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在哪里

作者: 詹政伟

即使现在想起来,我还是感到害怕,因为只是一瞬间,我和小姨就不省人事了。而在此之前的一分钟,我们还谈笑风生。撞我们车的是一辆装满碎石块的料车,它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下子就踩到了小姨的“奔驰”上……

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给我们造成的后果是,小姨数小时昏迷不醒,我的情况比她略微好一些,但也断了五根肋骨。我全身上下都被打上了石膏,头脑却异常清醒。

守候在我身边的父母亲流着泪说,你小姨这回恐怕性命难保了!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都怪那个星期天我突然心血来潮,在和同学们逛完街以后,突然打电话要小姨来接我,说一是想看看小姨买的新车,二是想试试她的车技如何,因为她拿到驾照的时间并不长,才几个月。小姨兴高采烈地开车过来接我了,谁知居然会碰到这样的飞来横祸!

车祸猛于虎,只有切身体会到了,才明白被它咬一口的滋味。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再说,并不是我们的责任,而是对方刹不住车撞过来了,我们猝不及防。人要倒霉,那是神仙也挡不住的。我在强烈自责的同时,祈求小姨能快点醒过来。

72小时之后,小姨终于醒过来了,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相信这是一个事实,但她确实醒了,连救治她的医生也说,她创造了一个奇迹。

醒来后的小姨,翻来覆去地和陪护她的人说一件事,尽管每说一句,都得费很大的劲,但她怎么都不愿意停下来。在我的印象中,小姨并不喜欢说话,更不会唠唠叨叨,她喜欢用文字来代替语言。

打从我记事起,小姨就是我崇拜的偶像,因为她在我们所在的城市里,是一个有相当知名度的人物。她是一个著名作家,写过大约几百万字的文学作品,曾经得过鲁迅文学奖。说起她的大名,或许你也知道,她叫全琳。全世界的全,琳琅满目的琳。当然,我和小姨走得近的另一个原因,还在于我也想成为一个作家。我希望得到她的指点和帮助,可她很少教我,倒是时常和我一起玩,而且还振振有词地说,让我和她一起玩,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在教我写作。

就在大家都为小姨的死里逃生而庆幸时,几天后,小姨的病情却突然恶化。她开始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医生爱莫能助地摊平了双手。我不是骗子,我真的不想骗他们,我……小姨断断续续地说。小姨已在弥留之际,她显然放心不下她反复和我说的这件事,她要我保证,保证想方设法找到那个地方以及那户人家。记住,那人叫方来根!一方土地的方,来来去去的来,把根留住的根!找到方来根,就能找到方家华和方家平……那是我的桃源……

我痛彻心扉,我对小姨在快要辞世之际,还念念不忘这么一件在我看来完全不算什么的事感到匪夷所思。我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我出院后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去寻找他们。

小姨艰难地笑了,非常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我想我是罪魁祸首,我恨自己此刻动弹不得,要不然,我一定会扑到她身上放肆地哭个够的。想到以后连扑到小姨怀里哭一场的机会也没有了,我顿时全身冰凉……

你一定很奇怪,在我的叙述中,为什么没有出现小姨父、小表弟之类的人物,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小姨是一个独身主义者,她把文学当作了她的爱人和孩子。我的外公外婆去世后,她真的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她和我特亲,是把我当作她的女儿来看待的。

我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我一定要帮小姨完成她未了的心愿。

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想到小姨和我说的那件往事。我的眼前也会情不自禁地出现一些江南乡村所特有的景致。

根据小姨的描述,那应该是在夏天,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叶的某一个夏天,青年作家全琳应邀去一个海岛参加一个笔会。全琳是第一次接到这样的通知。通知是一个叫G省作家协会的单位寄来的,全称叫中国作家协会G省分会。

全琳那时候还是一个十九岁的待业青年。她喜欢待业,因为那样她会有很多的时间写她喜欢的文章。她看完通知,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了。她把这张薄薄的纸片让每一个熟悉她的人都看了一遍,大家都为她高兴,觉得全琳真的了不起,小小年纪居然就有这么大的能耐,参加省里的会,那可是祖坟上冒青烟的事了。

外公外婆平素对全琳不大满意,经常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认为她正经事不干,老是干些没出息的事。那个年月,家家户户都把子女上大学看作头等大事,全琳没有考上大学,让她复读她又不肯,家里人对她已经失望透顶了。写文章能当饭吃?!外公甚至动了提早退休,让她顶替进邮局当邮递员的念头。但这张通知一来,外公外婆对全琳的看法就不一样了。外婆在别人面前头也昂起来了。她逢人便说,啧啧啧,我家小丫头要去开笔会了,你知道什么是笔会吗?就是写文章的人聚到一起,讨论怎么写文章,到著名的佛山去,要开整整十天……

