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子没病

作者: 房永新

奶奶跟我说,你爸是酒后出车祸没的,那时你才两周岁,还不记事呢。

奶奶又说,你爸没了才半年,你妈就跟别的男人跑了。

我不知道跑是什么意思。

奶奶说,就是看上别的男人了,不要咱这个家了,不要你了,也不要我了。不要你,不是因为你脑子有病。不要我,是因为我老了,不中用了。所以啊,我就把你带到这个社会救助中心来了。

我脑子居然有病。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在救助中心,我和奶奶住在一起。这个几平方米的宿舍,就是我们的家。刚来到这里时,这里的老人都过来看我们,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叫周壮。人们就说叫大壮吧,好记,响亮,将来能越长越壮。我和老人们一同做早操,在花坛那里看蝴蝶,到食堂吃饭。渐渐地,所有老人视我为他们的孙子。

有时,还会有志愿者来慰问。有位姐姐抱起我,让我抓到了高处的树叶。另一位哥哥问工作人员张姨,这孩子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爱说话?张姨说,他脑子有病,没看眼神呆呆的吗?就会说出简单的几个字,但不傻,知道吃,知道拉。那位大哥哥说,得培养他说话啊,不然,语言中枢就废了。张姨说,他爹没了,妈又跑了,就一个奶奶,也是有今儿个没明儿个的人了,自理都费劲,将就活着吧。我们也是按照规程尽心尽力地照顾,只要吃饱了,别冻着,别出事,别丢了就行了。

那位哥哥说,你们看,他脑子没病啊,眼睛会说话,还流泪呢。

那次,我流了很多的眼泪。每当看到大门外车来车往,人们有说有笑,儿童们跑来跑去,我都非常羡慕。可是我不能出去,怕跑丢,怕被人抱去,怕老虎来吃我。这些都是张姨告诉我的。我与外界保持着距离,我的生活空间就是这个救助中心。我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虫蛹里面。听张姨说,这孩子将来长大了更可怜,要是奶奶没了,他就一个亲人也没有了。真是霜打独苗啊。

我不知道将来是什么样子的,也不敢去想。从寝室向窗外看,寻找霜的踪迹,想看看霜是如何打我的,但是我只看到了星星。每个季节,这些星星都是不同的,有的季节甚至看不太清。看星星,是我每晚最开心的时刻。有时候,我觉得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都可以捧在手心里。

救助中心位于城郊,每到傍晚,我们就能听见鸟儿在放声歌唱。我也跟着唱,希望自己也是一只快乐的小鸟。有时,我也跟奶奶一起看电视,电视不是很清晰,不过,我还是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鲸鱼、火车、蛋糕、教室、雪人,以及各种肤色的小朋友依偎在父母的怀里,甜美地笑着。

我想认字,想看书,想听故事,想有一匹小马驹,还想有一列会冒烟的小火车。但前提是,谁能满足我的愿望?人们都说我脑子有病,将来能否上学都是个问题,这些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与我无关。管它呢,我每天照旧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

救助中心里有五十来位老人,寝室共有三层楼,奶奶和我住在顶楼,一楼和二楼都是给行动不便的老人留的。尽管经常通风和打扫,但一楼的气味依然很呛,这是救助中心独有的气味,习惯了,也不反感。我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这种气味,衣服上、头发上也沾染上了这种气味。

老年人、残疾人、无家可归的人都以平和的方式生活着,每天按部就班地吃和睡,如同走时准确的钟表,然后渐渐老去,也如同钟表的指针停止了走动。而我,听到他们说的最多的话是,这孩子又长高了,又出息了,然后便是一声叹息。

这天上午,来了一群领导模样的人。张姨抚着我的头,对这帮人说,这孩子脑子有病,没有家了,一直在我们这儿,有专人照顾。这里就是他的家。

其中一位领导问,他脑子的病到底有多么严重?

张姨说,说话吃力,说不清。

那人又问,没到医院检查吗?

张姨说,看了,轻微脑瘫。

接着,那人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刚要开口,瞧见张姨正向我使眼色,于是,我摇了摇头,把头低下。

那人又说,这个孩子听力好像没问题,就是语言表达能力不行吧?

张姨说,是的。

那人问,上面给这个孩子的补助,落实得怎么样?

