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遗症(中篇)
作者: 茨平茨平,本名王春生,江西宁都人,初中肄业,中国作协会员,在佛山务工。2011年开始学习写作,2012年开始发表作品,至今有中短篇小说及散文约70万字散见于期刊,有作品被选刊或年选转载。获广东省有为文学奖小说奖,2019年、2021年睦邻文学奖,2019-2020年佛山文学年度排行榜小说最佳奖。
二〇一〇年十月三十日,我在金辉电器厂工作满五个月。今天发了工资,明天放假休息,晚上不用加班,我约胡依格出去外面打牙祭。老地方,垌头村街上一家叫厨嫂当家的大排档,是湘菜馆。胡依格是湖南人,我是江西老表,都喜欢吃辣。大佛山就是这点好,什么样口味的餐馆都可以找到,只要你去找。胡依格说,怎么,又请我?我说,除了你我无人可请。胡依格咧嘴笑了,拍一下我手臂,说,那是,我是你师傅,一日为师……我说,赶紧打住,赶紧打住。她说,我知道,小孩子,我知道你讲义气,你这个徒弟真的还可以哩。我也的确没有人可约。厂里那些男人都是老男人,女人都是老女人,最年轻的也是大嫂,我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只有胡依格一人是年轻姑娘,未婚。我十八岁,她二十岁。厂外也没有朋友,每天加班到九点十点,回到宿舍倒头就睡,有交朋友的心也没有机会交。大佛山人是很多,但人与人的隔绝感更强烈,我仿佛是孤悬于海外。在这大佛山,我只有一个朋友,同村的刘哥,可他在三水区我在南海区,见个面须穿过大半个佛山市,我们只能电话里说说话。我与胡依格挑了张小桌子坐下,刘哥电话就来了,今晚不用上班吧?我说今天发了工资,明天放假。刘哥在电话里坏笑了,说,那你可得请你的大屁股姐姐用晚餐啦。我不说话,抬眼看了一下胡依格,灯光下她比平时更好看了。刘哥接着说,想办法让她喝点酒,然后去开房,先上车后买票是时代潮流,有机会要把握住。胡依格问我谁的电话。我说刘哥的。说些什么?胡依格问。我说,他叫我要请你吃饭。胡依格笑了,说你刘哥真是好人。
这样说吧,我在追胡依格。
我有一本小册子叫《追女孩指南》,刘哥送给我的。小时候我就特别崇拜他,愿做他的马仔,可惜他看不上我,他说我太小了。他大我五岁。他十三岁学会了抽烟,十四岁经常逃学到布镇街上打台球。他打台球是把好手,嘴上叼支烟,弓着腰,左手放球桌上,拇指托球杆,一杆一个,球准确无误滚进洞里。有两个比他大一点的男孩不服气,非要见个高下。他们打了一整天,全是刘哥赢,他们没赢到一回。他们骂刘哥狗杂种,刘哥骂他们王八蛋,于是打起来了,结果还是刘哥打赢了。这一战奠定了刘哥在布镇江湖老大的地位,身边有几个马仔了。十六岁时刘哥就开始追女孩,准确地说是女孩追他。有两个女孩同时喜欢他,她们在刘哥门前晒场上打起来了,引得全村人都过来看热闹。刘哥以为老爸会揍他。老爸却只是拍了下他的头,说,臭小子还可以哟。女孩打架时我也在旁边观战。我兴奋地跳起来叫,刘哥,刘哥,你太了不起了,我要做你马仔。刘哥大吼一声,死开来,卵毛都没长一根,你懂个屁,滚。刘哥十八岁时南下佛山打工,进过很多工厂,追的女孩比进的工厂多,至少有五个女孩跟他上过床,其中不失花容月貌的,他却挑了一个相貌平平的姑娘结婚。去年过年时结的婚,正好到了法定年龄。我认为像刘哥这样的人,不挑十分好看的女孩也要挑很好看的女孩结婚,不然怎对得起他一世英名。他说,你小孩子懂个屁,女孩子长得太好看了就是大麻烦,长相平平的女孩才实惠。女孩我认识,是宁都老乡,洛口镇麻田村人,布镇过去要翻过金竹山,步行三十里山路。女孩长相真的很一般,但笑起来很甜。估计是她甜甜的笑容把刘哥迷住了,还有就是老乡原因。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女孩可以乱追,但涉及谈婚论嫁,更倾向于老乡。