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闹的沉默舞蹈(中篇小说)
作者: 安德里1
对余立来说,颜大全这位继父,可有可无。
对颜大全来说,余立这个闺女,倒是必须有。
在外人眼里,老颜头这个继父对余立很好,甚至在老婆白华死后,还仁义地把她的头婚闺女余立供上了大学。
你看人家这后爹!有几个能做到老颜头那样式儿的?
每每听闻此话,余立总感觉被人施舍了一样,但她还是不露齿地笑笑。颜大全听到这话,笑起来也不露牙,眉毛眼皮凑成一团,点着头,用浅笑含蓄地宣示内心的赞同。
在余立的印象里,颜大全上一次笑起来露牙,还是在她高考完。喜来得大酒店的三场升学大席,当数1号厅的家长颜大全笑得最灿烂。
老颜,你这闺女考得好啊!等将来出息了,接你上北京享福去。
余立心里有数,她那成绩,哪怕放在淞州这号鼻屎大的小县城,都不算好。之所以能够得上首都的门槛,全然因为那不是一所真正的京校。听说头两年要在河北校区念,大三才给进京。可就算这样,余立也不想复读了,只愿早点儿离开淞州的家。
那天,颜大全的脸上全是光彩焕发的褶子。
平心而论,颜大全这种人,在任何电视剧里都不会是反面人物。他有退休金,还有一间流水不错的棋牌室。他从不打骂余立,物质上也从没亏过她。可余立就是和颜大全亲近不起来,特别是在亲妈白华去世后,对她来说,颜大全的钱开始变得烫手。余立认定,拿钱的自己,还不如个化缘的尼姑。
好比很多感情破裂的父母把孩子上大学作为离婚的节点,余立原本也打算把上大学作为脱离这个家的契机。虽说余立所在的河北校区那里,是一个比淞州更小的小县城,但物价照样高得让她无法经济独立。迁了户口屁用没有,还不如个“贫困生”来得实在。余立常常这么想。
河北两年,北京两年,挨到大四毕业,余立工作,男朋友小吴继续读硕士。她终于过上了心之所盼的独立生活,天不亮挤地铁,坐最晚一班公交回家。然而,这种苦日子没撑得了多久,在户口被打回原籍后,在她重归户口本上的和颜大全的“父女”关系后,接受对方的资助便成了顺理成章。
余立用颜大全的赞助搬了新家,从村里的群租房,搬到了城里的团结户,省下将近三个小时的路程。缩短通勤时间有助于提升幸福感,可是,这一点在余立身上行不通——这个逻辑,就像大夏天即使再唇干舌燥,也少有人会喝街上捡来的饮料。
错不在饮料,而在来源。
喝下饮料的余立觉得,颜大全的钱污染了这份幸福感。
每次重启这段经济关系,余立都会在心里记一笔账,以求心安。我这叫借,以后早晚得还。后来,虱子多了不怕痒,这笔账也就成了烂账。算了,这充其量算是预支。再过二十年,我还不得给他养老?到时候就当还钱了。
余立的周期性独立,最近一次看涨,始于三天前的头半夜。迫于法律,准备结婚的余立不得不向颜大全借户口本。为了这通电话,她内心酝酿了一个星期,才蓄好力气。
尽管余立已经列好了提纲,做足了预案,可按下拨号键后,对话还是出状况了。那些有关姑爷的常规问题,颜大全一概没问。他就两个条件,结婚证得回淞州领,结婚酒得回淞州办。
颜大全的那句“淞州民政局咱认识人,酒店也熟,婚结得踏实”,彻底锤乱了余立的节奏。她和小吴原本的计划,是趁小吴研究生户口暂存学校的这一年,在北京领证。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她老早就把北京各区登记处的情况了解了个周全:东城的服务热情,西城的环境古雅,朝阳的门脸气派,连大兴的装修都那么喜庆——就等制证盖章了。
余立不是没想过撒个小谎,把锅甩到政策身上。可等到颜大全那声“闺女”再从听筒里钻出的一刻,她退缩了。这是横穿了半个中国的声音。别看现在天天坐棋牌室,人家退休前好歹在民政局干了大半辈子,专业对口。这种事对他撒谎,无异于为了碰牌打生牌,自己没听还点炮。
颜叔,我对婚礼有个设计——现在不都流行伴手礼吗?到时候就弄个“柴米油盐酱醋茶”,给他们拿回去。寓意多好!余立试图绕开话题。
闺女,你咋净整些花里胡哨的。外人咋看我?你妈在那边又咋看我?踏踏实实弄包烟,最起码得是个硬中华,再塞把喜糖,炒把栗子,大大方方的,多好!
