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眼(短篇)

作者: 程相崧

程相崧,1980年生于山东金乡。中国作协会员,第八届全国青创会代表,第五批齐鲁文化之星,山东省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山东省作协第六批签约作家。发表小说、散文100余万字。作品散见《十月》《作家》《山花》等刊,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推介。小说集《金鱼》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8年卷”,并获第五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

1

腊月二十日,大寒后第二天,也是寒假的第一天。我五点起床,挑起窗帘望望外面,雪花正在稳稳地下着。我轻声穿衣,关了各个卧室的门,到厨房擀那块头天晚上准备好的面团。古语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为了节省时间,我常常在头天晚上准备好第二天一早需要的食材。我做了四碗西红柿菠菜面,例外地也给自己荷包了个蛋。我悄悄吃完饭,是刚刚五点半的样子。冬日里太阳出得晚,离日出至少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关门下楼,外面还是黢黑一团。昏暗的路灯在小区里慵懒地亮着,那一小团光照得四周飘落的雪花越发显得稠密。我家那辆小福特趴在停车位上,上面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所幸还没有结冰。我简单清理了一下,便驱车上路了。

在这样的小县城,没有了早起上学的学生,很多人此刻都还在酣睡。街道上的路灯都还没有亮起来,偶尔能看到一两处车灯光,闪烁着,并不真切。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我的眼睛多年近视加散光,又过了四十岁,新添了些花眼的毛病。坐在驾驶座上只得像只鸭一样伸长脖子,才能依稀看清前面的路。从小就有这么一个印象,下雪的夜晚,人都会不自觉地睡得香甜深沉。我之所以违背常理,起个大早,是为了完成自己许久以来的一个心愿:等放了寒假,一定要把母亲从老家接来,给她治疗一下眼睛。

我在县城工作,是一所重点高中的教师。父母住在三十里外的乡下。母亲的眼睛看不清东西,已经一年多了。一年前,母亲还在这里帮我照看两个孩子。可是有一天,她坚持要走,非要回农村去。我跟妻子小梅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慌了手脚。我平常课程紧,周一到周五不用说了,周六也安排了上课,周日还有自习辅导;小梅在医院当护士,白天忙得脚后跟打腚锤子,晚上有时还要上夜班。我们的女儿刚刚上小学四年级,儿子才上幼儿园。平常母亲住在这里,负责接送一个,我跟小梅再抽空接送一个,才能勉强让生活维持下去。离开母亲,生活无疑就乱了套了,我们不知道两个孩子该怎么拉扯大。

“我的眼前总是有一些蝴蝶在飞,晚上看天上,都是两个月亮!”母亲说。

“你眼睛坏了回家有什么用?我们给你看!”小梅没好气地说。

但是,母亲拒绝了我们的好意。她固执地说,自己在这里帮不上忙,再成了需要人照顾的病号,只能给我们添麻烦。她坚持说自己的眼疾是累的,回家歇歇就好了。“在这儿只让你接送接送孩子,饭都不用做,怎么就累着你了?”小梅顶了一句。母亲自知失言,红着脸笑了。可最终我们也没有拗过她,还是放她走了。

这在我们看来,简直是无理的“罢工”。家里还种着几亩地,养着几只鸡,这都是父亲的工作。他是没有可能顶替母亲,到这里帮忙的。临走,小梅气呼呼地撂下狠话:关键时刻掉链子,看日后你有没有求我们的时候!

结果,母亲回去之后,视力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渐渐地连眼前人的五官也看不清了。有一天,上级某医院去村里义诊,说她是患了严重的白内障。

虽然路都是熟悉的,可在这风雪交加天又没亮的时刻,并不好走。城区还好,有住宅楼上窗户里散发出的零星灯光,出了城,除了飞快摆动的雨刮器和车灯照出的一小片光明里簌簌飘落的雪花,几乎难辨东西。路上有一些积雪,更多的地方化成了水,聚成深浅不一的水洼。在夜色里,只有一些跑长途的巨型大货车从后面赶上,或者从对面呼啸而来,带着刺耳的啸叫,跟我的小车擦肩而过。有的上面还载着巨型的罐子,依稀能够看出印着大大的“爆”字,让人凭空捏一把汗。

天气预报显示,子夜时分会有小雪,但两个小时后就会停下,到凌晨是阴到多云天气。现实中这场雪却迟到了几个小时,也猛烈了许多。车窗外云层把天幕压得很低,雪花把世界搅得天昏地暗。虽然偶尔会有昏黄的灯光从什么地方传来,因为蒙了一层雪的缘故,越发让人晕头转向。在一处新修的十字路口,我停了下来。这里尚未安装红绿灯,一辆辆让人望而生畏的巨无霸拖车,竟然在眼前排起了一条长龙。

