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铁
作者: 丛棣现在是晚上十点二十五分。
这只手表跟随他很长时间了,是他在上游文兰桥附近打捞上来的,当时锃亮如新,还在走字儿,给他感觉是刚落水不久,或者是防水功能好。老怪识货,说这是老款“西铁城”,想花一百块取走,他没应,后来也不戴了,天天揣在裤袋里,沉甸甸的,很少拿出来看。是啊,一百块不少了,尤其是对于他来说,可以解决不少日常问题。况且,他也不是戴手表的人啊,他需要看时间吗?或者说,他的生活需要时间吗?
当然,眼下似乎需要。
他手上玩弄的这个打火机,今晚火苗一直在跳动。之前他抽烟,一根接一根,开始是别人给他点,后来是自己给自己点,现在他不抽了,只觉得恶心反胃,但手上却一直没闲着,一次次撩拨它,制造着些许光亮。他知道这是Zippo,有一年过生日还收到过一个,好像是个姑娘送的。开始以为是仿的,用了挺长时间之后才发现是真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那个Zippo早就没影了,还有那个姑娘,是他的大学同学,如今他怎么都想不起她的模样了。
一般这个时候他已进入梦乡,不需要任何光亮。桥下很黑,也很安静,身侧的河水如黏稠的墨汁,几乎感觉不到流淌。水面总是漂浮着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像鱼在吐泡,又像是人在叹息,若有若无的。此时此地,他不停地拨弄火机,频繁地看时间,也一次次地定格自己,就像一个落难的人在向虚空发射求救信号,机械而麻木,已不指望会被谁发现了。
火机和香烟的主人瘫卧在一旁,软塌塌的,像一只装满废品的袋子。袋口没扎紧,几个空易拉罐散落了出来。之前,这人喝完一个便往河里丢一个,不会发出丁点声响,仿佛那些易拉罐都落入了漆黑无底的深渊。他有些心疼,不光是为几个空易拉罐,也为那单调机械的抛掷动作。他是喝光一个便往袋子里塞一个,同样没有什么声响,仿佛那不是袋口而是怪兽的嘴巴,总也填不满。
三天前他才知道对方的名字。好像猜到了他不会信,那人还亮了亮身份证,没错,是叫刘铁,也是辽宁的,家住营口,离鞍山足够近了。两人相认于千里之外这座小城,还是在他蛰居的桥洞里。那人一脸真诚,言之凿凿,咱是正儿八经的老乡啊!他在心底默默认可了,这还不是老乡是什么?他也知道,在老家会有很多叫刘铁的同龄人,只是没想到一个穿戴新潮的九〇后也会使用这个名字,就像一个簇新而壮硕的自己忽然穿越时空而来,还带来了一阵独属北方的冷风,让他打了个不合时宜的寒战。对方嘻嘻哈哈,说,我觉着叫叔不合适,还是叫你大哥吧。他张张嘴巴未置可否。
他是八二年生人,身份证上的照片有些模糊,不像本人,母亲说那就是他父亲的翻版。父亲是炼钢工人,没什么文化,给他起名也是就地取材。母亲曾讲过,他差点被唤作刘铁水,对,生男孩就叫刘铁水,生女孩就叫刘铁花。后来母亲觉得不吉利,给否了。八年后他尚还年轻的父亲到底还是被命里躲不过的铁水给掳走了,以致后来他怎么都想不起父亲的模样,眼前还会不时涌动起一片红光,刺目的、灼热的、吞噬一切的红光。他的身份证早就丢了,被小偷给偷走了,所以他回不了家。没人问他,他便这么回答自己。
这些年他没名字,名字对于他来说,几乎用不上,也没人较真这事儿。
老怪是山东人,喊他伙计,扫大街的老头和小卖部老板娘也跟着喊,就连那些口音各异的小屁孩也都跟着他们的父母喊。没什么恶意,他也只能不时点头微笑。他话很少,看上去文弱而干净,眼含羞涩,面带笑意。这里的人都说他不讨厌,对于一个拾荒者来说,这无疑是最大的褒奖。有热心的小贩将客人拣剩的青菜留给他,也有面善的女人把自家男人不穿的旧衣服送给他,他总会推辞两下再诚惶诚恐地收下,不忘点头鞠躬说谢谢。广济桥这边属于旧城区,还是比较偏僻的,很多外来打工者都租住在这里,瓦屋连带门窗都破败不堪,巷子狭窄而又油腻,白天却很安静,流浪狗们也懒得四处游逛了,趴在各自的荫凉里,连头都不想抬一下。
桥下还会更安静一些。
