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情

作者: 重李

七点一刻的闹钟还未响,她便醒了,转身把闹钟提前关掉,起床。

今日天气晴朗,透过阳台往外看,街道已忙碌起来。云层四周渲染着一圈圈灰白的雾气,太阳躲在后头,慢悠悠地探头、张望,随即散发出无数道金光。光跳进屋子,变换身影,时如圆点,时如方格,精灵似的,让她挪不开眼。渐渐地,四下都积满透明的刺眼的光。她闭眼,待不再感到刺眼之后,睁眼,擦去眼角发黄的分泌物,然后将窗帘拉过来,半掩。这光跟那天的阳光一样温和、轻柔,在大堂里奔跑,因而人人身上都罩着神秘的光圈。细想,有七个年头了。

那天的一切,仍旧清晰地在她平淡的生活里有意无意地浮起。床头柜上摆着他生前的照片,儒雅随和。她拿起一张湿巾纸,仔细擦拭着他的照片。这是她每天的习惯。

吃完药后,到厕所方便。马桶圈冰冷的触感爬遍全身,她的肚子痉挛了几下,像有爬虫在体内漫无目的地游走。她扶着扶手站起来,洗漱,看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更白了些,梳子经过的地方,都有岁月投降的痕迹。拧开女儿从国外寄来的护肤品,挤了一些往脸上抹了抹,脖子也不放过,上下打圈,滋养皮肤,让新的一天迎来生机。

去衣柜选了一件墨绿色的衣服,上面绣着几片嫩荷,不显眼,不抢他人面子。她这辈子为人处世,向来如此。临走前,看一眼墙上的电子挂钟,是星期天,又转身将相机镜头整理了一下。

每隔一周,她都会检查那个藏在书柜间的相机,不是仔细观察,压根察觉不到它的存在。生前,丈夫最爱护它,甚至胜过爱女儿。她将它放在那儿,试图让它融入她的生活。每隔一段日子,她就拿下它,取出储存卡,放进电脑,把相片一张张存好。这也是他生前唯一的乐趣。

相机设定的是定时拍摄,三小时一次。她学着丈夫以往的样子,在夜里翻看拍摄的照片。

她最爱观察屋外的柳树和天空的变化。她记得丈夫说过,日子需要一点格调、一点诗意。她望向屋外那些随风飘舞的柳枝,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感觉他的身影依稀还伏在书桌上,好像气息还未消散,仍陪在她身边。

走到楼下,一群小孩背着沉重的书包朝她迎面走来。每次她都会变魔法般掏出糖果或饼干,分给他们,然后简单问候几句,这让她和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近。看见她的身影,即使隔得远远的,他们都会喊,江奶奶好,江奶奶再见。她的心都快化了,脸上带笑,应答着。

黑猫优雅地走过来,靠近她,用头蹭她的腿,轻柔地叫唤着。她从包里拿出一根火腿肠,这是她为它随身携带的食物。她将火腿肠一点点地掰碎后喂它,抚摸着它的头。它极其享受,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示意感激。她曾动过收养它的念头,但丈夫对猫毛过敏,只好作罢。他慈悲善良,每逢放假,总会和她一起去寺庙或宠物救助站当志愿者。那时,他戴着口罩,全副武装,温和细心地喂它们。

他走后,她几次劝说自己,一人过日子,索性将它带回家,与自己为伴。冷静下来斟酌,大部分时候,自己都无暇顾及自己,许多琐事不过脑子便忘了,还是让它自由地生活吧。于是,这个念头便逐渐消散了。黑猫叫唤着,同她很亲昵的样子,大概觉着她是它唯一的亲人了吧。玩了一会儿,她起身,与小家伙告别。

到了麻将馆,几个姐妹都到了,只等她一人。她害羞得红了脸,说着抱歉。姐妹们拉她坐下。许久未聚,有一年了吧,她思考着。不是忙,就是有事,好不容易挑了个大伙都闲暇的日子,出来聚聚。

牌桌上,闺密李玉打趣道,这些年,有值得托付的人了吗?她摇头,知道她们会提及这个话题,随即说,自己一个人过,清闲,挺好。转而将话题转移到李玉身上,听说你儿子也出国了,是和我家阿穗一个地方不?李玉接话,我儿子去的瑞典,阿穗在英国,两个地方截然不同。话说回来,阿穗好几次都让我帮你留意着,你干脆遂了女儿的心愿,碰上个合适的,就一起过吧,彼此相依度过下半生,这样她在国外也好安心。好像有东西从五脏六腑划过,一阵刺痛涌上来。

说着说着,话题又回到她身上,她只好尴尬地笑笑。李玉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到她面前,说这个老头的年龄、生活习惯与她都很匹配。她瞥了两眼,没收下。趁着清理桌上垃圾时,将名片扔在垃圾桶里。另一人接话,他和你多般配,单身,无子,不抽烟不喝酒,没大毛病,要不你加他微信,看哪天约出来聊聊?合适就进一步,不合适就算了,也没多大损失。她还是摇头,头摇得像拨浪鼓,还是算了,暂时没那个打算,再说吧。

