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师(短篇小说)

作者: 余聿

刘并封

我三岁就会使用刻刀,但我学会流畅说话的年纪比那还晚四年。

警察叔叔,您也许会想,那很危险。我的确吃了不少苦头,您看我手指上杂乱的红痕。那时,妈妈还对我很好,她会把我手腕和手指的角度固定好,再攥住我的手,教我使用刻刀。为了保护我的手腕,她还特制了一把轻巧的刻刀。刀我一直留着,就是沾血的那把。

您问我为什么总躺着?如果想让我坐起来,麻烦攥紧我的手,抓住我的后臂。只扶前臂,我会摔倒的。

我的婴儿车呢?虽然我已经十九岁了,但没人规定十九岁就不能坐婴儿车了吧?算了,我还是躺下吧。唉,轻点,这床真硬。

其实我上过学——幼儿园,那时爸爸还在。他对我很好,喂我喝奶前总会再三确认温度是否合适,他还喜欢收藏各种收音机。离婚后,妈妈就把我的姓改成和她一样的了。爸爸本来是想把我带走的,骂妈妈,叫她疯子。我当时气得鼻涕眼泪一块儿掉。现在看来,爸爸是想救我。

我可以说是被妈妈一手带大的,十九年来,她承包了我人生的一切。我养成了每餐喝母乳的习惯,妈妈挤不出乳汁后,就掏钱去买牛奶。我一天天长大,她发现我的床不够长、不够宽,没法网住我了,就买回两张床,将它们拼接,再找来木板、铁钉、锤头,在床边缘安上护栏。但是我喜欢待在婴儿车里,于是她又请人特制了一个长50厘米、宽45厘米的底座,仿照婴儿车的结构,做了支撑杆,配备了铁制的前后轮,做成了一个特制的大型婴儿车。最让我开心的是,椅背处有一个遮阳罩。我偏爱被包裹的感觉,尽管屋内阳光并不刺眼。

她还在床上为我铺上柔软的、印有雕刻名作的被褥。睡前她会躺在我的身旁,轻抚我的脊背。如果当天我表现得乖巧,她还会给我读一些睡前故事。直到现在,我依然保持纯真,喜欢想象,对陌生的事物有着浓厚的兴趣。我的情绪不稳定,连穿衣服也要人帮忙。读完幼儿园之后,她再也没有让我去学校,说那是个破地方。因此,我很长时间都不会写字,也不会拼音,只学习她口中的家族伟大事业——雕刻。

您有没有听说过西安碑林出土的唐朝汉白玉菩萨?妈妈说,我们祖先曾参与过它的雕刻。您听说过断臂维纳斯吗?妈妈说,汉白玉菩萨能和它媲美。她很喜欢中国传统雕刻,常重复说一些我不懂的句子,像“雕乃失,塑乃增,优劣者见之气韵”之类的。

您说我说话的语气不像是个孩子,这么和您说吧,我对生活的认知几乎都来自妈妈。我的措辞、说话的音调,甚至雕刻的偏好,都受了她的影响。我就这样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她,就像她的影子。她不止一次和我说过,跟我交流时,就像和另一个自己对话。

她常将仿造的汉白玉菩萨立在我眼前,让我感受她说的“气韵”。说实话,盯着那具失去头,失去脚,失去手臂的雕刻物品,我感受不到任何美感,更不要提所谓的“气韵”。

我每天依然会在八点钟醒来,大哭。妈妈会过来,摇晃婴儿床,帮我洗漱,扶我坐进那个特制的大型婴儿车。我会把婴儿车调整到合适的角度,一边临摹她的雕刻,一边张嘴等她喂饭。您可能对我的生活状态感到诧异,但那段日子我真的很开心,我真心希望那样的日子能够一直延续下去。她是个好妈妈,至少那时是。

一天早上,妈妈把我推到地下室,说除了汉白玉菩萨,辽代十六尊三彩罗汉像,也有祖先的一份功劳。她给我看了罗汉像的构造图。我敢肯定,博物馆展览出来的有不少赝品。她说要把我培养成一名复兴祖业的伟大雕刻家,让我雕刻出可与汉白玉菩萨媲美的作品,并雕刻十六尊形态各异的菩萨,以此表达对祖先的敬意。

那几年,我一直磨炼自己的雕刻技术,但在真正的艺术造诣上却毫无精进。尽管我八岁时就能雕刻出与汉白玉菩萨近乎一致的木刻作品,只要闭上眼,脑海就浮现出汉白玉菩萨的细节和线条,但我依旧不能理解妈妈所说的“气韵”。

我十四岁时,妈妈第一次打我。那次我犯的错误其实是任何雕刻者都会犯的微不足道的小错。在那之后,妈妈对我的打骂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我的状态有了改变,发疯似的透支精力,投入到雕刻技术的学习中。妈妈默许了我的努力。我的身子就是那时搞坏的。

