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短篇小说)
作者: 赵龙驹马句对蝴蝶的痴迷是从花坛开始的。
办公室楼下有假山、喷泉,还有花坛。花坛靠墙修筑,一尺多高的水泥槽,外层贴上白色瓷砖,往里面倒入泥土,再栽种花草,尽管泥土不厚,但经过园林工人的精心伺候,花坛里的串串红、三色堇、万寿菊、香石竹、薰衣草、鸡冠花、玛格利特,仍然开得很盛。花繁叶茂,自然招蜂引蝶。春光明媚的午后,马句路过花坛,看到一只正在花朵上忙碌的蜜蜂。那只糖浆色的蜜蜂一头扎进花蕊,肥硕的尾部翘起来,里面像是装了发动机,助推它如饥似渴地往里钻。蜜蜂这种昆虫让人敬佩,劳作的模样看起来也赏心悦目,但是它们太敏感,或者说,自我保护意识太强。为了表达对小蜜蜂的喜爱,马句伸手碰了碰它,霎时,它便用尾部迅疾而准确地对准他的手指,狠狠地给予了回馈。马句感到钻心的疼痛,开口就想骂。骂谁呢?谁叫你自己招惹辛勤的蜜蜂?他举起手指,瞅着第一个指节正在变红、肿胀,忙放进嘴里吸吮,等低头再看,蜜蜂早飞走啦。马句心头留下无限懊恼——好端端地,怎么就被蜜蜂蜇了一下?而那只刺伤他的蜜蜂,不久以后就会耗尽生命,让人感慨良多。想想,还是蝴蝶好啊。
马句曾多次守在花坛边,看着彩色的蝴蝶翩然而至,轻轻落到一朵花的花瓣上、一片绿叶的叶尖上、一根长剑状的青草边缘,那样优雅、恬淡、安然,简直让人羡慕得要死,斑斓的翅膀在马句心中扇起彩色的幻梦。还是蝴蝶这昆虫美丽大方、通人性,它在你面前扇动着双翅,像是把你当作自己人,无论你怎样盯住它看,都不会飞走;如果轻轻触碰它,它也会轻轻挥动翅膀,优雅地向你告别,飞向蓝天白云,不像蜜蜂倾力给你一击。不论是上班走进大门、吃过中午饭遛弯,还是下班回家,瞥见蝴蝶飞舞,马句就会驻足看上很久。
“大家辛苦,今晚加班。”头儿的话音一落,办公室里一帮人都重重地叹气。马句手里摆弄着手机,不做事,又不好提前离开。对他而言,加不加班其实相差无几,他总是坐在桌前,喝喝茶,翻翻材料,手机上刷刷抖音,朋友圈里点个赞,关注微信公众号里的最新内容,或者看头条新闻,偶尔帮着打几个电话、复印点材料。除了打印个人总结或在网上做什么题,桌上的台式电脑大半月不开一次。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而这样的生活也正在接近尾声。
还有不到两年就退休了,这让马句格外珍惜单位里的一切,譬如办公室,譬如花坛,譬如花坛里飞舞的蝴蝶。
大伙加班,马句借故上厕所,乘电梯下到一楼大院,在花坛旁溜达。突然,他看到了两只蝴蝶。它们的翅膀太美,马句说不清那是什么颜色,很难见到那样好看的翅膀。两只蝴蝶翩翩飞来,停歇在一丛月季花的枝叶上,深青色的叶片承托着它们随风摇曳,那两只昆虫太轻盈了,看不出叶片有一丝一毫的下坠。就这样,在暮春时分的大院花坛里,在那丛怒放的月季花上,两只彩蝶用美丽的身影诠释着春天。马句心头响起了那首著名的交响乐《梁祝》,暮春三月,莺飞草长,两只蝴蝶在花丛中飞舞,羽化成仙。
马句想伸出手,去触摸那两只可爱的蝴蝶,但手停顿在了半空中。他不愿惊扰它们,因为两只蝴蝶正在交尾,它们嬉戏于花间,播撒着爱的种子。马句心生爱怜,为这对可爱的蝴蝶,也为这生机盎然的春天,要是在年轻时,他一定会吟出几句诗来,而此时,再感人至深的情景,也只能化作一声喟叹。曾经奔涌的灵感和诗情,如同工作了多年的打印机,老化、迟钝、生锈了,只能摆到储藏室里去,占地方,却又舍不得随意丢弃。但是那天,他莫名有些激动,他的目光越过了高高的办公楼,望向絮状的白云、澄澈的蓝天,脑海中涌动着许多思考,那些思考既像眼前的楼宇一般滞重,也像枝头蝴蝶似的轻盈。
