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为鱼(短篇小说)
作者: 东篱郁来香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时钟指向十二点。四周很静。
身边的王大道正睡得香甜,均匀的呼吸声像一首熟悉的曲子。
郁来香拍拍胸脯,长出一口气。躺下后,她却再也没有了睡意。那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梦,那么清晰,那么逼真,合上眼睛,就好像站在梦的中央。
外祖母活着时,似乎很擅长解梦、破梦。外祖母看问题很明白,至死都没糊涂过。小时候,她经常在外祖母家小住。清凉的早晨,她经常看到裹着小脚的外祖母颤颤巍巍地走到西墙边,满脸肃穆地伸出食指,对着墙壁划拉,嘴里念念有词:
太阳出来照西墙,我做了一个梦,实在是不强;说三说,道三道,一说就破。
念三遍,一点都不能马虎。
西墙早就被雨水冲刷得凹凸不平了,在朝阳的照射下,散发出柔软的红彤彤的光芒,像极了满脸褶皱的外祖母,苍老而又神秘。
外祖母家在山岭下。山坡上种植着地瓜和花生,沟边长满茅草和猫耳朵花,高低起伏的丘陵自成一幅水墨画。白露前后,香喷喷的地瓜和花生成了家常便饭。那时候,外祖母还算年轻,每年深秋,年轻的外祖母总是迈着小脚,一步三晃地去岭上把地瓜切成片。她肥大的裤脚扎进绑腿带中,摇摇摆摆的身影在山岭上晃来晃去。郁来香总是小跑着跟在外祖母身后。每当清晨,当外祖母穿上那双尖尖的像小船一样的鞋子,嘟囔着说又做了一个噩梦时,郁来香便会看向那堵墙壁。那时候,墙壁还很完整,屋顶上黑乎乎的茅草还没有塌掉。小屋里还有一个用废弃铁锅做的炉子,外面糊了厚厚的泥,火苗规规矩矩地跳跃着,温暖而又柔和。秋天,那火上经常会蒸着一锅地瓜或者煮着一锅花生,偶尔也会焖熟一只香喷喷的野兔。
十几年前外祖母去世后,她很少再进那个院子。上次,她推开院门,发现屋顶上的茅草全都塌陷了,曾经燃烧着柴草的泥灶杳无踪迹。郁来香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生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对于倒塌的屋顶,没有人想过修缮,现在,想必那堵墙早就没了影子。很多时候,房子和人是一体的,一起兴盛,一起衰落。
郁来香盼着天亮,天亮了,她就可以去西墙边念叨了。她家西墙是砖墙,结实得很,外面抹了水泥,泛着灰白色的光。可是,外祖母的噩梦都是在老墙边上破解的,想到这个,郁来香有点忐忑不安。
经常做噩梦的外祖母晚年没遭多少苦,平平淡淡地走完了一生。外祖母经历过日本人飞机的轰炸,也经历过解放战争的炮火,都平平安安地活了下来。如果说真有什么意外,那就是她在八十五岁那年,被一只羊羔绊倒,摔断了胳膊。不过后来竟然奇迹般极快地康复了。那次事故的预兆没有出现在外祖母的梦里,一点迹象都没有。外祖母特别不喜欢做吃饺子的梦,她说吃饺子是吃气;她也不喜欢做掉牙的梦,她说掉大牙是要死爹娘的。
郁来香忽然很想知道,外祖母做没做过和她昨晚做的相似的噩梦。也许没有吧。毕竟,裹了小脚的外祖母一辈子没坐过汽车。外祖母年轻那会儿,经常坐着独轮车,送新娘子过门。那时候的外祖母很风光,坐在独轮车一侧,新娘子坐在另一侧,她们被晃晃悠悠地送往新郎家。因此,小时候的郁来香没少吃喜糖和被涂成红颜色的花生。
遗憾的是,自从结婚生子后,郁来香就被日子拴住了。对她来说,通往外祖母家的那条路渐渐变得陌生起来。外祖母活着时,她最后一次去看外祖母,在门口,就听到外祖父和外祖母说:“要下雨了,把豆子收起来吧。”
“你说啥,谁家媳妇要生?”
