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忽已晚

作者: 朝颜

朝颜,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天涯》《作品》《新华文摘》等刊,入选《21世纪散文年选》等选本,有作品译介国外。获骏马奖、《民族文学》年度奖、丁玲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天空下的麦菜岭》《陪审员手记》《赣地风流》。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从天边退去,夜色笼罩下来,像是有一只巨兽,忽然一口吞掉了白昼的光亮。

车子停在琴江镇润源路。这是石城县郊区,众多的建筑显得灰暗、模糊,状貌千篇一律。从一条狭长的小道,拐进,又拐出,他在哪里?仿佛一个很难揭晓答案的谜语。

电话铃响,他的带着方言腔调的语音一个字一个字滚落下来,坠地,咚咚有声。幸而,我在石城县生活过一段时间,对于他们话语中石头般的坚硬和重量,并不陌生。

一块大石头,默立在小小的街心景观带上,我长舒了一口气。他说,你找到大石头,我家就在对面。

“环山多石,耸峙如城”,这是史书中对石城县名的来历记载。没有想到的是,我与黄运兴的第一次见面,也离不开一块石头的指引。

等待的当儿,我在心里反刍着有关他的信息:1938年出生,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石城灯彩省级传承人;导演,编剧,演员;一个和民俗,和舞台爱恨纠缠了一辈子的人。

不远处,满城的灯火亮了起来。只是在这儿,一切仍显得幽暗、静谧。一个黑影,高而瘦,急急地走到大石头的旁边,左右巡睃着。

“黄老师。”我轻声喊道,试图确定来人的身份。果然是他,一顶鸭舌帽,一身黑衣,将眼前的夜色映衬得愈加深浓。

我跟在他的身后,往石头的对面走,往一所温暖的居所走,往灯光照彻的地方走。

上楼是一项体力活,而他步态稳健,几无迟暮之感。我不由心中暗喜,也许,接下来可以期待一场顺畅的、内容丰富的对话。非遗传承人,大多是年迈的老者,在为时三年的辗转采访中,我遇到过各种艰难。

然而,他却领我走进了一座山重水复的迷宫。

我坐在沙发上,摊开了笔记本。而他刚刚在我对面坐下一会儿,就猝不及防地弹了起来。从客厅,踅进房间;又从房间,踅到客厅……在这套并不算宽阔的居室里,一遍一遍,搜寻着往日的记忆。

“我现在找一个资料怎么都找不到。”他说。

“年纪大了,来不及了,我天天都在整理我的东西。全国的,省里的,市的,县里的。”他又说。

他的儿子从某个房间里走出来,朝我摊开双手,神色中掺杂着明显的不耐烦:“他糊涂了,不要听他说那些。”

我愕然,但又不甘心就此放弃。跟随着黄运兴的脚步,我从客厅,踅到房间,将目光投向他的书架,投向那密密匝匝的故纸堆里。

他像得了援兵,又增添了几分信心,很快将大半个身子埋进比人还高的资料里,像一个婴儿,沉迷于乳母的怀抱。

他翻阅着它们,耐心地,缓慢地,电影倒带般地,一本一本,一张一张,回望着自己一生的高光时刻。

“我的一辈子,和灯彩有关的事,全都在这里了。”他示意我看他的资料,从中找到我想要的答案。仿佛除此之外,再没有更珍贵的物件,值得他如此用心守护。

一股南方的潮湿的味道,伴着些微发霉的气息,沁入鼻腔。那些油墨、纸张、印油、塑封,曾经散发过干净的气味,新鲜的气味,只是,岁月常扮演侵蚀磨损的狠角色,最终,陈腐而老旧的气味取而代之。

我们先是翻出了一大摞荣誉证书,暗红的外壳里,包裹着泛黄的、零散的,甚至破碎的纸页。我一一辨认着那些或行或楷、或横或纵、或繁体或简体的文字,还有浑圆的大红公章。是的,它们印刻下了黄运兴六十多年漫漫追寻路上的荣耀和足迹。

这其中,有的指向编剧,有的指向导演,有的指向理论研究,有的指向编舞,有的指向搜集、整理、编撰……可以想见,他这一生都浸淫于石城灯彩,每一个与之相关的领域,他都愿意尝试,愿意将旺盛的精力投注其中。