马句没察觉它们是何时飞走的,他一直沉浸在那些或滞重或轻盈的思绪里。等到回过神来再朝那叶片看去,它们已经夫妻双双把家还了。出于对蝴蝶的喜爱,马句百度过这种昆虫的习性,蝴蝶交尾后,雌蝶会产卵,卵会孵化成幼虫,虫子成长到一定程度后会结成蛹,将自己包裹起来,最后化为蝴蝶。也就是说,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一只美丽的蝴蝶破茧新生,在花间翩翩起舞。
那只雌蝴蝶,在飞离之前,会不会已经将卵产在了这片叶子上?
那丛月季从此成为马句的牵挂。为了标记那丛花、那片叶子,马句东寻西找,从花坛里找出半块水泥砖,小心地放到那丛月季花下,又捏起指尖,在那圆圆的叶片上掐了一小点缺口。他每天都在观察那片叶子。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仍没见到虫卵。马句耐心地等待着,他早过了急躁的年纪,有的是耐心。终于,他发现了一枚绿豆大小的东西,呈深绿色,圆溜溜的,静静地躺在叶子表面上,他知道那是蝴蝶产下的卵。于是他每天都会下楼,偷偷地观察那粒圆形的小精灵的变化。两个星期过去了,卵孵化出一只细长的幼虫,那虫子浑身长满了又细又软的绒毛,探头探脑,在那片绿叶上缓慢蠕动。
马句欣喜若狂,迅速返回办公室,想找一个容器,将那片叶子摘下来盛在里面。但是没有合适的容器,也不好向其他年轻人要,如果他们问起,他该如何回答?最终,他看中了自己桌上装长尾夹的盒子,那塑料盒子是低矮的圆柱体,直径有碗口那么大,像个又圆又扁的饭盒。他拉开抽屉,将半盒彩色长尾夹“哗”地倒进去,往四周看了看,见大家都在忙,没人注意他,就将那个又圆又扁的塑料盒夹在腋下匆匆下了楼。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片叶子摘下来,平放到盒子里,长长地吐了口气。捧起盒子,望着躺在里面的绿叶,他眼前开始出现一只小蝴蝶,在自己的精心养育下破茧而出,扇动着稚嫩的翅膀。
那片承载着小虫的绿叶静静地躺在长尾夹盒子里。马句每天都要偷偷看几次,像怕泄露什么秘密似的。他背对别人,缓慢地拉开抽屉,眯起眼看那条慢慢爬行的虫子。尽管虫子的外形并不好看——它身上那层细细的绒毛让人感到不太舒服,但是马句仍然很喜欢。他希冀着,这小虫能在他的注视中羽化成蝶,飞舞在湛蓝的天幕下。
一天上午,他发现绿叶缺了个口。原来,小虫也要吃东西,它在长大。马句很自责,在盒子里放的两片叶片早已蔫了,自己居然没有意识到。他来到一楼花坛前,摘了几片嫩叶,藏进衣兜带回办公室,随后放进盒子里。他掀起承载着虫子的叶片,小心地弹了弹,小虫就落到了新铺的绿叶上。吃好睡好,你就能快快长大,他在心里默念着。从此,每天换新鲜叶片成了马句的必修课,他精心呵护着小虫的成长。转眼一个多星期过去了,他发现虫子不动弹了,它吐出一种绿色的丝,将自个儿缠绕了起来,一圈又一圈,后来结成一个小小的蛹。那个浅灰色的椭圆静静地躺在叶片上,像是在等待某一时刻的到来。