一天,我强睁着打战的眼皮,在一尊罗汉像的眉心发现了微弱的白焰。我的脑中闪过一个古怪的想法:那是祖先的灵魂。跟随那团白焰的踪迹,我在另外十五尊罗汉像的手、肩、眉、胸处发现了相似的白焰。也就在那天,我悟到了雕刻的真谛。我发现,白焰停留处的骨骼并不符合人体结构。这么说吧,您会看到其中一尊罗汉像的顶骨微微上翘,像要飞起来,正是这恰到好处的雕饰,使得那尊罗汉在光线下投射出深邃的阴影。光线与阴影可以展现雕刻的精神,那正是雕刻的伟大之处。

白焰没有熄灭,而是聚成一团,几条火线滑落至底部,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盖过了惊喜——它们正在替我流泪。

在悟得雕刻的奥秘后,我的技艺突飞猛进。正值创作的巅峰时期,我心无二用,腕力强劲,就连木曲柳、榉木、黑胡桃这些坚硬质地的木料都可轻松雕饰。不像现在,稍一雕刻我就感到体力不支,除了椴木,几乎不能用其他木料了。我尝试将感悟的奥秘付诸雕刻,在一块椴木上画好菩萨的样子,戴上指套,剔除多余部分,直至木胚呈现大致形状。我特地看准菩萨腰部,操着刻刀,将大部分木料剜去,拇指长的碎屑飞旋落下;待腰部纤细后,便换薄片刻刀,将腹部推至略微凸起;刻刀划至菩萨胸部,索性保留线稿外的部分,不再挖空;最后用刀尖钻入胸前的木料,拇指发力,旋转,回提,雕出服饰纹路。

也就是那次,我悟得了妈妈口中的“气韵”。我雕刻出的那尊汉白玉菩萨腰肢扭曲,臀部向左倾斜,腹部突起,身姿呈“S”形。如果您第一眼见到她,一定会觉得她有一种独特的流逝的美感,尤其是那些不符合人体构造的部分。

当时我依旧想获得妈妈的认可。我当然不打算雕刻出十六尊菩萨,于是刻意放缓雕刻的进度,那是我能想到的最隐秘的反抗了。我雕刻出第一尊白玉菩萨后,妈妈特地出门,买了一桌我最爱吃的菜。当时,我已经患上了暴食症。因为透支身体,近乎疯癫地思考雕刻奥秘,我的身体发生了奇怪的变化,我更爱啃嚼食物了,尤其是甜食。您看,我现在满口蛀牙。妈妈也曾请医生来家治疗,但效果微乎其微。

尽管我已经感悟了“气韵”,但妈妈对我的雕刻还是不满意,依旧说我的雕刻和伟大的作品存在巨大差距。她似乎无法接受我没有光复伟业禀赋的事实。

在我十八岁时,她常和另外一个男人待在一起,对我也更严厉了,恨不得逼我一天学会生活的所有技能——为了带那个男人回家时,给他一个不坏的印象,一个畸形儿依然能正常生活的印象。但显然她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我。过去的日子,我几乎每天都待在那辆改装过的婴儿车里,磨炼雕刻技艺。我缺乏锻炼,又摄入大量甜食,因此十八岁时身高仅有一米三,体重却有两百多斤。我也尝试过把婴儿车搁在一旁,攥紧床沿行走,但下半身总使不上力,脚底软塌塌的。

一天,我推着婴儿车,在房子里转悠时,在一堆杂物里找到了它——一台收音机。那是爸爸的旧物件。或许是他离开时忘记带走了,或许是他刻意留下的。我在妈妈没发现的情况下用完了八节电池,在收音机中第一次听到了除妈妈、爸爸以外的人的声音。

妈妈变得爱化妆了,喜欢穿旗袍,把头发拢向脑后,出门频率越来越高。一个周三的下午,她把那个男人带回了家。我感觉屋子里的阳光变得燥热起来。男人把头探进我的房间扫视柜子,目光扫到我时惊呼一声。他搓搓手,嘴角像干裂的树皮。他很高,比妈妈高,脸发黄,手指出奇修长。他走到床边,摇摇晃晃的,把两盒巧克力放到我身旁,时不时挠一挠干枯的手臂。我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冷漠,不自觉地发抖。我有种直觉,他是个危险人物。我不喜欢他,不想多提他和妈妈的事。

现在,我要说那天发生的事了。中午,我躺在床上休息,听见楼梯上响起窸窣声,像在吵闹。我的视线钻出门缝,好像听到妈妈说出“婚礼”这个词。

胸腔像被噎住了,空气在体内膨胀,我把手伸向枕头底下,摸出那把轻巧的刻刀。与此同时,脑中已预演了几十种可能,都指向一个结果:我被抛弃。妈妈会再生一个孩子,她会把爱和期望都倾注在那个孩子身上。我没有和您说的是,那段时间,她的情绪反复无常。因为焦虑,我的身体每况愈下,您也知道,我越来越臃肿,需要妈妈帮忙才能从床上起身;最恼人的是手臂和脖颈上的肉一圈圈地长,就连雕刻的动作都变得迟缓;最后竟发展到雕刻一刻钟就会浑身颤抖,口流涎水。她给我请过几次医生,做心理辅导,催眠,输液……给我喝用指甲、蜘蛛、鸡矢白等各种药材熬的古怪的汤。不过,这些都没有疗效。后来,她终于放弃了,经常离家外出,把我晾在一边。我也终于不用接受无用的治疗了。我想,恐怕她已经对我彻底失望。等那个未来的孩子长大,男人会想个理由把我逐出家门。她也许会施舍最后的怜悯,送我去托管所。我将在那度过孤独的余生。