窗外的太阳由黄转为浅红。坐在红木沙发上的秀珍抬头问她,难道你真打算一辈子孤独终老?他走了那么多年,你也应当放过自己了。沉默了会儿,她点头,说会考虑她们善意的建议。她的脸色同墙角的灰一样黯淡。很快,她们意识到自己的话掀起了她对痛苦往事的回忆,急忙说,都是为了你好。她说,我懂,接着打出手里的二筒。李玉拿过那张牌,放在牌中间,牌一盖,胡了。

秀珍的孙子坐在婴儿椅上,咿咿呀呀地张着嘴,脸蛋红通通的似水蜜桃。她突然想起自己的外孙女。外孙女从小随她爸妈移民到国外,她见她的次数不超过一只手。此刻,她有些想念她,便随便找了个借口,去阳台给外孙女打视频电话。

那边一片漆黑,外孙女走在街上,说着一嘴流利的英语,听得她晕头转向。她连连点头示意好好好。外孙女的唇钉、鼻钉在路灯下泛着银光。镜头旁,一个金发老外探着头,跟她打招呼。她微笑着回应。想必这就是女儿常常同她提起的外孙女的未婚夫。她想象着外孙女的婚礼,甜蜜盛大,她坐在台下,一脸欣喜。尽管她与外孙女之间的对话极其空洞,但此刻,她已经很满足了。

回到桌面上,她开始观察她们。她们虽然都烫了一头蓬松亮丽的卷发,涂着颜色鲜艳的口红,但脸上的疲惫掩饰不了,肚子上的几层“游泳圈”也愈发明显。而这些年,她将自己保养得很好,未曾亏待过自己。原先她们像荷花,而她像荷叶,在一旁衬托她们的美,随着时光流逝,她们渐渐枯萎,唯她仍蓬勃生长。最后,她竟成了最吸睛的那一位。

天渐渐暗下来,娃娃哭了起来,想是困了。姐妹们相继离开,去看病,去接孙子,回家做饭,理由不一。她同她们一一拥抱,说下次再见。看着她们离开的身影,她竟从中察觉到一丝不堪。她清楚,她们从前不是这样的。收拾完东西,推开玻璃门,清新的空气钻进鼻腔,脑袋变得清醒,一个念头闪电般掠过,名片上的人像在她眼前晃动。她返回包间,趁着无人清理,蹲下身子,在一堆瓜子壳里翻找到那张名片。拿出来,擦干净,放进包里。

回到小区,黑猫闻见她的气味,急忙跑过来撒娇,蹭她的腿。她和黑猫玩了一会儿后,回到家中,躺在沙发上,看名片上的头像和名片背后的简介。走进客厅,摸着丈夫的照片,似在询问丈夫的意见。隐约间,她瞧见他微微点头,好像在示意她,去吧,往前走一步迎接新生活吧。刹那间,泪光闪烁。她打开手机,输入名片上的微信联系方式。他的头像是《红鬃烈马》剧照,昵称是“心有山海”。纠结了一番,最后她还是发送了好友申请。那边很快通过了。她翻看他的朋友圈,了解到他喜欢练字、看展、喝茶,过着典型的小资老头的日子。

他发来两个表情包,问好,接着发来一串自我介绍。和闺密介绍的出入不大。他比她大两岁,做过画家,卖过皮包,开过公司,如今退休养老。她简单编辑了几句话回应他,排遣寂寞。他一直有礼貌地回复她,搭她的腔,他的每句话都合她的意,渐渐剥开了她的心。

他们聊到深夜,她一看时间,快到凌晨两点了。他说他有失眠症。她回他,她也有。其实她的睡眠很规律,每晚十点便入梦。看着在黑夜中发着亮光的手机界面和在旁边扑棱翅膀的几只蚊虫,她对他撒了个小谎。最后,她发送了一个表情包——绿色睡莲上飘动着两个字:晚安。

睡前,在朦胧的月色下,她看到斑驳的银光在柳树的枝条间穿梭。她重新打量名片上的他,感觉自己真的对他产生了兴趣。

此后的一些天,两人仍保持着网友的关系,这让她想到年轻时和丈夫通信的日子。丈夫去很远的地方出差,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写一封信寄给她,内容有工作的愁苦、生活的琐碎,字里行间都充溢着对她的思念。她上下滑动屏幕,翻看聊天记录,知道他对自己很有兴趣。她知道他的模样,而他不知道她的模样。她想他以名片的方式相亲,想必是为了早些找到老伴,摆脱寂寞。要是这期间,有另一人比她先一步见到他,认识他,那他们之间的聊天还有意义吗?于是,她主动提出周末在人民公园见面。他回了一句,正有此意。