又过了几天,马句发现蛹的底端在颤动。他屏住呼吸,看到蛹被慢慢咬破,两条又细又长的触须从蛹里伸了出来,很快,一个毛茸茸的、长着复眼的小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渐渐地,蛹完全破了,像是全然撑开的伞,一只色彩鲜艳的蝴蝶振翅而出。马句目不转睛地看着,蝴蝶的全身透露出新生的气息,头部、翅膀、尾部看上去很粉嫩,它的战栗显示出不安,似乎不太适应这新的世界。多么美丽的蝴蝶啊!它细长的身子像膨胀的米粒,细得像丝线一般的脚不停地伸缩,两条触须时而一张一合,四片翅膀底色为乌金色,上面的白色斑点细密而均匀,翅尖上描着金红的弧线,每一段弧线的中央都有褐色的圆点。美丽的翅膀时而竖起,时而铺平,简直就像天然的织锦。不一会儿,蝴蝶的头轻轻扬起来,身子挪了挪,它飞起来了,但又马上撞到塑料盒的盖子,轻轻地掉了下去,歇在盒子底部的叶片上。
蝴蝶要飞,怎么办?
马句一时拿不定主意。按说如此绝美的蝴蝶,应该在花丛中飞舞才对,要将美丽的翅影留给大地和蓝天才对。不过这毕竟是自己一手“养大”的,真舍不得放飞。可是,马句似乎看到蝴蝶正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慢慢窒息,它垂下小小的头,收拢彩绘般的翅膀,身躯像标本一样逐渐干枯——那可不是自己想要看到的。看着眼前的这只昆虫,马句叹了口气,忽然悲从中来,不只是为蝴蝶,也为自己。想到在这有限的空间里,他也曾想展翅高飞,却一步步衰老、萎靡,这蝴蝶真像是自己的患难兄弟。
几经踌躇,马句下定决心,择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到郊外放飞这只蝴蝶。天气预报显示,星期六正赶上晴好天气,就这一天了。他似乎看到蝴蝶在碧蓝的晴空下翩然起舞,飞了一圈,又折回来,在他眼前稍作停留,然后轻轻扇动双翅,最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去,越飞越远,直到化为一个美丽的点,镌刻成一段美丽的记忆。
想到此情此景,马句有些激动。将手中的美丽放飞,是需要勇气的,因为许多美好的东西,只要你一撒手,就永不再来。
离周末还有两天,也不能让蝴蝶憋着,马句悄悄打开抽屉,揭下装长尾夹盒子的盖子,看一会儿那只蝴蝶,再将抽屉推进去,留出一条很细的缝,好让空气流通。
周五快下班时,马句正望着拉开的抽屉,头儿急急忙忙进来了。这位年轻人总是风风火火:“到会议室集合。全体,马上,快。”
办公室里响起一阵拉椅子的声音,所有人都拿起本子、笔和手机,口里叫唤着向门外走去。
“老马,你快点。”看到马句有点磨叽,头儿急了,“领导在会议室等着呢。”
马句答应着,慌忙间把抽屉一推,拿起笔记本匆匆朝会议室走去。
头儿带领部门全体人员都坐在会议室,听领导布置一项新任务。领导要求抓紧拿出工作方案,马句看到几个年轻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脸上夸张地露出痛苦的表情——看来,这个周末又被工作填满了。领受完任务,头儿代表本部门表态,请放心,周末全体加班,保证拿出高质量的方案。
一群年轻人走出会议室,立即叫苦连天。马句刚走到门口,就被领导叫住,将他留下来单独谈了几分钟,照例是关心,要他注意身体,带好年轻人。马句谢过领导,走回办公室。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室内一片欢呼:“哇,好漂亮的蝴蝶!”