全琳也骄傲得不得了,出出进进,嘴里都哼着小曲,一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骄傲相。其实,那时候的全琳尽管写了无数的文章,但真正发表出来的,寥寥无几。她也不清楚为何省里会邀请她去开笔会。或许是他们认为她年龄小,是个可塑之才。全琳的信心倍增。她想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是对的,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大作家。

出发的那天,全琳坚决不要家里人陪着去,说通知上都标明着,即使碰到困难,她只要动动嘴巴就可以解决了。全琳雄赳赳气昂昂地独自离开了家,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

全琳先是坐火车,她那时候并不知道火车还有快慢车之分,她只是按列车时刻表买了票。上车以后,才发现火车走得那么慢,比汽车还慢。可她不像别人那样骂骂咧咧,她饶有兴致地望着窗外一晃而过的江、河、桥、农田、房屋、树林……平时那么死板乏味的东西,因为火车的移动,竟变得如此美好。她的心里涌动着一种异样的感觉,于是她摸出笔和笔记本,就在狭小的茶几上写起来。对面坐着的人看着她,旁边坐着的人也看着她,她浑然不知,沉浸在自己的欢乐中。

火车到站已是黄昏时分了,她马不停蹄地冲向海运码头,因为到那个海岛,需要乘海轮过去。海运码头门口,人山人海,她好不容易将单薄的身子挤进去,却在售票窗口前发现了一块硕大的黑板,上面用工整的楷书写着:因受台风影响,开往金山港以南海面的船只,今明两天不通航,什么时候通航,请等候通知。全琳呆住了,说实话,她压根儿没有这个思想准备,她原以为当晚就可以走的。她重新从售票厅里挤出去,像一条沙丁鱼那样在门口游着,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她茫然地看着四周那些和她一样焦灼的人们。这时候,天完全黑透了,夜像黑锅一样罩下来。

这该死的台风,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时候来!旁边有一个人高声地诅咒着。由于离得近,零星唾沫便落在了全琳的脸上。全琳擦了擦脸,顺便看了看那女子。

那女子好像也注意到了全琳,你去西岛?

全琳摇摇头,不,我去东岛。

你也去东岛啊,我也是。那女子兴高采烈地说,你去东岛干什么,旅游?

全琳自豪地说,不是,我去开笔会,去的都是一些作家、诗人。

几分钟以后,全琳和那个叫刘韶韶的青年女人就已经很熟络了,全琳知道了刘韶韶来自山东烟台,是一所幼儿园的老师,到东岛是去旅游。她说她已经去过东岛一次了,对那里的美景很喜欢,所以今年又来了。刘韶韶对全琳赞不绝口,说全琳这么年轻,就能来开这样高档次的会议了,真是了不得。

全琳心花怒放,嘴里谦虚地说,我刚刚开始学写作,还比较幼稚,以后成功不成功还不一定呢!

你一定会成功的,瞧你的聪明样儿,我就知道你会成龙成凤。刘韶韶说。

全琳让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可感觉还是非常舒服的。这时候,她听到自己的肚子很响地叫了一下,于是她问刘韶韶,有没有吃饭?还没有。一起去吃一点吧,吃完了,再去找旅馆。刘韶韶伸了伸懒腰说。

你去吧,我等在这儿。刘韶韶冲全琳笑笑说,你笔直往前走,看到一扇玻璃门后往左拐,然后再往右拐。到了那里,你问问就知道了。

全琳吐了吐舌头,上个厕所居然这么麻烦。她斜背着帆布旅行袋,匆匆跑进了厕所。

当她确信厕所里只有她一个人时,才小心翼翼地从贴肉的汗衫袋里取出了十元钱和半斤粮票。那是准备支付吃饭和住宿的费用。临出门时,父亲教了她这么一招,让她千万别在别人面前露出钱袋子来。

她撒了一泡尿,又摸出小圆镜照了照,等一切收拾妥帖了,才迈着轻松的步伐走回到餐桌上。可她没有看到刘韶韶,只有她自己的那只咖啡色的包摆在桌上。她又上厕所了?我怎么没有碰到?她临时到外面去逛了?