四周被他拾掇得清清爽爽,看上去也更宜居。他还搭建了一个无比坚固的塑料棚屋,规规矩矩,宽绰敞亮,隔成了两间:一间为卧室,床榻被褥简易衣柜一应俱全,床头甚至还摆了个小书架,那是他从很远的地方扛回来的,上面挤挤挨挨放的全是书和杂志,每个午后,他都会抽出一本躺在床上翻看。这也是他规律生活的一部分;另一间是厨房,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各就各位,小饭桌小板凳也都摆放得很整齐,颇有家的味道。他一般在棚外做饭,炉灶是只汽油桶改的,大小两口铁锅也完好无损,这些都是他从河里捞上来的。他还拾了些干草枯枝,垛在一边,另一边是一溜大桶的饮用水,是他在上面水房灌的。他自己生火做饭,一天两顿,上午一顿,傍晚一顿。白米饭,一两样青菜,或炖或炒。他喜欢做饭时烟火升腾的样子,喜欢听那噼里啪啦的声响,喜欢闻那烟熏火燎的味道。有次到底把老怪吸引过来了,那也是老怪第一次下来,老怪腿脚不利索,还摔了一跤。结果,老怪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瞅瞅这儿,摸摸那儿,不停地咂嘴。所谓废品收购站其实就是个破烂儿堆,老怪扒拉个空儿睡进去,怎么看都是个狗窝,跟他这半透明的小屋没法比。实在不知该怎么表达,老怪竟文绉绉地整了句,真他娘的温馨呵。
这一切都得益于他超强的动手能力。从小到大,母亲一直拿话点戳他:咱家就你一个男人了,凡事别指望别人,苦总是要吃在前头的……直到考上了这边的大学,他才在心底松了口气。大学还是不错的,分数线很高,够让母亲欣慰一阵子了。难得的是,母亲很尊重他的选择,用她的话说,反正到哪儿你都是我的儿,不能把你妈撇了……这话既像是对他的肯定,也似一种告诫,时至今日仍在他耳边回响,只是已有些失真了,嗡嗡的,类似于耳鸣。
很难想象,当地人仍管这条河叫运河。
河道淤积,水流环城而过,腥臭的气味随之浮动、弥漫……
只是他早就习惯了,每天溯流而上或沿河而下,经过一些大同小异的桥。是的,这里就是桥多。他所寄身的广济桥几乎是一座废桥,严禁机动车通过,走的人也极少,不远处还有座新桥,也叫“广济桥”,像假模假式的赝品,但要比这边热闹得多。也好,图个安静,从上面下来不方便,所以没人打扰,也没人管。曾经有个穿制服的路过,问了他两句,被老怪撞见,赔着笑脸给糊弄过去了。老怪说,有我在没事儿,我跟他们都熟。说这话时老怪的眼睛一直瞄着他手腕。他当时手里没钱,也不想摘下那只手表,就嗫嚅着,说,要不,要不你把那边的自行车骑走吧!老怪有些生气,几乎是拂袖而去。那是辆共享单车,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拖上来的,他搞不懂现在的人都怎么了,咋什么都往河里扔呢?现在想想,当时就该把这只手表送给老怪的,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欢。老怪这人不错,平时交易价给得很公道,有时他会过去淘点旧书和老杂志,老怪也从没算过钱。
他又开始拨动打火机,火苗跳跃,表盘闪动。现在是晚上十一点零八分,时间过得可真慢啊。一旁那人悄无声息,像另一个熟睡的自己。他也叫“刘铁”,有些不可思议,是啊,这怎么可能呢?他有些醒酒了,也许压根儿就没醉,他讨厌这种清醒,让他动弹不得,像被施了定身法。今晚他哪儿都不想去,蜷缩于黑暗的角落,像在守着什么,又像在等着什么,也许,也许就是在坐等天亮吧。
那个“刘铁”是半个月前出现的。当时他在另一座桥上,做他每天该做的事。
那人在另一边摸着桥栏踯躅,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凑过来的,问他,这儿的水深不深?又问,你是在钓鱼吗?他有些恍惚,感觉此情此景早就发生过,是他亲历的。没错,当年他也是这么问一个老者的,老者须发皆白,袒胸跣足,扯根绳子溜来溜去,绳子的另一头没入浑浊的河水。他当时应该也是去意未决,于是有些明知故问,这儿的水深不深?又问,你是在钓鱼吗?老者也是半晌没说话,一度被他误认为是哑巴,直到那根线绳变得紧绷起来,就像有大鱼咬钩一样。老者费劲地把绳子拽上来,见是个破面盆,里面盛着淤泥,不由得吐了一句脏话……
他也吐了句脏话,为刚刚打捞上来的一只破水桶,外带半桶浑水。
那人两眼放光,问,这是磁铁吗?劲儿这么大!