张姨说,是有一些的,可是我们从心眼儿里是不想要这钱的,不就是吃一口饭吗。这孩子怪可怜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咱们大人省出一口,就够他吃的了。

那群人看着我,给我照了张相,然后就离开了。

晚上,张姨把我叫到一边,给了我一袋小食品,表扬我真乖。我明白了,让我装病是他们这群大人所需要的。小食品微微有些辣,但很好吃,我给奶奶留了一点。

奶奶问我是谁给我的。

我说是张姨。

奶奶说以后别人给的东西不能乱要。我似乎懂了,这样的战利品是肮脏的。

奶奶拉着我的手,抚摸着我的头,眼泪又落下来。奶奶说,我上年纪了,恐怕活不了多久了。你得上学,将来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将来你还要找到你妈妈。这里对咱好,咱不能忘恩,咱将来要报恩,但这里也只是临时的住所。

我又似乎懂了很多。我憧憬着未来,背着书包,走在阳光里,没有人说我脑子有病,我也不必用各种谎言来编造我脑子有病。

与我们比邻而居的赵爷爷说,大壮这孩子聪明啊,得上学啊。怎么会有病呢?有病也是在这个环境里憋的。爹没了,妈跑了,本来就够不幸的,又封闭在这个地方,孩子能健康成长吗?有些人,咱就不点名了,是谁谁知道,良心烂透了。不过,话说回来,话不能说绝了,事不能做绝了,在没想出别的出路之前,也只能如此,能有什么好法子呢?

早餐铃声响了,我扶着奶奶到楼下食堂吃早餐。爷爷奶奶们来得早的,已经在这里等候了。我和奶奶坐在每天吃饭的座位上。我安静地等待,从不乱讲话。我知道在某些人的眼里,我脑子是有病的。有病就得像个有病的样子,有病就得更懂得规矩。如果我证明脑子没病,将会令某些人尴尬。

服务员为每人端来一份早餐,有馒头、稀粥、鸡蛋和咸菜。人们在吃饭的时候小声地谈论着。昨天又新来了一位脑瘫儿童,睁不开眼睛,站不起来,不会说话,全靠人照顾。工作人员实在抱不动了,把他放下,他就哭起来没完。

吃过早餐后,我去看望这个弟弟。他由一位阿姨护理。阿姨正一点点地喂他吃饭。他张开嘴,吃力地吞咽,面部肌肉有些扭曲。我抓了一下他的手,一点儿肉也没有,冰凉冰凉的。他笑了一下,把我的手抓住。我问阿姨可以抱他一下吗。阿姨说,你试试吧,可能会挠你。我说没事,于是就抱了一下小弟弟。他骨瘦如柴,很轻,趴在我身上,大概是感觉很舒服,不时拍一下我的后背,以示感谢。他在我身上乱扭,将涎水滴在我的衣服上。阿姨让我把他放下来。他哭了起来,声音细如游丝。阿姨用好吃的东西哄他,他才渐渐停止了哭泣。

我问阿姨,他这么大了,怎么还穿尿不湿?

阿姨说,不一定什么时候尿,没法儿处理。这个孩子是被父母扔掉的,被一位好心人捡到了,送到这儿来了。想一想也怪可怜的。

我问阿姨,那他还有爸爸妈妈吗?

阿姨说,当然有啊。

我问,为什么不要他了?

阿姨说,你去问你自己的妈妈吧。

阿姨让我问自己的妈妈。我的妈妈会回答我吗?我想有个妈妈。妈妈为什么不要我了?我脑子没病啊。妈妈,你跑什么啊,你跑哪儿去了?

为什么别人有妈妈,而我没有?

我不是没有妈妈,我本来是有妈妈的,只是妈妈不在身边。妈妈会来看我的。这样转念一想,心中又宽慰了许多。

有位居住在附近的好心人送给我一些旧玩具,说是自己孩子玩腻了的。其中有一辆小汽车,不过,少了一个轮子。我梦见妈妈给我送来一个轮子,是用泥做的。安上泥车轮,这车又可以跑了。醒来发现是个梦。妈妈没来,她可能永远也不会来了。自己的儿子都不要了,我为她感到羞愧和耻辱。第二天,根据梦里的情节,我用泥土做了个车轮子大小的圆轮,中间用一根草茎穿过去,晾干后,车轮子就成了。我把泥车轮安上,小汽车又可以跑了。