人的衰老,其实就是被各种器官渐渐遗弃的过程。人生,其实也是一个慢慢习惯被抛弃的过程。对,习惯,一点点地接受,不哭,不闹。一开始,外祖母仅仅是听力不好,听不清楚人家讲的话时,她会努力去听,耳朵指望不上,她就把嘴巴往前伸,好像嘴巴能像耳朵一样听清别人讲话似的。渐渐地,她和谁说话都很大声,像是在吵架。那两条腿也变得像两根腐朽的木棍,支撑不起六十斤的身体。至于那些牙齿,是最早逃离的。第一颗牙齿,她说是在她四十岁的一天早晨离开她的,她只不过是吃了一口煎饼,那牙齿就嘎嘣一下掉了下来。自此,那些牙齿好像是约好似的,隔三岔五就出逃。时光经不起叛离,一个人的生命更是如此。人体就像一座房子,今天刮掉一块土,明天丢失一片瓦,后天折断一根檩条……总有一天,房子会坍塌。
后来,外祖母放弃了努力,不再执拗。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默着,好像周围全是水,而她恰好是一条安静的鱼。
王大道把闹钟定在凌晨三点,每天这个时间,他都会准时醒来,然后穿好衣服,骑上三轮摩托车,向五十里外的赵庄出发——赵庄是蔬果之乡。这几天,桃子刚刚上市,对王大道来说,水灵灵的桃子不仅仅是水果,还是财神——进价便宜,卖价高,利润很可观。每每说起桃子,王大道就会声音高亢,脸色红润,眼神亮得像刚刚换上的电灯泡,两条胳膊在胸前交叉,胸脯不由自主地往后仰。
“过不了几年,我们也去城里买房。到时候,你陪王子阁读书,我卖水果。一样的果子,城里贵好多呢。”
“城里花销也高;再说了,你要是租个水果摊,光租赁费指不定得忙活半年。”郁来香说的是实情。
“人家都进城了,还不是为了孩子有个好前程?我们王子阁聪明,在城里读书,稳稳地能当大学生。他可不能像我一样,屁颠屁颠地只会卖水果。”
郁来香一开始还反驳王大道,后来就由着王大道念叨了。在城里买房上学,不是容易的事。她娘家兄长,倒是在城里买房了,光贷款一个月就要还两千多。两口子没日没夜地干活,亲戚不走,节假不休,把夜晚劈成两半,一半用来睡觉,一半用来做手工活。家里闲置了二十几年的缝纫机又“哒哒哒”地响起来,嫂子刘小莲说加工一床被罩能挣三块钱。长期睡眠不足,加上更年期的影响,刘小莲越来越像一个用了多年的破枕头,软塌塌的,散发出一股霉味。
郁来香躺在床上,琢磨着如何让王大道放弃今天的外出。从梦境来看,她隐约感觉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可是,如果王大道醒来,她告诉王大道她做了一个不好的梦,为此很担忧,王大道肯定会嘲笑她。
“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是神婆?”
郁来香当然不是神婆,而且她也不信神婆的话。前几天,她姐姐郁来仙让她陪同去段庄找一个神婆。据说这位神婆料事如神,郁来仙想给儿子算一下,去哪里工作才能发财。
“依我说,你老实在家待着,别去给他问。他在哪里都待不住,干不了几天就跑回家,去哪里能发财?”郁来香早就对姐姐的儿子张啸不满了。张啸初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了,可不管去哪里,都没能待半年以上。他不是认为这里不合适,就是觉得那里不适应,工作换来换去,都快三十岁了,还在混日子。
郁来仙翻着白眼说:“你怎么知道他不能发财?如果他能找到待得下去的地方,发财还不容易?人该去哪里是有定数的。”郁来仙虽然也不赞成儿子这样漂来漂去的,但是如果别人说儿子不好,她就会像老母鸡一样第一时间张开翅膀,护住自己的小鸡仔。
“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不信那神婆。老老实实地在一个地方待下去,不三天两头地折腾,一准儿能挣到钱。”
郁来仙撇着嘴,气呼呼地走了。
“你不怕得罪她?”王大道问。
“年年都去问神婆,哪年发财了?”郁来香愤愤地说。
郁来香对自己有些恼火。眼下,她要尽快处理噩梦的问题,再晚,恐怕就来不及了。很快,她就有了主意。她拿起床头柜上的闹钟,拨弄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下闹钟,踏踏实实地躺下了。
年后,郁来香在毛纺厂找了份工作,每天早上都是六点起床,给儿子做好饭,送儿子去学校后,再去上班。今天,她故意起晚了一会儿。王子阁穿好衣服,一歪头,就看到了王大道。
“爸,你怎么没去进货呢?”
“子阁,别说话。”郁来香赶紧制止儿子。
“几点了?闹钟怎么没响?坏了,这都几点了!怎么回事?真是见鬼!”王大道一边嘟囔,一边穿衣服。
“依我看,你今天就不要去了。咱们家地里的草都一人高了,你去……”
“说什么呢?那些活抽点时间就能干完。奇怪,闹钟怎么没有响?好货都让人家挑走了!”王大道急匆匆地穿好衣服。
“不就是一天吗,不去又能怎样?”