我点上一支烟,等待着车队启动。早晨起来后的第一支烟,让我几个小时没有接触尼古丁的身体隐隐有了一丝眩晕的感觉。有一个瞬间,我的思绪回到城里的家中。这一刻,小梅和两个孩子应该都还在甜美的梦乡吧?这趟回家,我没有跟小梅商量,只在头一天晚上简单地告诉她,今天我要用车。

这一两年来,我们的关系,已经快冷淡到陌生人的程度。那种亲热的事儿不用说了,早就断了荤腥,真正地相敬如宾。除了跟孩子有关的内容,连话都能省即省了。

这种刻意保持的距离,并没有产生美,反而渐渐拉开了一道鸿沟。这种逐渐加大的距离感带来的不适,在她进门后重重的关门声里,在她吃饭时放出的抖音小视频的喧闹声里,当然也在有时候孩子提前吃完饭离席,我们在饭桌上相对而坐的尴尬咀嚼声里。

2

这种尴尬,是从一年前母亲从老家打来电话,表示要治眼时开始的。

那一次,母亲在电话里说,自己的眼睛越来越糟。但随之,她欲言又止,仿佛劝慰我似的说,你不用放在心上,村子里像我这样的老年人多的是!像我们队里的凤花大娘,还有村子西头的邵爱琴。我的大脑飞快转动着,努力回忆着她提到的这些人的面容。这时,母亲又特意补充说,邵爱琴的儿子小光,跟你一样也是有本事的人,大学毕业在城里工作,不是也没给他娘治?看来,年纪大了,眼睛上的毛病,治不好了。

我心里明白,母亲其实急切地想要治疗自己的眼睛。两眼看不清楚东西带来的烦恼和焦躁,是普通人不能理解的。但是,我明白那种绝望和无助。因为,我奶奶就是一个盲人。从我记事起,她的眼睛就瞎了。奶奶一个人住在村口的家里,母亲一天三顿给她送饭,直送到她103岁那年走了。

我的心针扎一样难受,知道当务之急,是赶快送母亲去医院治疗。但是,对着电话,我却吞吞吐吐。我知道,父母年岁都大了,家里还有几亩地需要父亲照顾。就算他能够不管地里的活计,愿意陪母亲来看病,现在医院从挂号到付款到买药,都是电子系统,他们也未必应付得过来。我是家里的独子,只要让母亲来治眼,前前后后我都得靠上。

这样行吗?在母亲走后,我们的小家庭好不容易慢慢走上了正轨。我平常负责接送女儿,小梅负责接送儿子,遇到特殊情况应付不过来,就其中一个跟单位请个假。辛苦是辛苦,但小梅也认了,没再有什么怨言。如果让母亲住院,这突如其来的小小变故,就可能激化家庭矛盾,打乱原本有条不紊的平静生活,甚至引起一场家庭灾难。

我几经犹豫,还是没忍住,在一次吃饭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小梅。那次,其实也很偶然。我忘了为一点什么家庭琐事,小梅又羡慕地提起了同事,说他们的孩子都有爷爷奶奶照顾。我便说:

“我们的父母尽管不能帮我们,可也在尽自己的努力,不给我们增添负担。”

我看见,小梅诧异地从饭桌上抬起头,用奇怪的眼神瞟了我一眼。

“我母亲眼睛坏了很久,都还没有治。”我一边往嘴里扒拉饭,一边说。

“她眼睛坏了?”我听见小梅冷笑了一声。

“你知道的,她从我们这儿走时,就开始看不清东西。后来有一次,市里医院义诊去了村里,说是白内障。”

在令人尴尬的气氛中,经过短暂的沉默,我听到小梅轻蔑地笑了笑,嘟囔了一声:“她回去清闲了一年,没给看孩子,眼睛却瞎了?真是报应啊。”

我们都没再吭声,但空气里聚集着火药味,似乎再有一点细微的火花,就能引爆整个世界。小梅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想给她治可以,只要不影响我们家里的正常生活。”

在这一年里,我曾经无数次设想着,开上汽车,去几十里外的老家,把母亲接来。那段不算远的路程,我在上高中时就经常骑着自行车来回。接来是很容易,但下面呢?父亲能否丢下家里的那几只鸡?就算能丢下鸡,至少从他自己看来,一个七十多岁的农村老头,干这照顾人的事儿从心里就有些打怯。