一个戴着两只白色套袖的服务员走了过来,她对着全琳喊了一声,哎,你这位小姑娘,快点到总台去结账。全琳应了一声,十元钱和半斤粮票被她紧紧地抓在了手里。一共九元八毛九分。总台上一个满脸麻疙瘩的中年男子将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阵后说。全琳呆住了,但她的反应很快,她将信将疑地说,你不会算错吧?我总共才吃了二两米饭、一盆榨菜肉丝汤和一盘番茄炒蛋,怎么要那么多钱?麻子将一张薄薄的纸扔出来,全琳仔细一看,上面写着好多内容,最后一项,还有一包烟。这些东西不是我要的。全琳急了。麻子把戴白套袖的服务员叫过来,那人横眉冷对地对全琳说,是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人点的,她吃不了,还拿走了,说你马上会过来结账的,她把包也留在这儿了。

全琳的脑袋里“嗡”了一下。她什么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刘韶韶会使出这么一招。她差点要哭出来了,不是我吃的,我当然不付钱,那人叫刘韶韶,是山东烟台人,你们应该找她要才对。她带着哭音说。

饭店里顿时热闹起来,不少人纷纷看过来。疙瘩脸双手叉腰,显得非常生气地说,你这个小姑娘,看你文文静静的,居然串通人一起来骗饭吃,老实告诉你,快点付钱,不付钱,把你拖派出所去。

全琳的脑袋晕晕的,她不断地在心里骂着那个刘韶韶,骗子,你这个骗子,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和你隔日无仇近日无冤,你干吗要陷害我?

看到人越来越多,全琳心里发虚了,她想要是把我送进派出所,那我可真的惨了,传出去,我的脸往哪儿搁?说不定还会通知我的父母来领人……好汉不吃眼前亏,应该把事情处理在萌芽状态,我还是把钱付了吧。

我付,我付还不行吗?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全琳又像一条鱼那样在这个她从未到过的陌生城市里穿行,她竭力睁大眼睛,目的就是从茫茫人海中一眼发现那个叫刘韶韶的女人。她在心里已经把这个长相普通、态度热忱的女子杀死过好几回了。她自忖自己也是一个有相当判断力的人,怎么会听不出刘韶韶话里的虚假成分?她懊悔得不得了。

台风将来的前兆已经非常明显了,暗灰色的天空中不时地响起一阵接一阵的怪叫声,路边的梧桐树叶哗啦哗啦地喊叫着,不停地左摆右摇。有好几片树叶被风旋刮着,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有一片还扑到了全琳的脸上,痒兮兮的,可全琳浑然不觉。她气坏了,她的脑中刻满了刘韶韶,刘韶韶把她的脑子给塞满了。

全琳的努力肯定是苍白无力的,你想想,要想在一个拥有几百万人口的城市里寻找一个人怎么可能?而且她压根儿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因为她对她的了解,仅仅是她自己描述的,也就是——刘韶韶,女,二十三岁,山东烟台人,幼儿教师,喜欢旅游,到东岛去看日出……诸如此类而已。可这些在刘韶韶从她眼前消失后就一点也派不上用场了。

在胡乱兜了好几个圈子依然无果以后,全琳的心渐渐平静了一些,看看手腕上的手表,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她重新踅回海运码头,那里的人比黄昏时少了一些,但还有不少人围着。因为天气凉爽了一些,有的人干脆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全琳在那块白天看到过的黑板前站了一会儿,见上面的内容一点都没变,于是转身走出了售票厅。她决定找一家旅馆住下来。什么时候有去东岛的海轮,她可说不上来。

郁郁不快的全琳一家一家地找着旅馆,她想要找的旅馆是那种既便宜又离海运码头不远的。但她一次次地被告知,旅馆客满,无法满足她的要求,对方劝她到别处去看看。在碰壁了好几次后,全琳不想再找旅馆了,她静静地回到了海运码头。人家能在候船室或者售票大厅里过夜,你为什么不能?她给自己鼓着气。就一夜嘛,第二天早一点去,肯定是可以等到退房的。她一点睡意也没有,脑子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会儿是刘韶韶,一会儿是笔会,一会儿又是父母亲焦灼的脸。她坐在候船室的椅子上,默然无语。对于那个刘韶韶,她现在已经恨不起来了,不就损失了一点钱财嘛,没有必要为这种骗子耿耿于怀……

全琳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当她睁开眼睛时,发现天已经亮了。候船室里开始热闹起来,人声鼎沸,一派繁忙景象。全琳揉揉眼,飞快地走出候船室,转而跑向售票厅。那块硕大的黑板前,挤满了人,他们指指点点,好像在说着什么。全琳用力地挤进去,看到黑板上的内容有了新的变化。上面讲,台风已经开始转向,很有可能在今天下午转向邻省,继而北上,所以,希望乘船的旅客时刻做好准备,什么时候开船,会另行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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