。”我边说边赔笑脸。

“不能进。”说完,保安的目光又投射到了我后面,重复着刚才的话:“口罩呢?没有口罩不能进。哎,哎,哎,说你呢!懂不懂规矩的啊!”

我知道保安说的是后面那个径直往里走的人,但还是有一股灼热从心底深处升起,霎时传遍全身,烫得我的心脏和皮肤一样疼。

3

我忙不迭掉头朝外走,一边走一边想着是不是让女儿骑自行车送一个过来,随即又否决了这一想法。时间来不及,等女儿下楼,骑车过来,至少要十分钟,再耽搁一下,人家可能就要下班了。而且女儿骑自行车也不安全,还是去买一个吧,反正又不认识人家,怕什么。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卖的,也没带钱出来。想到这儿,我不由骂了句“傻子”。果然是光窝在家里和单位不出门窝傻了,这年头,都是刷手机刷脸的,谁还带现金?谁又想收现金?科技真是个好东西,它在保证人们安全的同时又无限地拉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记得有个名气挺大的又是赛车手又是作家的小伙子调侃说,这年头,除了床上运动,啥事都可以不面对面。一般来说,我挺反感这些所谓的俏皮话,但这句,确实是话糙理不糙。干吗一定要去办公室呢?居家办公多好啊,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视频会议什么的,有头像就行了。在单位开会,哪怕是坐角落里,也还是会有被点名的危险。

我尤其不爱碰钱,每次拿过钱,都要用洗手液洗好几遍手,不然,总觉得手指头上有异感,脏得慌。刷脸刷支付宝多安全,完全避免了一切不必要的接触。我顿住了脚步,背心里一阵凉飕飕的,晕,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好好找卖口罩的地方吧。我抚了抚胸口,左右瞟了瞟,悄悄出了一口气,继续朝前走。

我决定朝来时的路找过去。我知道,大约五六百米远的地方,天天上班要走过的那条路对面有一家药店。药店是肯定有口罩卖的,不像那会儿,哪哪都脱销。酒精、口罩,甚至双黄连之类的,反正专家说什么,什么就被哄抢一空。在生命的恐慌中,大家什么都不信,又什么都信。我信命,更信母亲。母亲说:性格是生就的。母亲还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倪萍有一本《姥姥语录》,我觉得自己也可以写一本《妈妈语录》,母亲有太多朴素的至理名言。我觉得自己的性格就是老天爷决定的,而不是后天养成的,更不是母亲赐予的。不然,这么多年了,努力了那么多,怎么就没有一点儿长进呢?那么聪明又能干的母亲,怎么可能为女儿选择这样一种性格?

我其实不愿意去想那个词,那个百度来的词:社交恐惧症。我觉得,大家应该多少都有一点的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不愿意到人多的地方去,不愿意在人前表现自己,不愿意主动和人交流吗?人性那么复杂,人心那么险恶,谁不防着谁呢?只不过,自己更敏感一些罢了。我有时候又觉得,敏感挺好的,封闭也挺好的。就像蜗牛,有个厚厚的壳,随时都可以把自己缩到壳里面,不用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多安心啊。

刚走出二三十步,我看见一个门洞里有两个高大的保安,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坐着的那个一半衣襟扎在裤子里,一半衣襟耷拉在外面,头发凌乱。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走上前问道:“请问您知道哪里有口罩卖吗?”

站着的保安面色黝黑,肚子高高耸起,肚子上的那粒扣子有点不堪重负,眼看着就要被崩开。疫情之后,多少人变了身材,这保安恐怕就是其中之一。保安看都不看我,手一挥,含混地说:“旁边水果店。”一副了然的腔调。

兴许问的人多了吧。确实也挺烦的,不停地回答一模一样的、没有一点思维含量的问题。干工作,还是要有点新鲜感、有点成就感才好,今天是昨天的复制,明天又是今天的粘贴,人不烦躁不懈怠才怪呢。

4

我道过谢,继续往前走。我记得,来的路上,确实有一家水果店,叫“胖子水果店”。这个名字我曾听办公室小姑娘说过几次,所以路过时注意到了。小姑娘说他们家水果很贵,小姑娘还说他们家代收快递。小姑娘是个很外向的人,成天叽叽喳喳的,她应该还说了很多其他的什么,但我不记得了。我很喜欢小姑娘的热情,但又有些吃不消这种热情,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小姑娘说一些和我无关的鸡毛蒜皮的时候,我是不太应和的,只是做个听众而已。我觉得,小姑娘也不需要应和,她只是想说,想有一个人听她说而已。小姑娘和我本质上是一类人。

我其实也不在意,对和自己没关系的事物我都不怎么在意。我一直在意的是,自己该做的做没做好,别人会怎么看自己。刚刚走过的这些地方,都在我家方圆两公里之内,可我的生活,只有家和单位这两个点。周边的这些地方,我可能曾从外面经过,但从来都没有走进任何一家去过。我的生活,是两条线段,家、单位、楼下水果店,再无其他。就拿倒垃圾来说吧,自从那次遇到同事之后,我再也不去了。放假时,三五天不下楼是常事。买菜是夫包揽的,拗不过时,才偶尔陪他去一回。买了十几年的那家服装店,也都半年没去了。超市更不去,有种服务叫“外卖”,一切都可以送到门口。疫情之后,一年一次的陪父母出门远游也省了。要说疫情对我有什么影响的话,那就是让我原本就简单的生活变得更简单了。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