两本颁自一九九四年的证书,被他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他心疼地抚平有些皱褶的纸页,像抚摸自己心爱的孩子。这是一种特制的荣誉证书,底版上,还勾勒着淡蓝色的舞蹈群像。赣州地区文化局,为他的同一个歌舞作品,分别颁发了两张证书。

那正是曾为黄运兴的事业带来盛大喜悦和辉煌的作品—《喜相逢》。按照他的回忆,这部作品参加赣州地区汇演,获得了六个一等奖,也即囊括了全场所有项目的最高奖。

还未等我开口表达钦佩和赞美,忽然见他站了起来,面露惶急之色:“对,就是这个《喜相逢》的剧本,怎么也找不到了。”

“别着急,慢慢找,总会找到的。”我试着安慰他。

橘黄的灯光打在黄运兴沟壑纵横的脸上,他的眼睛里竟急出了泪光,“我这么老了,再不整理就来不及了。肯定失踪了,不知道谁拿走了。”

这是一种旁人无法企及的悲伤。当他下定决心日夜加班,把一生中行过的路,写过的字,获得过的殊荣,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无疑是给西山日迫的自己设定了一座难以攀爬的高山。

他想掉头重返生命的丛林,寻找那一路埋下的宝藏,然而那森林于他,早已是寻不到出口的迷宫了。

唯有夜色,会愈加深浓地弥漫在他的光阴里。

如何想象一个陷入记忆僵局的老人,曾经是一个活跃在灯彩舞台上的王者?

作为编剧,他左右着情节的走向;作为导演,他把控着场面的呈现;作为研究者,他可能还影响着石城灯彩的发展变化;作为编舞,他应该就是一个眼波流盼、身段柔软、闪转腾挪的舞者。

在非遗的追寻路上,总是充满这样那样的遗憾。时日久远,我已无法再亲见他舞台上的神采。

一段视频,打开了我关于黄运兴的想象盲区。米色的中式布衫,短而精神的平头,挺直的腰背,意气风发的样子。彼时的他,七十七岁,面对着摄像头,身姿矫健,言笑晏晏,话音铿锵,表情生动。

那是他在向观众示范石城灯彩的舞蹈动作。他说,灯彩舞蹈有多种形式与步法,比如举灯舞、持灯舞、背灯舞等。他比划着舞龙灯的姿势,形象地阐释道:“就像农村人拿勺子打水那样。”说到背灯的主要动作,他强调要把劲用在腰上,然后灵活地转动自己的腰身,如同一枝柔软又不失劲道的柳条。

接着,他示范了蚌壳灯的动作,时而弓下身子,时而挺直腰杆,口中念念有词“开—合,开—合”,同时张开或合拢自己的双臂,像极了一只正在逗人捕捉的栩栩如生的蚌。

表演茶篮灯的动作时,他一边说明要保持上身的平衡,一边将身子蹲下来,且行且舞。他的一只手臂向上前方伸长,掌心里空无一物,却又仿佛托举着一只真正的茶篮灯。

七十七岁,当多数老人已经形貌枯槁,身体垮塌,头颅低垂,视频中的黄运兴,仍保持着年轻的体态,矍铄的精神,含义丰沛的目光。

表演艺术,无外乎手眼身法步。于黄运兴而言,几十年的身心浸淫,无论是转扇花、过跳石,还是马灯步、行走步、云步、碎踩步、矮子步……一切都谙熟在心。

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石城灯彩,与始于西晋末年的北人南迁密切相关。它们蕴含着客家人对光明的崇拜,对故土和过往的追怀,还有对丰收、吉祥、喜庆和人丁兴旺的永恒追求。

从最初的先民扎制并舞动第一只秆龙灯起,灯彩便作为留存中原记忆的一种民俗,在石城县城乡大地日益兴盛。后来,又结合地域特点,不断繁衍出新的样式。

如歌谣所云:“灯彩纸扎随意变,海阔天空万物全,扎物似物凭巧手,以假乱真难分辨。”龙灯、蛇灯、狮灯、马灯、麒麟送子灯、观音坐莲灯、罗汉灯、板桥灯、船灯、宫灯、蚌壳灯、鲤鱼灯、茶篮灯、宝伞灯、寿桃灯、荷花灯……在石城人眼中,万物皆可入灯。

拟物,为石城灯彩的表演带来了无限丰富的内涵与创新空间,也将舞蹈动作引向了无比广阔的自然。上至风雨雷电、四时节气,下至耕牛犁地、渔樵采茶,无不再现了客家人丰饶多样的生活片断。