于是我把刻刀藏在怀中,大哭大叫,不断抽搐。不论谁第一个跑到床边,我都会拿刀划向对面。我精通人体结构,知道如何只划一刀就让人见血又不伤得太重。如果来的是那个男人,他一定会被我吓退,远离这个家。如果来的是妈妈(对不起,妈妈),男人依旧会被我疯癫的行为吓跑。做完一切,我会拿刀在身上擦拭,沾上血迹,让他不敢踏进我家半步。

刘荼蘼

他第一次喊出“妈妈”时,我正坐在阳光下,描绘那件两年后在雕刻界掀起巨浪的菩萨草图。我跑过去抱起他软乎乎的身子,语气温和地引导他再次喊出那个称呼。

在那之后,我便不自觉地抱着最后的决心去雕刻那尊菩萨,也许我是看到了久违的可以解脱的征兆了吧。

并封会说一些简单的词语后,我又改了四次草图,那段时间,就连擦下的橡皮屑都闪着金光。四个月后,我把那尊完成五分之一的雕刻放在灯光下,调转角度观摩,兴奋地把攥在手中的刻刀朝角落丢去。刻刀弹至书柜,发出一声闷响。我过去把刀拾起,转头,只见柜门上出现了一道划痕。我好像听到了死去父亲的声音。一口浊气停在我的胸口,身子僵硬地扭转。父亲不在,他当然不会在。我走回原地,又把刻刀朝角落狠狠丢去。我不曾预料的是,那尊雕刻将成为我往后人生中无法逾越的巅峰之作。

至于我为什么如此执着于雕刻出优秀乃至伟大的作品,不得不提到父亲。他度过了短暂而令周围人尊敬的一生,但直至去世,他的名气都没有传出我们市。据父亲说,我们家世代从事雕刻,但上一个有所成就的雕刻家还得追溯到民国,再远就得是明朝、唐朝。百年来,我们家族在雕刻上有所建树的人就只有父亲了。

我们一定要光复祖先的荣耀。父亲说。父亲始终认为,祖先的雕刻事业虽已没落,但在今天依旧能为我们带来荣誉与尊严。他翻来覆去地给我讲述祖先曾参与汉白玉菩萨和三彩罗汉像雕刻的光辉事迹。多年后,我也不厌其烦地将它复述给并封。

那件现在看来已经过时的雕刻获得关注后,他被引荐给几位雕刻家。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祖先那遥远的故事,并把我抱起来,说雕刻能完成,至少有我一半的功劳。父亲说得天花乱坠,甚至有点玄乎,但那的确达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不久后,市里的报纸对我大肆报道,占据的版面几乎能与父亲持平。街坊邻居都相信我会成为一个优秀的雕刻家。他们不认识什么雕刻家,但遇见我时脸上总会堆满微笑,说,我们等着你以后成为雕塑界的齐白石、雕塑界的李白哦。他们都不知晓雕刻和雕塑的区别。当然,幼小的我的确指出了父亲雕刻上的不足,但那只是一个展现神韵的细节罢了。我不懂,那个破绽分明就在眼前,为什么父亲还一直待在原地,徘徊不前。

在我三岁时,父亲开始教我雕刻。每次雕刻前,他都会把手压在我的肩膀上,讲述祖先的光辉事迹,并用告诫的语气说,荼蘼,你以后一定要成为雕刻家,好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会把攥住我肩膀的手放开,温声细语地教我雕刻技巧。看着他丰厚的嘴唇,我有时会走神。其实,我不喜欢雕刻,那时我想当老师来着。

一年后,母亲终于无法忍受,决定和他分居。那是记忆中父亲为数不多靠在门框抽烟的时刻。他说,要不断干净点,离了算了,我们都好过。但父亲没有把我让给母亲抚养。他对母亲发誓,说一定会把我照顾好。

父亲没让我上学,而是要我全身心投入到雕刻技艺的学习中。我犯错时,他会扇我耳光,严重时踢我肚子,但他会避开我的手臂。休息时,他又像照顾婴儿那样,对我倍加关照。孩童的特质在我身上保留了十多年,二十来岁时,见到一些新奇玩意儿,我还会激动半天。父亲经常跟我说,荼蘼,你有很高的天赋,光复祖先伟业的目标,指不定在你这一代就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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