马句快步走进去,傻眼了,只见几个小姑娘在办公室来回奔跑,追赶着那只美丽的蝴蝶。原来,就在刚才,马句急着出去,忙中只推了一把抽屉,没关好,那只蝴蝶就从抽屉缝里溜了出来,在办公室里飞舞。办公室的姑娘们骤然见到翩飞的蝴蝶,心中压抑着的疲惫和颓丧一扫而空,她们大声叫嚷着,在办公桌之间追逐。“抓住它,快抓住!”几个人同时在尖叫。马句想制止她们,将蝴蝶收回来,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他心急火燎地站在门口,看着美丽的蝴蝶在电脑、文件柜和顶棚的扣板之间飞舞,看着几个小女生兴奋地跑动、跳跃、伸手。
忽然,他听到一个小姑娘在喊:“让它飞走,回归自然!”对方边说边打开了窗户。
“别!”马句叫了一声。话音未落,就看到那只蝴蝶朝窗边飞去。他仓皇地跑过去,想要抓住它,但是蝴蝶已经扇动着翅膀,轻盈地掠过窗户,远远地飞出去了。一道美丽的蝶影渐渐消失。
“谁让你放走的?”马句对打开窗户的女孩吼道。
办公室里所有人面面相觑,都不解地望着马句。
马句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捡起那只塑料盒子,里面还有几片残存的叶片。他看了看它们,将盒子丢进抽屉,又将抽屉“啪”一声关上,最后拿起手机,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打开窗户放飞蝴蝶的那个女孩坐在桌前,将头埋进臂弯,哭了。
自己“养”的蝴蝶,就那样没了。从此马句多次流连于楼下花坛边,希望再次邂逅那美丽的身影,但是一次也没有遇到过。同时他也感到一丝快慰,尽管不是自己亲手放飞的,但毕竟它回归了自然,能够自由地翱翔在天地之间。
马句老在琢磨,这次经历证明,蝴蝶是能够养育的,只要有耐心,就一定可以培育出美丽的蝴蝶。既然在办公室里能成功,同样也可以在家里试试。
“你究竟在瞎弄什么?养蚕吗?”看到马句一连几天往家里搬树叶,老婆疑惑地问。
“这些叶子好看,弄回来放着。”马句有点心虚,如果现在就说是要培育蝴蝶,会被老婆骂一顿,摆在阳台上的两个纸箱,也免不了被丢弃的命运。
“没事帮我做做家务,净弄那些没用的。”老婆又开始念叨起来,“这么大一个家,好像就是我一个人的事。”其实家不到一百平米,家里也就两个人,儿子在外地工作,很难回来一趟。
“你别管,又不花钱。”马句勉强回应。他不敢高声驳斥老婆,这种年纪的女人一旦开始唠叨,就像秋天的绵雨一样停不下来,她的脾气又像夏天的雷阵雨,时常骤然降临,让人猝不及防。他想好了,现在不能透露,等到把蝴蝶培育出来,老婆也不会说什么了。
采摘回家的叶片有的来自小区花园,有的来自马路旁的绿化带,还有的是去公园弄来的。总之,只要看到有蝴蝶在上面驻足,马句就会凑近去观察,如果上面疑似有卵,他就将叶片带回家,放到阳台上的空纸箱里。按说要找到蝴蝶产过卵的叶子不容易,但是马句深信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想广种薄收,多采摘些叶片,总会有所收获。他将晚饭后,以及周末的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寻找那种叶片上。他采回来的叶片愈积愈多,在两只纸箱里铺了厚厚的一层。他想等到某一天,两个纸箱里的叶片会爬满幼虫,它们结成蛹,最后羽化,成为一群五彩斑斓的蝴蝶。到时候他会将纸箱打开,让那些蝴蝶从阳台上蜂拥而出,在小区的楼宇间来回飞舞。那些蝴蝶会在小区花园内、灰白外墙间纷飞起舞,或者轻灵地飞入年轻人和小孩的房间,给他们带去惊喜。那时马句心中定会充满自豪感,毕竟是自己亲手“养大”的蝴蝶,不是一只两只,而是一大群彩蝶漫天飞舞,那将是多么唯美而又壮观的场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