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

作者: 张玉山

1

从源潭到九曲,十八里。小毛驴踩着碎石路,一路咔吧着响。毛驴走路不用心,路边有毛毛草,毛毛草里斑斓着一片野苜蓿,苜蓿花一片紫。走累了,小毛驴停下来,扑噜着肉鼻子,闻闻花,嗅嗅草,舌头像一只黑板擦,唰唰,一片草没了。

路下边是响水河。从源潭到九曲,哗哗哗,一路响过来。

驴背上搭着一只垛篓,我趴在垛篓里,把脑袋伸出来乱看。一只蜻蜓飞过来。一只黄蝴蝶落在苜蓿草上。姥爷不紧不慢地走,手里提着一串青头蚂蚱。噌,噌,一只蚂蚱从草棵里飞起来又落下去,姥爷不慌不忙,一条子抽下去,逮住,穿在狗尾巴草上。源潭的山看不见了,源潭的流水跟过来了。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到源潭呢?

我家住在源潭,九曲是姥姥家。

日本人不声不响占了源潭,源潭起了荒乱,妈妈让下乡的王银匠捎信,不几天,姥爷就来了。姥爷牵着毛驴,垛篓里搁着一只蓝皮儿包袱。毛驴叫啵啵。啵啵进了门楼,进了跨院,姥爷说,啵啵,咱到了。啵啵就站住,姥爷把绳扣一挽,拴在门外小枣树上。

立秋!门外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知道谁来了。

我从屋里飞出来,姥爷一哈腰,把我抱在怀里。妈妈迎出来,泪盈盈的。姥爷说,妮啊,篓里有甜瓜,有枣花糕。妈妈挽着小包袱,拍拍啵啵的脖子,毛驴认得妈妈,笑吟吟地欧啦了一声。今年春上,我和妈妈到九曲姥姥家住了一段日子,啵啵刚长了一对牙,还没使活儿呢。

姥爷回头说,妮啊,给它一瓢水,咱啵啵渴了。

妈妈下了一把面条,姥爷坐在太师椅上,叭叭地吸烟袋。我骑在门槛上啃甜瓜。姥爷一脸笑,问,立秋,甜不甜?我说甜。姥爷说,还不到日头呢,这瓜叫七月半,入了伏期才叫甜。我掰着指头算,刚进了夏天没几天,暑期还远着呢。妈妈把面条端上来,看着姥爷吃饭。

没见三生。三生是我爸爸。

姥爷问,妮,三生呢,做活路去了?爸爸是泥水匠,九曲的教堂,翟家的学堂,源潭的关帝庙,响水河码头上的石牌坊,都是爸爸修的。妈妈往门外看了一眼说,爹,三生修炮楼去了,天黑才回来。

姥爷问,妮,你说炮楼?啥叫炮楼?庄稼人还有修炮楼的?

三生哪儿都好,就是胆子小,姥爷不喜欢胆小的人。妈妈不说话,紧绷着嘴巴。姥爷问,给他日本人修的?妈妈说,爹,可不光咱三生,百多口子呢,谁敢不去啊。姥爷愣了一下,低头喝面条。妈妈看了我一眼,对姥爷说,爹,立秋一天比一天野,我看不住他,您把立秋带回九曲住几天,跟小蛐蛐玩。

蛐蛐是三和舅舅家的小妮,头顶绑着一根朝天小辫儿。蛐蛐瘦得像一根草,哭起来没力气。添小蛐蛐那年,妗子回娘家省亲,路上碰见新九旅拉壮丁,轿夫没见过世面,扔下轿杆跑了。妗子受了惊吓,下身见了红。姥姥说妗子动了胎气。没几天,妗子生下一团粉红的肉,是个不足月的女孩。