除了修这些玩具,我还会用旧的包装纸撕出小动物图案,比如小兔子什么的。奶奶还教我认识了一些简单的汉字,上中下人口手山石土田日月水火。于是,我也能用旧报纸撕出这些字来。奶奶把这些字拿给别的老人看,说是我撕出来的。老人们都夸我聪明,我也坚信自己没病。老人们的赞誉,让我赢得了自信。我的勤快和懂礼貌也让我赢得了尊重。我经常会帮助腿脚不好的老人拾起脱手的拐杖,帮助不会系裤带的老人系上裤带,帮助咳嗽的老人轻轻拍打后背,帮助卧床的老人翻身。这些爷爷奶奶要是有好吃的,也会毫不吝啬地拿给我。

没有小伙伴陪我一起玩耍,除了那个健康状况更差的小弟弟。我喜欢撕纸,撕纸不但可以识字,也算是一种小游戏了。除此以外,我就到院子里的健身器械那里,自己玩上一阵,透过柳枝缝隙仰望蓝天,任柔软的柳条拂拭我的脸庞。

在救助中心里,我一天天长大了。原先够不到的器械,现在可以够得到了。鞋子也有些挤脚了,大脚趾感觉有些疼。也许张姨会给我买新鞋,可是,那需要付出代价——在上级领导或检查团到来时,让我装病,或让我说谎。我感觉张姨很无耻,尽管她打扮得很光鲜,说话一套一套的,在人面前很风光,但是我相信,我脑子没病,是她脑子有病。如果我没有按照她的指示去做,她会没面子,我也将没有吃的和穿的了。只为面子活着,难道不说明她脑子有病吗?只是,我不知道这出戏什么时候会收场。有时,我希望时间变得慢些,但有时希望时间变得快些,这真是矛盾。我就生活在矛盾当中。

住在顶楼的一位老奶奶将自己和家人过去的照片全翻了出来,铺满了床。自己就坐在这一堆照片中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发呆。她见到人就追,握住对方的手不松开,以为是家人来看她了。她从不打人,也记不清自己多大年纪了。

听奶奶说,她的老伴没得早,女儿远嫁后,她就来到这家救助中心,是这里的老人了。我不敢从她的宿舍门前经过,如果必须经过,也是蹑手蹑脚地走过。我怕她抱起我就是一顿啃。她是真的病了。我呢,是在装病。不管怎样,我们同病相怜。

其他长年卧病的老人,面色看上去都不是很好,但不至于让我害怕。有一位奶奶疯得不轻。她住在拐角处的屋子里,白天也要开着日光灯。灯管两侧都已经发黑了,一闪一闪的,大概要报废了。她的房门被工作人员锁上了,一旦她出了房门,就会追着人打,用手中拿到的任何东西,比如卫生纸、内衣等等。但是,她从不打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每天把热乎的饭菜给她送过去,帮她洗脸和换衣服。她脑子真的有病。她不会说话,只会嚎,嚎声凄厉,像狼一样。也许,她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内心的情感了。她的嚎声,我们听得多了,也习以为常了。

一天夜里,突然停电了,她却没有嚎,可能已经嚎得疲倦了。我伏在灰烬一般的夜色里,一动也不动,不思也不想。没有老人敢踏出房门,在走廊里走动。他们都怕摔着。

日子像流水一样,我每天望着大门外来往的车辆,常常以为里面坐着我的妈妈。她果断地离开那个男人的家,来看我,将我抱起来,飞快地带我离开这里。然而,那些车辆呼啸着从大门外驶向远方,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在这里。

我在院子里捉到一只断了腿的蚂蚱,蚂蚱只剩五条腿了,居然蹦跳自如。我把它放在手心里,看到它断腿的部位已经结痂。我感觉它正经历着撕裂般的疼痛,又将它放回到那片草地里。它伏在草叶间,回了一下头,然后愉快地蹦开了。

半年后的一天,听奶奶说,我的妈妈因病去世了。在这个世界上,我真的成了没爸没妈的孩子了。我也没得到机会去看妈妈最后一眼,因为我听到噩耗时,这件事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我的心情由伤心变为落寞。有的老人谴责我妈妈冷血无情,说这是她的报应。妈妈有与没有,对于我来说,却是不同的。妈妈是跟人跑了,是不对,可是如果她还活着,起码我还有个念想。

我继续在虫蛹中生活,感觉永远也冲破不了这厚实严密的蛹壳。奶奶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如果可以证明我是健康的,这里也将不会再收留我了。你们认为我脑子有病,好,你们赢了,姑且这么认定吧。

午餐后,我和大家一起打扫宿舍卫生,把每个人的床单都撤换下来,统一交上去,用洗衣机洗。一张张床单在晾衣绳上飘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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