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冰冷的水变成温暖的血
作者: 吴佳骏
他是一个人;它是一条狗。
人的名字叫路野,是我相识二十多年的朋友;狗的名字叫闪电,是路野相识才二十多天的朋友。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复杂,既是主仆,又是盟友,更是恋人。他们整日都在这个“训练营”里耳鬓厮磨,形影不离。路野希望闪电能够替他挣得荣誉,挽回做人的尊严。不然,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做人真就太失败了——老婆一个个弃他而去,连父母和胞妹都瞧不起他,视他为家族中的败类和祸根。
“他们瞧不起我没关系,我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路野一边跟我说话,一边专注地训练闪电。汗珠在他的额头和裸露的臂膀上滚动。闪电是路野的堂哥花高价从康定特意给他买回来的一条比特犬,传说此犬勇猛无敌,在斗狗场上百战百胜,未曾有过一次失利。路野的堂哥早年在康定倒腾粮食生意,发迹后,又投资房地产,可谓富甲一方。他俩从小情同手足,堂哥想帮路野,让他跟着自己干,但被路野拒绝了。我十分了解路野,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不希望堂哥怜悯和轻视他,坚持要依靠自己杀出一路血路。他的堂哥不舍旧情,见他生活过得狼狈不堪,终日沉迷于斗狗比赛,就买了这条狗来送给他。血到底浓于水。
这个“训练营”是路野专门在乡下搭建的一个工棚,此处地广人稀,既不扰民,也不会引起相关部门的注意。近几年来,他在这个工棚里先后训练过好几条狗。这些狗有的确实为他赢得过光荣和金钱,有的也委实让他付出过代价和丧失过颜面。不知是不是路野训练狗的年月太长之故,他的情绪比我刚认识他时变得更加喜怒无常。若是他训练出的狗在赛场上获胜,他恨不得夜夜搂着狗睡觉,又是抚摸又是亲吻,热泪哗哗朝下淌;反之,若是狗在赛场上战败,他恨不得将那条狗剥皮噬肉,连续几天都不给狗喂食,完全像是虐待俘虏。但无论胜负,也无论是受到优待还是凌辱,狗对路野始终是忠诚的,不离不弃,死心塌地替他卖命,甚至在赛场上不惜以死相搏,来获得主人的信任和高看一眼。
“狗比我的那几个老婆好,它们至少不会背弃我。”路野说。他在说这话的时候,闪电正拖着一车斗石块在滑道上奋力爬行,嘴上还叼着一个汽车轮胎,且左嘴角正在滴血。那血珠落在地面上,冒着殷红色的热气,给人一种死亡的恐惧感。我的背脊瞬间发麻,头也晕乎乎的。这一幕太令人吃惊了。我从未见过有哪种狗具备如此大的威力和耐力,也从未见过有哪条狗能忍受如此酷刑。
“它都受伤了,你不心疼吗?”我冷汗淋漓地问。路野不屑地瞥了我一眼,说:“你们文人就是书读得太多了,慈悲心泛滥。你见过有在训练中不受伤的战士吗?”我没有反驳他,只转身擦擦汗,掏出一支烟点燃。
“难道我就没受过伤?相比这条狗,我所受的伤可比它要严重千倍呢!”路野继而说道。我知道他内心的苦。在这十余年间,他先后经历过四段婚史,其中的辛酸,足以摧毁他的生存意志。在我的印象中,他至少在我面前痛哭过三次。每次的哭声都非常吓人,像给他自己送葬似的。西班牙诗人洛尔迦写过一首诗《海水谣》,其中两句如是:“这些咸的眼泪∕妈啊,是从哪儿来的?∕——先生,我哭出的是大海的水。”我当时觉得路野流出的泪也是咸的,他哭出的也是大海的水。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我想,路野的心定然是被伤着了,而且伤得不轻。但我又能赠予他什么良药呢?在这滚滚红尘中,谁都可能是“伤心人”,只是伤心的程度不同罢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一个拥抱。
我曾以挚友的身份,试着帮他揭掉那块黑布,让他重新获取生存的信念,但事实证明这是无效的。他说他的命不好,他得认命,那是他的劫。如果劫波尚未渡尽,即使死后也只会坠入六道轮回的三恶道,而不会到达三善道。我知道,路野说的劫,主要是指他的婚姻。
他的第一段婚姻就是个悲剧。