姥爷说,蛐蛐命贱,叫蛐蛐吧。

我不喜欢蛐蛐,蛐蛐胆子小,怕泥鳅,怕蚂蚱。

姥爷说,妮,日本人有啥怕的,日本人不是人?姥爷不知道日本人就是倭寇,不知道日本人过了黄河。妈妈啐了一口说,不是人,是野牲口!东门口的小胜子,才十一,您认得吧?姥爷不吃面条了,怔怔地看着妈妈。妈妈说,大前儿,小胜子贪玩,偷了一把子弹,让日本人挑了。爹,一村人,眼睁睁看着小胜子,一枪,被穿了个透心凉。妈妈捂着嘴巴,泪水从指缝里流下来。

姥爷气得胡子乱抖,撂下筷子说,这帮畜生,孩子懂个啥!源潭没个站着撒尿的?怕他个小日本!妈妈说,谁敢靠前啊,小胜子爹娘吓傻了。妈妈嘤嘤地哭了起来。姥爷把碗推开说,小胜子啊,还没桌子高呢。姥爷看着我,又说,立秋,咱回九曲,明儿就走。我摇头,不想去九曲。妈妈说,立秋,听话,出了伏期,小日本回了东洋,妈妈把你接回来。

妈妈眼睛红红的,源潭住着小鬼子,小胜子让小鬼子挑了。昨晚上,我梦见小胜子了,小胜子说,立秋,小鬼子不是人,狗日的小日本!小胜子一口一口往外吐血,满嘴巴血沫子。姥爷说,立秋,咱家门前的燕子抱窝了,两对黄口小雀儿,喳喳喳,叫得别提多好听了。小燕子有啥好看的?可是,我向往九曲,雨季来了,大潭二潭涨水了,哗哗的水声,仿佛在耳边萦绕。

爸爸很晚才回家,一身疲惫,脸上还有一块伤。妈妈不敢问,愣愣地看着爸爸的脸。姥爷问,三生,日本人就那么可怕?爸爸不说话,闷头吃饭,吃出了一脸泪。姥爷说,你怕他个啥!蛴螬还咬人呢,蚂蚱还蹦个高呢。妈妈说,爹,日本人端着枪呢。姥爷说,三生,人不是吓大的,你们源潭的男人啊……

第二天一早,不见了姥爷。妈妈急得团团转。爸爸说,八成看炮楼去了。妈妈说,三生,快把爹找回来,碰上日本人,可没个好。爸爸抄起一把镰刀,试了试刃口,走了。妈妈追出来说,三生,别惹日本人!妈妈把我叫起来,给我穿了一件新衣。妈妈说,立秋,到了九曲,听姥姥的话,别欺负小蛐蛐,别闯祸。大潭二潭有旋子,别往潭里跳。

姥爷回来了,一脚泥巴,浑身湿漉漉的。妈妈小心地问,爹,大清早的,您去哪儿了?姥爷顿顿脚说,妮呀,跟三生说,他小日本长不了,在咱的地界上,他就得规规矩矩。咱是谁?大中国!

爸爸三生抱回一捆青草,扔给啵啵,啵啵不知道源潭住着日本人,吃得很欢实。三生问,爹,您看见日本人了?姥爷啐了一口说,我当哪来的牛头马面,小白脸,三寸丁,没力气,没能耐。三生呀,七尺高的汉子,你怕他个啥!

杀了小胜子,源潭的人变成了羊。爸爸的魂跟着丢了。

姥爷说,三生,别怕,爹回去打一把大刀,竖在门后,他小日本敢进门,扑哧,给他一刀。三生答应着。姥爷说,红胡子,老毛子,鞑子,倭寇,外边进来的还少吗?进来他又咋的,还不是滚蛋了?三生,别看他张牙舞爪,哪个也敌不过咱中国人。

妈妈给姥爷装了一瓶酒,放在垛篓里。姥爷拍拍啵啵说,啵啵,咱吃得饱饱的,十八里地呢。啵啵吃饱了,仰着脖子打嗝。姥爷吃饱了烟,打好绑腿,要走。妈妈说,爹,别让立秋乱跑,别往铁匠铺里去。