余立如鲠在喉。
相较于在哪儿领证,伴手礼似乎更没得商量。颜大全甚至都没问问“柴米油盐酱醋茶”里的“柴”是啥。
放下手机后,余立望着桌上的化妆镜,顿感今天的妆整疵了。脸上浮粉不说,腮红和眉粉还放大了她苹果肌下垂、长中庭的缺点,出卖了她的早衰。
余立仰头凭泪滑进耳廓,所过之处的皮肤,如冰碴子般,凉飕飕的。这种感觉,像是历尽艰辛把一手烂牌摸到听牌,却被人卡住成了死牌的力不能支。
如今余立被卡了脖子,说到底还是因为经济不独立,花颜大全的钱越来越多。吃人嘴短,仰人鼻息,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想到这,余立稍一定神,驾轻就熟地下定了决心。她悲壮地抚摸着手机屏幕上的购物车,继而删空,以此明志。一种关乎未来,关乎家庭,关乎子子孙孙的使命感油然而生。这种使命感,令她不敢睁眼,进而带着她悲壮地进入了一场不自知的睡眠。在梦里,她回到了半年前在广西开会时,公司组织他们去的金田起义纪念馆。
2
余立的工作,俗称是卖药的,学名叫保健品销售。
但在颜大全口中,闺女是北京东单的港资公司白领,坐办公室的。
比起国贸写字楼里的港资公司,那间猫在高碑店商住楼里的粤资公司,待遇上就没那么滋润了。他们实行的是无底薪的团队分成制。余立本来不觉得有啥问题,但是最近,团队的队长和一众骨干,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事,心思都不在销售上,业绩自然萎缩得厉害。新客户没拉来,老客户也没留住,作为团队中的晚辈,一千块钱的销售提成,就是余立上个月的全部收入。
还在赖床的余立打开手机地图,向西划拉到海淀。海淀大院多,老人多,存款多,她早就有单独开拓海淀市场的打算了。眼见着其他团队的同事们个个在西边赚得兴起,她却守着东坝这一亩三分地干着急。对余立而言,海淀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远了。早晨到高碑店的公司跳过操、听完训后,火急火燎地挤上地铁,八通线倒一号线,最短也得十好几站地才到海淀。这一来一回,少说两个钟头。要是再往北拐一点儿,去个中关村,那就更费劲了。天黑前回不回得来,都两说。
昨晚余立清空了购物车,此刻志气和兴头都还在。她当即约好了老搭档贾映秀,三天后去拔点。这位贾映秀,是余立当年住群租房时的上铺,她们在夏天一起赖过房租,也在冬天一起喂过流浪猫。余立自认为和她有些交情,但贾映秀这人从不聊感情的天。一番讨价还价,两人各退半步,除了出场的费用,余立答应再给贾映秀一百块钱当路费。
接下来的两天,余立也没闲着。她找熟悉海淀的同事打听,最后把业务范围圈定在了永定路附近。并非其他地方她不想去,只因没得选。不是山头被占了,就是业务开展难度大。学院路、魏公村的家属院,老人们学识到家,你和他聊大健康产业,他跟你讲分子生物;万柳、西山的小区,老人们被监护得极到位,想和他说句话,需得先过三关:司机、保姆和护工;万寿路、复兴路的大院更是严格,连远远瞟一眼都不行,闲杂人等一概免进。
框好地方后,余立又假借给爸妈租房子之名,去附近的中介探访了一圈,才发现这儿真是块钟灵毓秀之地。老龄化严重不说,且不少都是来看孩子的随迁老人。这群人可是余立公司的宝贝疙瘩,没文化没社交,好交朋友好诱导,虽然钱包瘪了点儿,但哄哄还是有的。
访完中介门店,余立没吃午饭,而是按照店员的指引,去了太平路甲45号院。据说那边有个带小广场的花园,每天都会吸引附近成百号的老人去跳广场舞。
晚秋的北京,遍地灿黄,只要有树的地方,都会积上两三层落叶。这是一种仿佛活了很久的颜色,和这座城市一样,厚重而尊贵。这些特质,都是淞州的落叶无法拥有的。余立抬头,见叶子们有被风卷下来的,也有老了挂不动而松手的。通常树叶初落的头两天,环卫工人是不怎么扫的,像是在等着人们去踩,踩出一片厚实。
在寸土寸金的海淀,居民区里能塞进这么一套带小广场的花园,实属难得。花园里的树秃得差不多了,老人们跟着音箱里轰出的旋律,认真地摇晃着身体。