我还清楚地记得十多年前那个燠热的夏日夜晚,大概十一点多钟,我都已经入睡了,路野的第一任妻子给我打来电话,要我马上去他们家里一趟,不然,说可能会出人命。她的语气急促,焦灼,惊慌,我意识到出事了。当我急匆匆赶到他们家时,我看见路野满面凄楚地站在餐桌前,而他的妻子则穿着睡衣坐在客厅的飘窗上,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呵斥路野不许靠近她,否则她就自尽。窗外吹进屋的风从他们的痛苦上刮过,可他们的栖身之所早已没有了净化痛苦的空气。路野见到我后,没有说一句话,他不希望我看到眼前的这一幕——那是他的隐私——一个男人的黑洞,但我偏偏看见了。这与他妻子的反应形成强烈反差,他的妻子一见我就哭——她在用哭声向我表达她的委屈,也在用哭声告诉自己终于安全了,好似我的出现成功阻止了一场即将发生的凶杀案。那个晚上,我没有充当他俩的裁判,也没有聆听他俩的控诉,只是将路野领去了我的住处回避矛盾。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拉着路野要离开的时候,他的妻子声色俱厉地要求路野将家中的钥匙交出来,否则不准离开。路野明白这是妻子要将他赶出家门之意,迟疑着不动。后来或许是怕在我面前丢丑,他才伸手从裤袋里掏出钥匙,狠狠地扔在地板上,愤愤然摔门而去。
其实,早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就已经见证过他俩的情感裂痕了。那时候,我和路野同在一所学校工作,他是食堂的管理员,我是一名语文教师。由于性情相投,我们走得很近。路野原本不是学教育出身的,他来学校上班完全是受他岳父的安排。在这之前,路野没有正当职业,他的妻子和岳父都瞧不起他。他的岳父是当地有名的建筑商,家境殷实。而路野的父亲只是个从康定某学校病退在家的职工,母亲则是个地道的农民。家庭地位的悬殊,使路野长期活在自卑之中。路野一直渴望岳父能投资给他创业,而恰好我供职的单位是一所私立学校,需要招商引资扩建校区,加上校长跟他的岳父又是故交,如此一来,路野的岳父便跟校长商量,先让自己的女婿到学校来参与管理,也趁机检验一下他的能力,如果在三年之内,他的女婿能做到副校长位置,他就投资再建两所学校。
记得那是一天上午,我刚下课,就接到路野妻子打给我的电话,让我去县城滨河公园的一个茶馆,说有事情跟我讲,并一再叮嘱,此事千万别让路野知道。我犹豫好一阵,还是去了。路野的妻子早已泡好了茶,那茶的颜色红得像是有人朝水中注入了鲜血。我忐忑地坐下后,她抬手取下戴着的墨镜,单刀直入地说:“瞧瞧吧,这就是你的好朋友干的好事。”我定睛一看,她的两只眼圈乌黑又浮肿。我暗自揣测,难道路野有家暴倾向?路野的妻子见我呆愣着,开始滔滔不绝地数落起路野的不是,骂他是个吃软饭的男人,没有一点本事,还动不动就出手打人,朝死里打。她还说,自己当初是被路野帅气的外表给迷惑了,才糊里糊涂地嫁给了他,跳进了火坑。那天,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几句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我凭直觉,路野的妻子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她性格泼辣,优越感极强,是典型的在温室中培育出来的花朵。
事后,我将此次见面的情况如实告知了路野,并批评他无论如何不该动手打人。路野一听,当即怒火中烧,指责他的妻子是个家丑外扬的女人。路野说,他之所以出手,全怪他的妻子触碰到了他的底线——在他的妻子约我见面的头一天,路野下班回家,手里抱着不到四岁的女儿。他刚要掏钥匙开门,跟在身后的妻子突然无故对着稚气的女儿说:“记住孩子,这套房子是外公买来送给我们的,不是你爸爸买的,你爸爸可没那个本事买得起房呢!”此话令路野感觉十分窝囊,但为维持夫妻和睦,他始终压抑着火气。哪知进门之后,妻子还在借题发挥,说自己好歹是一个乡政府的公务员,不像他,靠入赘讨生活。这下路野再也忍不住了,转身就给了妻子两拳。
路野还说,他早就发现了端倪,那段时间,他妻子跟一个律师关系暧昧,她是故意找茬来逼他离婚。他坦言自己已经受够了,自他们结婚以来,他就在夹着尾巴做人。他们每次出去跟朋友聚会,他的妻子都不挨着他坐,而是跑去跟别的男人打情骂俏,让他颜面尽失。回到家,也不让他碰,嫌他没出息,骂他连一个乡政府看门的保安都不如。
“你说这样的女人该不该打?”路野反问我。我没有吱声。路野接着说:“我承认自己穷,没本事,但人穷志不穷,难道穷人就注定得不到尊严吗?就注定该遭受他人的奚落和凌辱吗?”没过多久,路野就跟妻子离婚了,他也因此离开了学校。
离婚后的路野,以为自己终于挣脱桎梏,获得了解脱,从今往后可以昂首挺胸地做人了,但是他想错了,那从前方慢慢地驶来迎接他的,并非是命运的诺亚方舟,而是一艘被生活的风雨吹打得千疮百孔的老旧之船。