姥爷把我抱上驴背,走了几步,回头说,三生,日本人没啥好怕的!入了男人行,就是个顶天立地,骨头是铁打的,不是泥捏的。

教堂的尖顶越来越近了,河水越来越响了,九曲到了。

2

响水河从源潭那边流过来,清凌凌、稳当当的。一路哗哗哗,进了九曲,好比在外边受了屈,回家诉苦似的,脾气更躁了,猛地往下一扎,跌成了大潭和二潭,河水打着旋儿轰隆轰隆地响。大潭水深,青苍苍的,像一面圆镜子;二潭水面大,水声也小。

九曲是岸上的村落,岸上一片浓浓的柳树。柳阴下,盘着一条条古老的街道,立着一座座嵯峨的门楼。鸭子在河里凫水,黄母牛拴在柳树上,牛犊子在青草地上蹦高,女人们在砧石上敲打衣物,梆,梆,一声接一声。

姥姥家住在河西,啵啵上了石板桥,清脆的蹄声过了桥头,我们到家了。一溜石头墙,墙缝里长满了苔藓,墙根下长着青蒿,青蒿上落着蜻蜓。桥头上站着姥姥,姥姥手里牵着小蛐蛐,小蛐蛐没长高,还是一根瘦草芽儿。到了跟前,姥爷喔了一声,啵啵嘎巴一声站住了。

姥姥挽着柳条篮子,茼蒿、韭菜、菠菜、芹菜,满当当的绿,从篮子里溢出来。菜园子就在河对面,姥姥刚从河里洗菜回来。姥姥说,哎哟,立秋来了!小蛐蛐呀,你立秋哥来了,快叫哥哥!小蛐蛐含着手指,愣愣地看着我。姥爷把我从驴背上抱下来。姥姥拍拍我的头说,几天不见呀,咱立秋长高了!

晚上,一家人围桌吃饭。姥姥问,他爹,见着小鬼子没?姥爷走累了,大口吸烟。姥姥又问,立秋,小鬼子长啥样子,像关公庙里的周仓?我摇头。姥爷看着三和舅舅说,跟咱中国人没两样,身量还没咱三和高呢。三和就笑,一笑一嘴黄牙。姥姥说,王银匠的话没处听,红胡子,绿眼睛,把个小日本编排得没个人样子。

三和舅舅是个小个子,没胆量,没力气,姥爷不喜欢三和舅舅。姥姥说,添你三和舅舅那年,天下闹蝗灾,没奶水养他,把你三和舅舅饿小了。铁匠铺里,三和舅舅不顶用,拉拉风箱,打打下锤,给镰刀开个刃呀,打个炉钩呀,锉个马掌呀,给锄头凿个印呀……只配做个小活儿。我把小胜子的事说了一遍,小蛐蛐哇的一声哭了。三和舅舅瞪着大眼睛,好似不喘气了。

姥姥骂道,小鬼子呀,天杀的畜生!

小蛐蛐伏在妗子怀里吃奶,像一只小馋猫。妗子奶水不好,小蛐蛐嗓子眼细,吃不得粗粮食,把妗子愁煞了。妗子说,源潭那边不安定,立秋不走了吧?姥姥说,不走了,啥时日本人走了,啥时回。妗子看着小蛐蛐说,小蛐蛐正愁没个伴儿呢。姥姥说,立秋,咱不回源潭了,好生看着妹妹,别欺负她。等蛐蛐长大了,给你做媳妇儿。

吃完饭,姥爷按了一锅烟,含在口里,三和舅舅擦着火镰,捧着火绒给姥爷点烟。姥爷吧嗒了几口,说,三儿呀,冯家的活儿咋样了?三两天冯家来人拉货。三和吹灭火绒,把火镰装进姥爷的小口袋里,说,活儿差不多了。爹,今儿源潭过来两个人,想订一批货。姥爷笑眯眯地点点头。

