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

作者: 王善常

早晨六点多,我正在梦里,手机忽然响了,看了一眼,号码陌生,本来想挂掉,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接了却没人说话,我等了几秒,有些生气。这两年我事事不顺,活得憋屈,脾气特别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总想找人干一仗。这人大清早打电话,跟我玩静默,不管是谁,一定有病。我火往上冒,刚想骂人,对方说话了,是个女的。她说,是李奇吗?我说,是,你是谁?她没说她是谁,哭了,声音尖锐,从低到高,像一根钢丝在风里颤动。我越听越闹心,刚要挂掉,她又说话了,我爸没了。我一激灵,猛地坐起来,刚才那句没细听,这句听着耳熟,像是赵玫。我赶紧问,是赵玫吗?她一边抽泣一边说,是,我爸没了。我说,别着急,你慢慢说。她说,我爸昨天下午在医院走的,现在在殡仪馆,定的今天上午出殡,可就我一个人,啥也不懂,就想起了你。我说,好,我现在就过去,你千万别慌,有我呢。赵玫说,那你快点儿过来,我都糊涂了。

挂掉电话,我急忙穿衣服,简单洗了一把脸,就往外走。天刚蒙蒙亮,街上十分冷清,我站在路边,准备打个车。等了十几分钟,一辆出租也没看见。我有些着急,想起了刚子,他是开出租的,现在不管在哪,只要我吱一声,立马能过来,关系在那呢。

我拨了刚子的电话,越着急他越不接,最后总算通了,我骂了一句,干啥呢不接电话?快点儿过来接我,打不着车了,着急去殡仪馆。刚子说,操,正睡觉呢!又说,想啥呢,你不知道啊,我都停一个多礼拜了,不让出车,抓住就罚。这时我才醒悟,因为疫情严重,这些天一直处于封城状态,出租车和公交车都已被叫停,只有私家车可以上道。别说出租车和公交车停了,不少服务行业都停了,比如,我的饭店已经一个多月没营业了。刚子又问,你去殡仪馆干啥,不准备活了?我说,滚犊子,赵玫她爸死了,让我赶紧过去。刚子说,谁?赵玫?你俩不是早黄了吗,咋又联系上了?我说,我也纳闷呢,不知道她咋联系上我的,也没时间和你解释,快想个办法,我得抓紧过去。刚子说,那你得等一会儿,我想办法借个车。我说,那快点儿,到我饭店来接我,我先进屋,太他妈冷了,冻透了都。

我开了个小饭店,兴林湖公园旁边,地点好,前年年初开的,连房租带装修没少花钱,本指望能挣点儿,谁知疫情来了,隔三差五就得关门,尤其今年,入冬后一连关了一个多月。

这两年来,我的饭店开开停停,半死不活,挣的钱连房租都不够,一直想兑出去,广告都贴橱窗上了,可就是没人搭茬。我也想过退租,更没门儿,签的三年合同,退租双倍包赔损失。后来,我就来了犟劲儿,就一直坚持着,我不信疫情能把人都整死,只要整不死,就早晚能把它干败。最近这一年,我也没咋回家住,就睡在饭店,反正在哪都是待着,不回家还能落个清净。我也真是有点儿怕我妈,我一回家,她就嘟囔个没完,不是催我结婚,就是给我的饭店瞎支招。尤其今年,不让聚集,对她来说,每个不能跳广场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人就忒急躁,总拿我撒气。所以我偶尔回家一次,硬着头皮和我爸我妈吃一顿饭,就赶紧逃回我的饭店。

等了半个多小时,刚子来了,开一辆迈腾。

上了车,我说车不错,哪借的?他说,朋友的,他现在在家办公,车不用。我说,还是你朋友牛,我就羡慕这样的人,到号了工资就打卡里,不像咱们,不干就得扎脖。刚子说,别说这些没用的,越说我越来气,这都闲好几天了,赶紧系好安全带,咱们走。

刚子边开车边问我,赵玫她爸死了干吗找你?我说,我真不知道,都多少年没联系了,谁知道她还留着我的电话号码。刚子说,不是想收点儿礼吧?我说,那倒不能,她不是那样人,可能她确实遇到了困难。

赵玫是我前女友,自己处的。那年我刚学完厨师,给一个小饭店炒菜,她在附近的奶茶店上班,中午总到我那吃饭。我俩谈了五年,就要结婚时分了手,原因是我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也谈不上有多爱,就是和那个女人上了床,感觉不一样,进而鬼迷心窍,就变了心。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和赵玫分手时的情景。中午,她照例来吃饭,我从后厨出来,坐在她对面,看着她,一言不发。她问我是不是想说啥。我说是。她说,那就说呗,总这样看着我,我没法吃饭。我寻思,早晚都得摊牌,不如赶紧说出来,瞒着对谁都不好,于是就一狠心,说,咱俩分手吧。我说的时候声音挺低,因为周围还有别人在用餐。她很惊愕,问我,你说什么?我就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她听明白了,问我,真的假的?我说,真的,我爱上别人了。她很镇静,问我,多久了?我说没多久,但是我下决心和她结婚了。她望着我,眼睛里慢慢有了水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笑了一下,说明白了。我原以为她会吵会闹,甚至会大哭不止,但她没有,而是埋下头继续吃饭。我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进碗里,不知该说点啥。她低着头说,你别看我了,让我把饭吃完。我犹豫了一下,知道也没啥可说的了,就回了后厨。