“一天?一天就少挣二三百呢。”
“那,你吃了饭再走吧,我都做好饭了。”郁来香想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外祖母活着时说过,有些时辰错过去,事情就不会发生。
“不了,我进了货到集上再吃。来不及了。”
“唉,我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郁来香还想说些什么,院子里已经响起三轮摩托车启动的嘟嘟声。
“妈,我爸怎么起晚了?”
“你赶紧吃饭去上学。”
说话的工夫,太阳已经照到了西墙。
郁来香赶紧跑到西墙边,念叨从外祖母那里学来的破梦咒语。念叨完,她还双手合十,朝着西墙拜了拜。拜完之后,郁来香盯着那堵希望能够挡去霉运、带来平安的墙使劲看了一眼。这一眼,让郁来香瞬间感觉西墙有些异样。
这堵灰色的水泥墙上只有一层薄薄的阳光,和记忆中外祖母家的土墙不一样。打在外祖母家西墙上的阳光,厚实,浓郁,散发出柔和温润的光。而眼前的水泥墙,阳光像是被灰色的水泥吸收了,显得寡淡。她心里忽然一紧,但很快,她就释然了,能做的所有努力,她都做了。送王子阁到学校后,她急匆匆朝工厂奔去。
“郁来香,你让大道留在家里干啥了?你们两口子,都是急匆匆的。王大道话没说完就蹿了。我说这么晚了,你开着车干啥去?天知道他嘴里咕哝了一句啥。我本来是想让他给帮个忙的,可人家一溜烟就走了。”刘中音冲着郁来香嚷嚷着。刘中音五十多岁了,却依然神采飞扬。自从丈夫死后,她成了村里很多老女人的眼中钉。郁来香清楚,刘中音目前处境很艰难,被那些老男人想入非非,全然不是刘中音的错。
“嫂子,他起晚了,急着去进货。”
“你们昨晚肯定是瞎折腾了,睡到这个时候。”
“瞧你说的。”郁来香红了脸。
“在我面前还害臊,谁不是过来人。不过,我是真有事找他商量。”
“啥事?”
“你说我家大陆爹这个死鬼,孩子还没长大他就伸了腿,现在我连个商量事的人都没有。这不,大陆谈了一个对象,那姑娘非要在城里买房子。我让大陆去城里转转看看房子,人家说忙。我寻思着,让大道陪我去城里转转。在城里买房子,我一个人真是拿不定主意。”
“行,等他下午回来,我告诉他。哪天他回家早,和你去转转。不过,现在的房子可正贵着呢。”
“谁说不是呢。贵也得买呀,谁家姑娘等着你?”
“嫂子,你的想法没错。”
刘中音没有告诉郁来香,她之所以想和王大道一起去看房,还有一个原因:王大道曾跟她提起过想在城里买房的想法,她想和王大道把房子买在一个小区,最好是一栋楼。王大道为人实诚,和他住一个小区,刘中音觉得踏实。
郁来香有些着急,因为和刘中音聊天,她快要迟到了。
拐角处,有一棵大柳树。柳树下,坐着来福爹。
“大道媳妇啊,你说这大道,急匆匆地干啥去?我喊他他都没停下来。你看看我这手机,咋回事?怎么就是拨不出去呢。唉,你说人老了,啥也不懂。”来福爹一边说着,一边颤巍巍地从口袋里往外掏手机。
郁来香一听,赶紧停下来。王大道得罪了老人家,她得赶紧弥补。
“叔,他急着进货去呢。这不,他起晚了,有些着急,可能没听到你喊他。”
“他耳朵比我耳朵还背呢。你看看我这个手机。这不,都多久没下雨了,我想给来福打个电话,让他回来浇地。城里的生意再赚钱,也不能把地扔了不管吧。我是啥也干不了了。”
其实,来福爹喊王大道,不仅仅是想让他帮忙看看手机,还想和他唠叨唠叨。这些年来福爹一直在城里过冬,也就是人家说的“猫冬”。一开始,来福爹不想去城里过冬。可来福说:“爹,你就是不来,我们家地暖也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你想想,地暖白白开着,没人取暖,那钱不是打水漂了?你要是来了,这钱就没有白花。你到厕所尿泡尿,浑身都是暖烘烘的,多好;再说了,你一个人在家里,还要买炭烧,这不是又多花一笔钱吗?”说实话,城里的楼房是暖和,暖和得让来福爹觉得冬天好像没有来过一样。下雪时,来福爹想出去看看,可来福说:“你哪里也不能去,万一摔倒了,我不得陪你住院?陪你住院,我的生活就得停摆。”来福爹很听话,当然,不听话也没辙——门被锁上了。所以,天暖和后,来福爹死活都要从城里回来。当然,这也是儿媳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