刘哥与他老婆同在三水区一家金属线材厂打工。他喜欢跟我讲他追女孩的故事,当他老婆的面也讲,仿佛这是他人生中最引以为傲的事。我说你怎么这么厉害。他说我有武功秘诀。他抛出这本小册子,说,送给你了,反正我用不着了,你好好学习领会吧。这时我打算离开金属线材厂另找工作。这份工作是刘哥介绍的。二〇一〇年春节过后,我年满十八岁。老爸说你不能再游手好闲了,最起码自己吃的要赚到来。老爸找到刘哥,说带我家王贵生出去打工吧,有你罩着我也放心。临出门时老爸说,有本事带个女朋友回来,那才叫有本事。工作三个月后,我向厂里提交了辞工书。刘哥说干嘛走呢。我说厂里没有女孩,全是裤裆里藏把枪的。刘哥说你还小,追女孩不用着急。我说,我们这伙90后男孩一出生就面临人生难题,B超这鬼东西太厉害了,一些女孩还未成型就让它照出原形,然后化作一摊血水冲进下水道,僧多粥少,竞争激烈,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我觉得追女孩也要趁早。刘哥哈哈大笑。我说,我肯定不如刘哥你,你长得帅,脑子活,天生招女孩喜欢。刘哥笑了笑拍着我肩膀说,你懂得笨鸟先飞也不是坏事,去吧,祝你好运。然后就送了我这本《追女孩指南》小册子。
临走那天晚上,刘哥约我出去外面散步。我们坐在恒丰路辅路的路牙上,背后是一株枝繁叶茂的榕树,天气晴好,抬头可以看见比较明亮的星星。刘哥说,我以过来人的身份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我说刘哥你请讲,我听着哩。刘哥说,往后你追女孩,千万别追长得太好看的。我看着他傻傻地笑着。刘哥说,我这儿有沉痛的教训。刘哥追过一个十分好看的女孩,比范冰冰好看,长得像许晴,比许晴好看。那段时间电视里重播《笑傲江湖》,李亚鹏与许晴主演的那个版本。刘哥一下子迷上了她。女孩是广东梅州人,也姓许。许姑娘说,要追我可以,你得送我部手机。此时刘哥手中正好没钱。刘哥说,那行,我找哥儿们借。许姑娘说,我不要你借钱买的手机。刘哥说,你是有意刁难我。许姑娘说,你可以去抢,我喜欢用你抢来的手机。刘哥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那好吧,我去抢。许姑娘说,要诺基亚的,不是诺基亚的我不要。刘哥说,波导的不是很好吗?手机中的战斗机。许姑娘说,诺基亚的可以摔,我想打一回电话摔一回手机,摔坏了你不是又要去抢?麻烦。刘哥打了一下响指,说OK,我给你抢部诺基亚的就是。刘哥热爱武术,练倒立练马步举哑铃,屋里吊了沙袋,没事就操练。他人长得帅,豪爽大方,有钱就请人喝酒,这样的人,走到哪儿身边也有几个兄弟。他把几个兄弟叫来,说:兄弟们,今儿助哥哥我干一票。他们蹲守手机店,两个在外,两个在里,就等哪个倒霉鬼来买诺基亚手机。晚上八点半时,手机店进来一个穿厂服的姑娘,她挑来挑去就挑了一部诺基亚的。刘哥朝外面的兄弟打眼色。抢劫方案来之前就谋划好。姑娘走出店门外面两人就跟上。姑娘走出约二十米时,那两人一前一后把姑娘拦住,其中一个说,你让我好找哇。姑娘说,我不认识你。另一个说,你是会说不认识我,你借了刘哥两千块钱不想还了?有五个月了吧,你算算利息是多少?谁借了你的钱?姑娘大声说,声音里露出怯意与不安。这时刘哥与另一个也过来了。那人用匕首轻轻顶住姑娘的腰,说,女孩子学耍无赖不好,走,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姑娘顿时花容失色,人老实多了。他们把姑娘押到一座烂尾楼里。姑娘惊恐不安,忙问你们要干什么,然后呜呜地哭,很无助。刘哥对我说,我差点心软了。一个兄弟说,你再哭老子一脚踹你到阴沟里去。姑娘不敢哭了。刘哥用亲切而又柔和的调调说,你新买的手机很不错,可以给哥哥看下不?刘哥拿了手机跑步送给许姑娘。许姑娘眉开眼笑,抱住刘哥用力地连亲几下,你太好了,你太厉害了。