许久都没下雨了,无形的地火炙烤着大地。也没有一丝风,风都成了火的陪葬品。工棚外几棵桉树的叶子翻卷着,呈浅灰色。有蝉爬在树枝上聒噪,喊魂似的,这是它们生命最后的绝唱。路野裸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裤,在棚中训斥它的闪电。他是个严酷而冷漠的教官,丝毫不给闪电喘气的机会。仿佛只要闪电尚有一口气,就得无条件接受他的“魔鬼训练”。闪电的嘴角仍在滴血,心也在滴血。但路野却视而不见,手里的教鞭甩得哗哗响,命令闪电冲刺着去跨越眼前的横木,再一鼓作气地飞身穿过横木后面的橡胶圈。路野说,这是训练狗的爆发力。几轮训练下来,闪电已经有气无力,吐出猩红的舌头,两只前腿跪在地上,求饶似地望着路野,眼里流露出痛苦。
“让它歇一歇吧,你看它都快累死了。”我说。路野甩一甩头发上的汗珠,提高分贝答道:“我说了,你们文人就是慈悲心泛滥,你若觉得我的训练方法太残忍,就去棚屋喝茶去吧。”我见路野生气了,只好知趣地站在旁侧,不再干扰他继续驯狗。
路野的心中是藏着恶的。甚至许多时候,我都觉得他更适合去做一个过去时代里的刽子手。他脾气暴躁,有狠劲,头脑简单,做事不计后果。但不得不承认,路野又是一个有血性的汉子,正义感非常强,这是不少朋友愿意跟他交往的主要原因。
这一切或许跟他的成长环境有关。
路野打小在康定长大。他跟随父母去康定时,只有六岁。而他的弟弟只有四岁,妹妹只有两岁。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路野的心里是充满恐慌的。他们融入不进当地人的生活,他们三兄妹也总是遭受当地小伙伴的欺负。在路野的记忆中,他的整个童年都是在他人的歧视和排挤中过来的。上学后,班上的同伴都不跟他玩儿,故意冷落他,这给路野造成极大的心理伤害。他三天两头逃学,怕看见同学们鄙夷的目光。他独自跑去后山的树林中哭泣,跟林中的各种小动物谈心和交朋友。他渴望友谊,渴望被认可,渴望获得他人的信任,但他渴望的这些一样都没得到。他也曾试着去讨好别人,可讨好的结果换来的却是挨打——不但自己挨打,他的弟弟和妹妹也跟着他挨打。
受辱的次数多了,他心中有了强烈的反抗意识。加上改革开放后,校办企业兴起,他父亲开办了个木材加工厂,家中的经济条件变得殷实起来,路野也渐渐觉得抬得起头了,很多原先瞧不起他的伙伴成天都围着他转,他第一次感受到做人的尊严,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腰板是那样的硬朗。路野的自信心空前膨胀,他很享受这种受人尊重的状态,每天都沉浸在扬眉吐气的幻觉中。他认为在现实面前,知识是不可能带给他勇气和力量的,懦弱就会挨揍,只有拳头才能替自己挽回颜面。从那时起,他便厌恶上学,整日带着一帮顽劣成性的毛孩子到处惹是生非,不是他们将另一帮孩子打得鼻青脸肿,就是另一帮孩子将他们打得屁滚尿流。
有一次,路野将一个有权势人家的孩子用刀劈伤了,孩子的父亲率领一帮大人,端着猎枪要送他去西天。路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吓得在外面的一副空棺材里睡了两夜才敢现身。可人家是铁了心要治他,他刚露面,人家就包抄过来,用枪托将他左脚的大脚趾砸断了。他忍着剧痛拼命朝家跑,若不是他父亲花钱消灾,平息事端,路野恐怕早就被人给收拾了。
这事过后,路野的父亲以为他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把精力用到读书上来,岂料他仍是本性难改,依然带领自己的那帮小兄弟打打杀杀,搞得远近的居民都闻风丧胆。没有哪一所学校愿意接收路野,要不是靠他父亲的打点,他根本读不完初高中,更上不了大学。
路野略微醒事,是在他读大二的时候。那会儿他父亲已经生病,不得不将校办企业交给其他人打理。学校见他父亲已经不能胜任工作,果断建议其办理了病退手续。自此,路野家的经济状况越来越拮据。他母亲没有工作,全靠他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和办企业挣的钱供养他们三兄妹念书。缺了经济保障,路野失去了潇洒,对未来也充满迷茫,觉得父亲再也靠不住了,他得自己想办法。于是,大二刚结束,他便肄业闯社会去了。他自认为有天大的本事,可以撬动整个地球,可以教日月换新天,可真正介入社会后,他才终于明白太阳并非是以他的意志而升降,昼夜也并非是因他的喜好而明暗。直到如今,他都还在为他当年的鲁莽、冲动和轻浮埋单。
路野离婚后,意志十分消沉,每晚都跑去酒吧买醉。天若不明,他就不归。他虽然在心里痛恨他的前妻,但从内心来说,他还是不愿意离婚的。他需要一个女人,也需要一个家,更需要一个孩子。若不是他的前妻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他,他就是死也不会提离婚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