余立很职业地扫视了一遍小广场上的几拨老人。他们井然有序地呈三队排列,分踞在不同的边缘,默契地让出了中间的空地。他们没有统一的着装,但有统一的动作。北边和东边的队伍还绑着大旗,仿国旗的红底黄字,印着“飞扬广场舞”和“玉兰舞队”,以此亮明身份。几曲伴奏厮杀罢了,这位在朝阳区广场舞界濡染多年的少女迅速厘清了情况:“飞扬广场舞”和西边的那一队,成员多以五六十岁的大妈为主,辅以少数大爷;“玉兰舞队”,则大部分是七十岁上下的老奶奶。前者大妈们节奏快,动作幅度大,完全不是“玉兰舞队”的老奶奶们能跟上的。至于这两支大妈舞队的区别,以余立的经验,应该就是本地退休老人和外地随迁老人的构成不同而已。
这种差异,听是听不出来的,得靠对其气质的深入窥察。毕竟,在北京这座城市,口音就像御厨的调味料,有太多的迷惑性。儿化音用得好的,不一定是本地人;满嘴土话的,也不一定是外地人。
眼前的这两队舞者里,余立鉴别出了几个气质非凡的。至于她们是哪个单位的退休干部,已经不重要了。她们并非余立的目标。余立要找的,还是那些畏畏缩缩的随迁老人。
西边的那一队,基本符合目标特征。余立本打算在长椅上一屁股扎到太阳落山,不料刚过两点,她们就撤兵了。从收拾装备的众人中,余立听到了领舞大婶的东北口音,还瞟到了她们没展开的红旗,上面印着“开心广场舞”。
等了两天之后,余立再次见到了这支“开心广场舞”队,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人却换了大半。除了领舞大婶和前排那几个动作娴熟的老姊妹,其余老人们余立都瞧着脸生。
尽管如此,余立还是给贾映秀下达了指令:上!
哎!哎!贾映秀如猛虎下山,冲着领舞虚张声势地恫吓道,跳个绝经舞这么大声,广场是你们家开的啊?有没有点儿素质!
音箱里的那首《站在草原望北京》,声音顿时变得缥缈。“开心广场舞”队的老人们都不再开心了,定在那儿,偷望着贾映秀。
领舞大婶今天穿了一身的浓紫,那颜色让余立不禁想起小时候在校医院里抹的紫药水。大婶迈了一步,又撤了半步,试探道,小姑娘,实在不好意思啊。可是,我们这个声音,也不算大啊。
还不大?!我这在家准备考试呢,叫你们震得头都疼。扰民啦,懂吗?你们走不走?不走我就报警!
深秋的午后,太阳很矮。贾映秀伫立在阳光里,声音厚实,臂膀健硕。
这会儿,小小的广场中央,早就围满了一圈看客。天不聊了,狗不遛了,棋不下了,个个都正大光明地伸过目光来,一边冷眼看,一边盼着。余立知道,在北京,看热闹也是一种生活态度。但态度里有一种哲学:只看热闹,不管闲事。
可在今日,这句话出了点儿意外。
正当余立准备登场之时,半路杀出了“飞扬广场舞”队。隔岸观战的她们遣出几个颇具气场的老人,隔着老远就喊道,小姑娘,年纪轻轻嘴巴干净点儿!
就是,还想吓唬我们?这扰不扰民不是你说了算。我们遵纪守法,一辈子不给国家添麻烦。时间、地点、音量我们都是按照规定来的。还扰民?还报警?
告诉你,别以为我们不懂,我们在这儿跳舞,国家支持!街道扶持!文明城市的标准里说了,每个街道至少十五支业余文体团队,每年至少八次区级广场活动。我看谁敢不让我们跳?
友队老人们的拔刀相助,多少抢了余立的台词。余立来不及细想,即刻帮腔,不是我说啊这位朋友,你家住在哪儿啊,就震得头疼?我在这儿坐了半天,啥事儿没有。这声音多好听哪!
贾映秀的台词功底极为扎实,你又是哪儿的?啊?谁他妈是你朋友?蝙蝠身上插鸡毛,算什么鸟啊你!
“开心广场舞”队的几个老人,以肇事者的身份蹑着脚围了过来,别吵了别吵了,都赖我们,真对不起,我们把声音关了。姑娘,行不?
贾映秀依旧不依不饶,还以为这是在你们老家啊?干什么事儿得有素质,懂吗!
你有素质!阿姨别关,还怕她了!给她惯的。余立给即将熄灭的火苗又添了些油。
两位小姑娘,这是干啥呀?我们不跳了还不行吗?你们也别吵吵了。咱都和和气气的,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