刘哥突然想到,他们帮了自己这么大的忙,应该请他们喝酒,便打电话过去:喂,你们在哪?他们说,还能在哪?老地方,烂尾楼哇。刘哥说,还待那鬼地方干吗,想翻修重建吗?他们说,刘哥你赶紧过来,这里的句号要你打哩。刘哥意识到情况不妙,赶紧跑步过去,见女孩赤身裸体蹲在那儿哭,双肩在抖动。三位兄弟围住女孩,嘴上叼着烟。其中一个兄弟说,哭什么哭?你迟早要给男人睡,给我们哥几个先睡不行吗?另一个兄弟说,刘哥该你上了,我们不让她走就想让刘哥你也享受下,她还是处女哩,真想不到。刘哥大吼一声,你们过分了。他捡起衣服丢给女孩,说,你赶紧走吧,你赶紧走。刘哥对我说,我永远都忘不了她失魂丢魄踉跄逃离的背影和无助的哭声,我承认我是坏男孩,干过不少坏事,可干坏事也得有底线。你不知道,这事在我心里落下后遗症了。我老是做噩梦,梦见那女孩跳楼自杀了,吓醒后再睡,姑娘化作厉鬼来找我报仇。这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安生。你讲,若不是许姑娘长得太好看了,我怎么会为她去抢手机呢?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没过几天刘哥与许姑娘分手了,跑到另外一个区找工作,与那些兄弟也分道扬镳。我拍了拍刘哥的肩说,刘哥你放心,我长得这么丑,人又笨,好看的女孩肯定追不上,相貌平平的女孩能让我追就很OK了。我是长得丑,也不知怎么个丑法,反正很自卑。
也不知怎么走的,我来到南海区这个叫洗马井的工业园。时间到了二〇一〇年,中国经济正走在腾飞的路上,搞贸易,开档口,办工厂,搞服务,生意都好得不得了。到处都缺人手,特别缺普工,工厂门口都竖起了招工牌,有的还跑汽车站火车站拉人。洗马井工业园工厂多,工作不难找。我所关心的是工厂里女孩多不多,所以,每来到一家工厂门口,先瞅一会儿招工启事,再散一支烟给保安问,大哥,厂里女人多不多?大多数保安说,哪里有女人,全是裤裆里藏把枪的。只有这家金辉电器厂,保安拉长着调调说,有哇,百分之八十都是女人。那就这儿吧。填应聘表时,保安摸着我的头奸笑着说:没想到你卵毛都没长齐就会想女人。我打掉他的手,说,想女人又不是你们这些老男人的专利。进了厂才知上当了,厂里女人是多,但都是大妈大姨级别的,稍微年轻一点也是做大嫂了。胡依格是唯一的未婚女性。
开始我并未与胡依格同一岗位工作。她在成品区,我在生产区,虽说同一大车间里,但相隔有几十米,我只能偶尔抬头远远地看着她。我的工作岗位是装配,用一把螺丝刀把部件拧在一起。同一工作台还有三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小厂管理较松散,可以边干活边聊天。老女人聊的无非是家长里短是是非非,我不爱听。她们说话我闷着头干活。第三天,一个女人突然嘿我一句:嘿,小孩子。我有点惊愕地抬头看她,一肚子疑问。她先笑,是那种想憋住又憋不住的坏笑。小孩子会不会想女朋友哈?会想的话那边有一个。她指了指胡依格。另一个女人说,追上了她那你就捡到了宝,比金银财宝还厉害的宝。她们又是大笑。我连翻她们几个白眼,想,要是可以跟她做搭档肯定要比这几个老女人强。第五天,我想辞职不干了,混在这群老女人中间,有点受不了。这时,厂长过来敲了敲工作台说,王贵生,我给你换个岗位怎么样?我说去哪。他说去成品区打包。我转头望了望胡依格那边。厂长接着说,她是年轻小姑娘,你是年轻小后生,你们年轻人应该有共同语言,可以工作愉快点。我点了点头,心里可高兴了,终于可以离开这几个老女人。后来才知道,厂里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跟胡依格做搭档。她们都嫌弃她。具体嫌弃什么,搞不清,好像胡依格就是麻风病人。厂里一般是叫新员工过去。新员工也干不长,十天半月,一个月顶暴了天,然后去找厂长说,给我调岗,不调岗我只有辞职。