2008年,石城灯彩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其中,黄运兴是最早被颁发证书的传承人。他的一生,恰好见证并参与了灯彩表演从民间走向舞台的完整发展历程。

石城灯彩的舞美设计,大多取材于生产劳动和生活内容,象形的灯具,粗犷豪放抑或优雅柔美的舞蹈,诙谐幽默又不失庄重得体的表演,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着千年客家的万种情态。

其中的蚌壳灯与茶篮灯,正是石城灯彩中典型的拟物表演。这两种舞蹈,常取阴柔之美,多由女性表演。有意思的是,它们却以一种花开的姿态,在七十七岁的男人黄运兴的身体里自如绽放,毫无违和之感。

显然,黄运兴曾无数次实践过女性的角色表演。

步入耄耋之年的老人,常常情难自禁地回味从前。黄运兴想起了他的盛年时光:1954年,十六岁的少年俊郎,小有表演天分,刚刚初中毕业,就被招工进了县文化馆。其时,他是整个单位最年轻,最早参加工作的一员。

那是一段多么快活的青春时光。黄运兴天生热衷表演,他仿佛跻身于一个广阔的天地,舒展了全身的筋骨,兴高采烈地学表演,做宣传,参与各种活动。像一株接收到阳光雨露的健康幼苗,每一天都在茁壮拔节,每一天都过得充实忙碌,每一天都有新的收获和进步。

然而他又深深地感觉到不满足,他需要学习,需要汲取更多的养分,需要成长得更快更好。1960年,石城县筹办并成立了采茶剧团,黄运兴调入剧团工作。他准确地把握了这个时机,写下一纸大胆的报告,争取到难得的学习机会。当年,全团演职人员被派往赣州市文艺学校,系统学习采茶戏。

正是这一次专业学习,打开了黄运兴真正走向舞台表演的大门。他压腿,下腰,他对着镜子哭,笑,转身,回眸,他独自一人歌唱,念白,他在风中旋转花扇,甩动水袖……最终,他以扎实的基本功和夸张的表现力,成为一个足以胜任多种角色的台柱子。

有时候,他佝偻着身子,迟滞了脚步,饰演老态龙钟的老太婆;有时候,他扭动着腰肢,步伐如云朵般轻盈,饰演风摆杨柳的采茶女;有时候,他亦歌亦舞,仪态万方,饰演泼辣大胆的刘三姐。他有着修长的身材和清秀的面容,无论扮演什么,总能很快进入角色,做到惟妙惟肖。

中年、老年、青年、少年,男的、女的,正派、反派,几乎没有黄运兴未曾涉足的角色。

那些年的黄运兴,真是活得热血沸腾啊,他尝试着表演的无数种可能,也接收着无数的掌声和钦羡的目光。他还自己创办了一个宣传队,在城市,在乡村,在人声鼎沸之处,释放着生命蓬勃的能量。

那鲜衣怒马的青春啊,那将命运紧紧攥在手中的美好时光啊,多么像转瞬即逝的海市蜃楼。

盛年不再来。反复的怀想,一方面强化了生命价值的自我认可,另一方面,又深刻了倏忽已迟暮的无奈和悲哀。

如果允许时光倒流,谁不愿意像刚刚丰满了羽毛的小鸟,张开翅膀在天地间自由地歌唱,飞翔。

是的,年过八旬的黄运兴,比任何人都更容易沉湎于那样的好时光。这时候,他的嘴角浮动天真的笑意,像一只雄蝶,正在挣脱困囿身心的厚茧。穿过无数记忆的分岔小径,我们一起走到了他的少年时,走到了他的外婆家。

1949年,从小在县城长大的黄运兴,开启了一段难忘的山区生活。事情还得从头说起,石城县曾是中央苏区反“围剿”的重要后方基地,在红军长征后,重新沦为国民党统治区。其间,石城人民经历了游击战争、抗日战争、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斗争。乱世之下,人人小心翼翼地活着,一个孩子所能拥有的自由,实在有限。

直到1949年9月,石城县全境解放,迎来新中国的成立。

百废待兴,大人们热火朝天地投入了工作中。十一岁的少年,被安排到乡下外婆家读书。一只曾被关在笼中的小鸟,一下子扑向了广阔的天地。他和一群同龄的山村孩子一同上学、放学,一同劳动,放牛,摸鱼,爬树,森林、草地、田野、河流、花朵、虫豸……一齐为他铺展开一个新奇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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