他担心四处碰壁,担心到时会两眼一抹黑。如果他能够胜任,母亲就不会给我打电话求助了。更何况,在他看来,自己辛辛苦苦培养出了一个大学生,一个吃国粮的,到了他们这个年龄,有个病有个灾的,我这个儿子理应“该出手时就出手”了。

去年暑假,我原本计划抽空带母亲去把手术做了,可恰巧妻子被单位外派学习。我照顾着两个孩子的生活学习,一刻不得闲。母亲的眼疾让我一直不安,渐渐成了一块心病。那段日子,我常常梦到初三时候的一件事儿。那时,我的眼睛近视了,看不清黑板。而父亲惦记着地里没收完的麦子,不肯带我去配眼镜。

我急得直哭,母亲忍不住,虽然车技生疏,但还是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出发了。那时还没有公交,出租车也没有现在及时。母亲是用自行车驮着我,赶了几十里,到县里给我配了第一副眼镜。梦中的情景跟现实大同小异,但总有些神奇的变化。有时候,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却没有了母亲。有时候,到了诊室,坐在那里测视力配眼镜的却是母亲,而不是我。

在这个寒假之前,母亲最后一次打来电话,又提到了自己的眼疾。她说自己视力越来越模糊,问我如果治疗晚了,会不会影响恢复效果。我支支吾吾,不置可否。最后,她还顺便提到了我的小姨。她说,你小姨的腰摔断也好几年了。去年,打电话给在市里干修车厂的你的姨表弟,想去市里医院看看。你姨弟答应得挺爽快,可你弟媳却死活不同意,怕耽误店里生意。

我哑然许久,虽然母亲没有提到小梅,可我听了还是羞愧难当。有些话,怎么跟母亲说呢?我宽慰她说,小梅也一直惦记着你的病,还给你预先找了最好的专家。只要我们能腾出时间,一定会给你好好治的。

3

住院第二天,母亲便顺利进行了手术,这消息是父亲从电话里告诉我的。

在我的说服下,他们采纳了我的建议,用了折中的办法。即我带他们走完挂号、就诊、核酸、住院这些繁琐的程序,安顿下来之后,由父亲负责充当陪护人,在病房照顾母亲。为此,父亲极不情愿地卖了他养的那几只鸡。做这些并没占用我太多时间,何况又趁着小梅休班。但回家后,小梅的脸色还是有些难看。我说,我咨询过医院的朋友,短则三四天;如果有炎症需要消炎,可能就会拖延一些日子。顶多一个星期,这事儿就彻底过去了。小梅没有吭声,可我知道,她还在心里怨着母亲当初的“罢工”,没有解开心中的疙瘩。

在母亲手术后那天晚上,我在小梅下班后,急不可待地赶到了医院。主治医师周大夫是我的朋友,我没去病房,直接去值班室询问母亲的情况。没想到她一见我,张口就说:“你爸妈真是一对模范夫妻,一个科室的人,都说这老两口真是恩爱,是年轻人的典范。老头搀扶着老太太,寸步不离地照顾着。下床吃个饭,解个小便,也是搀扶着。”

我有些不好意思,回想一下这些年,父母的确算得上恩爱。虽然是经人介绍认识,可据母亲讲,相亲那天,父亲被媒人领着,在姥姥家院子里的枣树下喝了一碗茶。母亲躲在屋里,挑开窗帘子看了他一眼。父亲一瞅见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就看上了她。

我赶忙问周大夫母亲的病情,两只眼睛都恢复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可以出院。这时,我才知道,母亲这次仅仅做了一只左眼。原来,为了减少感染几率,白内障手术两只眼睛不能同时做,至少要间隔一个星期。这情况我事先没有问清,更没有想到。这时,周大夫似乎看出我脸色的变化,安慰我说:

“其实,病人不需要住院一周。三天后就可以办理出院,一周后重新入院就可以了。”

我告别周大夫,走出值班室。心里却想着这一次的入院,从挂号到排队就诊,再到检测核酸等结果,忙得晕头转向。加上程序和科室位置不熟悉,跑了很多冤枉路。如果两天后出院,回家待两天再次入院,无疑又要重新折腾一次。这样,弄不好就要拖延到过年。想到这儿,我的头都有些大。进了病室,母亲正在床上躺着,父亲坐在一边的陪护椅上。看我进来,父亲扶母亲坐了起来。母亲做过手术的左眼挂着一小块白纱布,笑着相互打了招呼,父亲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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