他一下就听出了对方的口音,还下意识地瞟了对方一眼。他想起自己当初也是这么问的,有点大惊小怪,并转瞬忘了上桥的目的。他没有撇掉那个锈蚀殆尽的水桶,就像老者最终还是带走了那个斑驳的面盆一样,他们都是仔细人,这些东西也都得之不易。按理说,他该管那个老者叫声“师父”的,就像一些影视剧里演的那样,在经受一番考验和磨炼之后徒弟最终继承了师父的衣钵,不过那不是什么武林秘籍,也不是什么独门兵器,而是一块硕大的磁铁,强力磁铁。他印象中所谓的磁铁还是那种小小的圆柱体,小时候他也曾拥有过一块,是父亲从一个坏掉的半导体上拆下来的,被他视为珍宝。他一度认为那神奇的魔力是父亲赋予的,一小块磁铁,既能吸起铁钉,也能附在铁柜上,父亲太了不起了。只是随着父亲的猝然离去,那块磁铁也不知所踪。在追随了一段时间后,老者终于撂下一句话,像言简意赅的台词,这个留给你吧,我快死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掉了。从此他再也没见过这个老者,对其身份及生平也一无所知,回头想想竟如梦似幻的,仿佛那是他凭空捏造出来的一个人。
那人已放下了轻生的念头,也跟当年的他差不多,眼中只有那块非比寻常的磁铁。它沉甸甸的,表面镀着一层光,仿佛被赋予了某种意义,谁拿在手上都会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当然,他是不会把它拱手送人的,这是他吃饭的家什,是他的生产工具和精神寄托。事实上,河底并不富裕,也不会有太多惊喜,那只手表绝对是个意外,尽管用不上,他也要随身把它带着,像是珍藏一份奇迹。好在这条河够长够脏,两岸也一直处在半推半就的改造中,仿佛是在故意迁就他,让他得以坚持了这么多年。所获之物多是角铁、螺丝、螺母、铁钉、钢筋头之类,当然也有管钳、扳手、螺丝刀等物,很多还能用,他没少送人,送给那些帮助过他的人。菜刀和匕首也时有出现,有的已崩刃,有的仍寒光闪闪,后者惹人生疑,通常是刚一出水就被他撇掉了。他还有一大罐钢镚,也是这些年捞上来的,攒起来,被他藏在桥下某个隐蔽处。总之每天都不会空手而归,或多或少,攒够一些重量就给老怪送过去,卖得的钱勉强够他吃用。
他不认为自己是个拾荒者,他从来不扒拉垃圾桶,也不跟老人们争抢纸壳子和饮料瓶。他也不当自己是流浪汉,他有固定的住所和一定的收入,虽然只是勉强过活。他觉得自己更像是沿河梭巡的捕鱼人,不,是寻宝猎人,干的活有一定技术含量,看上去也很职业。这么多年了,大家对他早就见怪不怪,很少会有人凑过来,好奇地问这问那,更不会天天候着他,跟着他。那人一看就是外来的,有些自来熟,其口音一下子让他想起了北方的家乡,感到亲切之余,也让他不由得警惕起来。
你别总跟着我呀!
你是在给我拍照吗?
录像?我有什么好录的,求求你,录录别人吧……
他没有手机,他也不需要手机。很早以前倒是有部诺基亚3310,就是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那种,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功能,他觉得这才是手机该有的样子。后来哪去了?应该也是让小偷给偷走了吧,他之前的东西好像都让小偷给偷走了。他还记得他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母亲的,母亲到底还是接了,母亲说,我没钱。母亲还说,这些年供你念书容易吗?得亏你许叔帮衬着。人家孩子大学毕业后早就赚钱养家了,你呢?母亲的声音已有些哽咽,他以为母亲还会说“咱家就你一个男人了”,结果母亲没再说下去,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大学四年他只回去过两次,家里多出的那个男人让他觉着别扭,虽然打小就认识,也知道他是父亲的工友,也招呼他“许叔”,虽然对方总是笑嘻嘻的,对他嘘寒问暖,殷勤得甚至有些过分,可他心里就是疙疙瘩瘩的。不知怎的,一见这人他就会想起父亲,而父亲的样子又会随之变得模糊,仿佛是被这个不速之客给遮蔽了,冲淡了。他还发现母亲看那人时眼中有光,而那种光亮本应是独属于他的,的确是这样,母亲再看他时眼光里已黯淡了不少。
大学一毕业他就回了老家,他放心不下母亲,他想陪在她身边。结果他发现母亲并非孤苦无依,许叔对母亲很好,不是装的,是真的很好,像对待原配妻子的那种好。反倒是他立在那儿手足无措的,像是多余的人。母亲冲他挤出一点笑,是苦笑。同样令他没想到的是,家那边的工作很不好找,不光是没有专业对口的,连体面一点的都找不到。一晃一年过去了,母亲埋怨他高不成低不就,满眼里都是失望。其时母亲已下岗多年,在大众浴池里给女客搓澡,许叔也好不到哪儿去,天天在立交桥底下蹲活儿,脚前立块纸板,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很长的一串,仿佛什么活他都会干,都能干好。
后来他干脆不出门了,天天窝在自己的小床上看书。都是闲书,很多是他少年时代没来得及看的书,其中有《鲁滨孙漂流记》《船长与大尉》《三个火枪手》《少年维特之烦恼》之类的世界名著。他也不知道自己看进去了没有,耳朵里都是母亲的唠叨声及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母亲到底还是恼了,从他手里劈手夺下一本丢了出去,他已不想争辩什么了,感觉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他就是多余的,早知道这样就不该回来,他扯了件衣服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母亲从没找过他,倒是许叔去过他寄身的网吧,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露出一脸讨好的笑,像是在交保护费。他心安理得地收下,好像都没正眼瞅对方一下,他在跟同学QQ聊天,或者是在联网打游戏,总之看上去很忙。其实他心里无比难受,也有点过意不去,但面孔上呈现出来的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就像是一个正值叛逆期的毛头小子,不明事理,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