就我的前任,一位三十多岁的大嫂,刚开始几天没事,到了第五天还是第六天,胡依格问大嫂,你认识青龙吗?大嫂说我不认得。胡依格叹了一口气,说你要是认识青龙那就太好了。大嫂说我为什么要认识他。胡依格说,青龙是洗马井这一带黑社会的老大,本事大得很,没有谁敢不给他面子,认识他,他可以罩着你。大嫂说,我打我的工,不用求人罩着。胡依格说,你怎么会这样想问题呢?有人罩着多好哈,特别是我们女人。大嫂说,女人怎么了?又不去招谁惹谁。胡依格说,可如果有人惹你呢?万一有臭流氓拖你进烂尾楼轮奸你呢?你她妈的才会遭轮奸,大嫂大怒。胡依格也跳起来:我一片好心你怎么骂人?死八婆少教养。两人就这么吵起来了。厂长把我领到胡依格跟前。她正弯腰给产品装箱,屁股翘起来。她屁股很大,如同扣了两片南瓜。她穿的是紧身牛仔裤,绷,把青春的活力都绷出来了,那屁股浑圆,结实,性感,我有种冲动,想摸一摸该是多么美好的享受。我想这个女孩可以追一追。厂长说,胡依格,今天给你送来了一位小帅哥。胡依格站直身子,咧嘴而笑:原来是个小孩子呀。我发现她长得并不好看,眼睛偏小,面腔骨有点突出,鼻子是猪鼻子,门牙有条缝,可以塞进两根牙签,胸脯虽不似飞机场的跑道,但像扣着两个茶杯盖,也不是我理想中大型号那种。最理想的还是大屁股,听村中大人讲,大屁股女人好生养,生孩子如同放屁一样。你看,我是不是想得很长远?我说,可以问一下你多大了吗?胡依格说,刚来就想查户口?我说,我是想搞清楚,该喊你姐姐还是喊你妹妹。胡依格说,当然该喊姐姐啦,我都二十岁了。我说,是该喊你姐姐,但我只比你小两岁,你为什么要喊我小孩子?怎么了?胡依格说,你不服气?我说,小孩子一叫,你就长我一辈似的,有大两岁就长一辈的道理吗?胡依格说,我是你师傅,师傅就大你一辈,明白吗?
什么叫第一印象?第一印象就是不可更改的印象。以后胡依格老是叫我小孩子,多次出言纠正也不行。小孩子,你过来。小孩子,还可以哟。小孩子,我们出去走走。小孩子,你发神经了。小孩子,我们去逛超市。小孩子,你不想请我上馆子打牙祭吗……我瘦小单薄,个子虽不算矮,但给人的样子就是未长熟的学生娃。我进厂没几天,那些男人就给我取上了一个很难听的外号—卵毛。女人相对文明一点,叫我小孩子。他们说起我,都要说,那个卵毛都还没有长齐的小子,令我愤怒到沮丧。愤怒是真金白银的愤怒,沮丧,是我实在拿他们没办法。跟他们吵架吧吵不起来,生气吧他们根本不在乎。相对于卵毛,小孩子的叫法文明多了。我决定追她,这是个原因。有时候,小孩子还可以听出亲昵来。
我打电话给刘哥。刘哥问,你跑到哪儿去了?我说南海区一个叫洗马井的工业园里。刘哥说,跑得挺远哈,工作找到没?我说,班都上二十多天了。刘哥说,还可以哟,好好干,多攒点钱给老爸。又问厂里女孩多吗?我说不多,只有一个。刘哥说,那你竞争压力大。我说,男孩子也只有我一个。刘哥说,那敢情好,是老天给你安排好的,赶紧追。女孩好看吗?我说一般般。刘哥说跟你嫂子比。我说半斤八两。刘哥哈哈大笑:可以放心追了,争取过年带回家给你老爸老妈瞅瞅。我说,可是,她喜欢别人。刘哥说,那不好玩。我说,刘哥你认识青龙吗?刘哥说,青龙是哪路神仙?我不认识。我说,他是玩黑社会的,说是老大。刘哥说,这大佛山玩黑社会的有一火车皮,对了,你说黑社会干吗?我说,她喜欢的男孩就是青龙。刘哥说,你说青龙是黑社会老大?我说,她是这么讲。刘哥说,不可能,黑社会老大只喜欢长得好看的女孩,她一个小厂妹,长相平平,绝无可能。我说我也是这样想。刘哥说,你放心大胆追,说不定她爱上你了,故意放烟雾弹,《追女孩指南》的小册你看了吗?我说看了。刘哥说讲讲体会。我说,追女孩就一句话,不停地对她好,四个字,勤、黏、逗、哄,相信水滴石穿铁棍磨成针。刘哥哈哈大笑:你已经成为追女孩高手了,我祝你成功,缺钱跟哥吱一声,我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