那天,她穿了红色上衣和绿色裙子。她很久没穿这样颜色鲜艳的衣服了,觉得有些招摇。

坐在车上,打开车窗,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地图软件显示距离人民公园越来越近,她的心竟开始剧烈跳动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公园很热闹,天上飞着各类气球、风筝,一番闲适的景象。他说他会坐在花坛边等她。她在人群里寻找了一番,看见一个蹲坐在花坛上的身影,走过去问,是你吗?他站起来,打量她,点头,是我。她清晰地看见他眼里流淌着新鲜与好奇。他掏出一朵玫瑰,剪去多余的枝叶,插在她的头发上,说,鲜花配美人。她笑了,笑声飞入长空。

交谈许久,从过去聊到现在,她惊叹于他去过那么多地方,旅游,创业,定居。他有一颗向上的心,有胆量,有担当,她欣赏这几点。她许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自从丈夫离开后,她变得沉默寡言。

临到饭点,他提出去吃汤锅,养生。她思考了一会儿,提出邀请,去她家里吃。她不知道这个建议是怎样脱口而出的。他先是拒绝,说才认识便去你家,不合规矩,也不合时宜。她说,没事,我家离这不远,去菜市场买菜自己做,新鲜,吃着也放心。他眼看拒绝不了,应下了,对她说买菜的钱他付,别和他抢。她观察他的模样,虽谈不上多么俊朗帅气,但流露出一种风趣。她别过头,浅浅地笑了。

去菜市场买了排骨、里脊肉、番茄、白菜。他提着菜,在前面讲他的创业故事,她跟在他身后,像少女一样露出欢颜。头上的那朵玫瑰花随着她轻快的脚步晃动着,忽而落下。她弯腰去捡,忽然感到一阵疼痛,很快疼痛抵达全身的每一处筋骨。她瘫软下来,坐在地上。摊贩惊呼,他赶忙回头,放下手里的菜跑向她。她用尽力气回话,没大碍。缓了一阵,他搀扶她起身。她说,骨质疏松,老毛病了,不影响生活。他对她温和地笑笑。她的手自然而然地挽住他的手臂。旁人还真以为两人是亲密无间的情侣。

风里蕴藏着一股股甜蜜的气息。走在小区里,放学回家的孩子们看见她,叫着江奶奶,江奶奶。她开心地答着。孩子们问他是谁。她说,这是李爷爷。黑猫挤过人群,抓她的裤子,抓出几道爪痕,围着他闻他的气味,随即发出一声刺耳的怪叫,转身离开。

她拿出一把小饼干,分给孩子们,嘱咐他们快回家。他感叹她的好人缘。她说,就当给生活添点乐趣。

回到家,她和他一起在厨房忙碌,她择菜,他做菜。香气从厨房冒出来,给冷清的屋子添了几分生气,家里许久没这样热闹了。他做了排骨汤、小炒肉、番茄炒蛋,还有蒜蓉白菜。他一直为她添菜,她直说够了,够了。他询问起她的孩子,她照实回答,他们在国外,几年才见一面。她反问他的孩子呢。他脸上闪过冷意,说他这辈子无子,日子也就这么滑过去了。后来,他提到他离过两次婚。一次是女方犯错,他忍无可忍与她分离;另一次,两人虽过得安稳,但女方却觉得婚姻里少了些甜蜜,于是离开了他。此后,他尤其注重生活中的幽默,说话时不时打个趣儿。说完,他打量着她,看到她无所谓的神色,身子放松下来。

倏地,一件往事在脑海中闪过。年轻时,她曾跟踪过丈夫。

他的谎言总是能轻易地被她看穿。那天,他说他去给女儿买学习用品,可女儿向来不用他俩操心,他也不会主动操心。她起了疑心,跟着他到了一个酒店。一个女人从旁边的商店走出来,快速地跟着他的脚步,接着靠近了他,挽起了他的手。两人亲密无间的样子,看起来很恩爱。阳光浩浩荡荡地扑过来,风一缕缕地推着她前进,她强压着愤怒上了楼。万一只是误会呢?两人脚步的踢踏声在楼道乱窜,犹如两个孩童在嬉戏打闹。她的心思被扰乱,拳头紧攥,喘着粗气,跟在他们身后。到了六楼,他们却转眼不见了。她站在又窄又长的走廊中,脚底是红色的地毯,此时,地毯好像正伸出无数带着荆棘的手将她往下拉。她不出声,一间间地辨别,企图在这些房间里找到熟悉的声音。她抬头看着陈旧的天花板,头在不停闪烁的昏黄灯光下逐渐眩晕,直到听到他的声音,她才彻底清醒。起身,下楼。天空昏暗起来,大雁扑棱着翅膀掠过,酒店六楼的窗户反射着城市的灯光。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家。

回家后的他面不改色,如往常一样照顾她,为她按摩,每个特殊的节日还会为她买一束花。他常说,女人是一朵朵绚丽的花,需要精心照料。后来,她监视他,再也没有发现他犯错的痕迹。也许他就犯了那一次错误。为了女儿,她决定原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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