姥爷的铁匠铺是顶有名的。源潭的夏家,新阳城里的冯家,一概经营姥爷的铁活儿。夏家是农具,锄呀镢呀犁铧呀,铁合页,门吊销,建房的铁耙,开山的钢钎;冯家是刀铲,铁锅,炉钩子,茶炉的铁篦子,带哨子的铁水壶。新阳城里柴家戏园子,也过来做活儿,片子刀,宝剑,尉迟恭的单鞭,秦叔宝的双锏。

源潭的夏家是大户人家。夏掌柜是个干巴老头,白胡子,眼睛红红的,戴着眼镜片儿,眼镜一条腿折了,拿麻绳系在耳朵上。妈妈说夏掌柜得了风眼症,见不得风。夏爷爷住在街面的梢头上,开了两大间杂货铺。一间卖农具,锄镰锨镢;一间卖油盐酱醋,果子点心。

铺子跟前立着一棵老槐树,也不知哪朝哪代栽的,肚子上沤了一个大洞,像一间小房子,里边一座神龛供着一尊不知名堂的神像。夏天,我和小胜子在树洞里躲雨、藏猫猫。过了立夏,槐树开花了,开得满满当当,巨大的树冠上像罩了一层黄雾。夏掌柜在槐树下半睡半醒,摇着蒲扇,脚跟一起一落,摇椅的骨节咔吧着响。

在源潭,夏家是有名的善人家。响水河面上卧着一座罗锅桥,是夏家花大钱修的;码头上的摆渡船,也是夏家的善行,来来往往,摆渡庄稼和行人。河对面有一片地,没有桥可不行。罗锅桥过不了驴车,没有摆渡船不行。到了夏秋,河水涨起来了,你得过河种庄稼收庄稼呀。

我和小胜子一人顶着一片蓖麻叶,去河湾里摸鱼。路过夏家铺子,夏掌柜拄着拐杖追过来,立秋立秋地叫我。我站住,夏掌柜把炒花生、风栗子、糖豆,装进我兜里。炒花生嘎嘣脆,风栗子裹了一层糖腻子,又香又甜。夏爷爷说,立秋,别跑远了,河里有旋子,别往深水里去。

日本人来了,夏掌柜不来九曲了,姥爷就担心夏爷爷身子不好了。春上一宗活儿,秋上一宗活儿,铁匠活儿,一年四季跟着节气走,夏掌柜可真沉得住气。姥爷问,立秋,这一阵子,见没见你夏爷爷?我摇头。小胜子死了,妈妈不让我出门了。

姥爷问,三儿啊,主家没说啥活儿?三和舅舅眼皮哆嗦着说,钢刀!十八把钢刀!姥爷眼里闪过一溜火。三和说,爹,您不在家,大哥没敢应承。临走,主家留下一句话,说过天再来。姥爷嘎嘎笑了一声,说,好个钢刀!不站着撒泡尿,不算个男人。

3

姥姥烙了两张葱花油饼,切成方块,煎了几尾油汪汪的小咸鱼,把几只蓝花小碗放在蒲柳篮子里,盖上一方蓝皮包袱。姥姥说,立秋,你的饭姥姥留在锅里,快去快回,路上别贪玩;别往大潭二潭里去,潭里有老鳖,前天,翟家的大白鹅,让老鳖叼走了。记住了没?

妗子烧了一锅汤,把米汤装在一只瓷罐里。瓷罐上了酱釉,红通通的。瓷罐上四个鼻眼儿,交叉拴着一根油亮的麻绳。妗子说,我跟立秋一块儿去,路上打了瓦罐,烫着了立秋咋办?妗子是怀了身子的人,吃一口,呕一口,脸上又干又黄,姥姥不敢使唤她。

妗子挑着担儿,一手牵着蛐蛐。蛐蛐不想走,妗子抱着扁担,没胳膊抱蛐蛐,蛐蛐就哭,嘤嘤的,像一只蜜蜂。路上碰见王德珠媳妇,王家媳妇跟妗子娘家一个村子,妗子叫她姐。王德珠媳妇把蛐蛐抱起来,说,小蛐蛐呀,小鬼子在源潭呢,把小鬼子哭了来,可了不得。蛐蛐就不哭了。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