当天,她就从奶茶店离了职,之后我俩再没联系过,不过都在一个城市里,我还是从侧面听到了她的一点儿消息,和我分手后不久,她就嫁人了,不过也仅此而已。我以为她会从此消失,没想到时隔多年,她又联系上了我。

与赵玫分手后,我和那个女人处了不到半年就黄了。那个女人挺花,和我处腻了,又上了另一个男人的床。那时候我精神萎靡,特别恨自己,甚至偷摸地抽过自己的耳光,活该,都怪我眼瞎,这是我应得的。我对爱情万念俱灰,心理上产生了厌倦。之后几年里,我妈给我介绍了不少对象,有的见了面,有的连面都没见,反正一个也没看上,更谈不上处了,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七年多。如今我已经三十三了,还单着,爱情不顺,事业也无成。这些年我开过彩票站、手机店和茶叶店,都没挣到钱,还去过一家私企打工,也没干长,受不了那个气,老板成天骂骂咧咧的。直到前年,我寻思我起码会炒几个菜,就开了现在的这个饭店。

殡仪馆我来过几次,这次来感觉不一样,挺大的院里没几台车,也没几个人,空旷得瘆人。我按开通话记录,给赵玫回拨了电话。她很快就接了。她问,你到了吗?我说,在院里呢。她说,好,我出去接你。不一会儿,赵玫就从大厅里走了出来。我赶紧迎上去,说了句套话,节哀顺变。她冲我点了一下头。我趁机细看了一下她的脸,基本没咋变样,只是有些老了,瘦了,眼角有了鱼尾纹。她说,疫情期间,出殡得凭票进去。说完递给我一张小票。我看了看,一张名片大的白纸,上面打印着入场券三个字,盖着殡仪馆的红戳,挺搞笑的感觉。刚子问我,我是进去啊,还是在外面等着?我说,进去吧,没人,一会儿帮我搭把手。赵玫对刚子说,麻烦你了,也递给他一张入场券。

我和刚子跟着赵玫进了殡仪馆。她爸停在107号厅里,小厅不大,二十平方米的样子,门上挂着一个灵幡。进去前,我掏出五百块钱,让刚子去前厅买两个花圈。赵玫看见了,问我干啥。我说,买俩花圈。赵玫说,八点就出殡了,还买花圈干啥?我看了看表,马上八点了,买回来也摆不了几分钟,确实有点儿犯不上了,就对赵玫说,那就不买了,然后把钱递向她,说,这钱你拿着,多少是那意思。赵玫说,啥意思?我让你来,就是想让你帮帮我。我只好悻悻地缩回了手。

小厅正中放着个玻璃棺材,带制冷的,里面白气缭绕。我走上前,低头往棺材里看。她爸穿着一套肥大的西服,袖子老长,手都没露出来。头上戴着一顶前进帽,呢子的,看着有些滑稽。嘴里衔着一枚铜钱,锈迹斑斑的,上面拴着一根红绳。我和赵玫处对象时,常去她家,她爸拿我不当外人,特别乐意吃我炒的菜,每次都和我喝两杯,像哥们儿一样处。那时他身体挺好,没想到刚几年,人就没了。

瞻仰完她爸的遗容,我问赵玫,我叔今年有六十吗?她说,六十四了,又说,他平时也没啥病,前天忽然就晕倒了,不省人事,送到医院就不行了,是脑出血,大夫说出血量太大,抢救不过来了。说完,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我赶紧说,你别太难过,人早晚都得有这一天,不管咋说你爸也没遭罪,这就挺好,再说了,你爸走了,你还得好好活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必须自己爱惜自己。我不说还好,我这么一说,她哭得更厉害了,倒把我整没电了,不知再说点儿啥是好。

快八点时,来了一个男工作人员,五十多岁,穿得挺利整,胸前别个标签,是殡仪馆的司仪。他瞅了瞅我们,问,就你们仨?赵玫点点头。他想了想说,疫情期间,一切从简,也够用。说完,他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又说,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开始吧,早整完逝者早上路,不耽误事儿。他叫我和刚子掀开了棺材盖。他拿出了一套工具,一把剪刀、一个碗、一瓶酒、一根棉签,然后把酒递给我。我有些蒙,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现在就喝吗?他白了我一眼,说,把盖拧开。我闹个半红脸,赶紧拧开盖,递给他。他接过酒,往碗里倒了一点儿,然后抄起剪刀,剪断了赵玫她爸腿上的绊脚绳。他说,现在咱们给逝者开光,谁是长子?没人吱声,他又问,谁是长女?赵玫说,我是。司仪说,一会儿跟着我念,我念啥你念啥,不能哭,有说头,眼泪掉你爸身上就不好了,明白不?赵玫说,明白。司仪用棉签蘸了一下碗里的酒,往赵玫她爸的两只眼睛上各抹了一下,口里念道,开眼光,看四方。赵玫跟着念,开眼光,看四方。司仪又蘸了一下酒,往赵玫她爸的两只耳朵上各抹了一下,念道,开耳光,听八方。赵玫跟着念,开耳光,听八方。她念这句时,就哭出了声,说的词儿也变了动静,都有点儿听不清了。司仪皱了皱眉,又用棉签抹了一下她爸的鼻子,念道,开鼻光,闻花香。这时赵玫已泣不成声,念不成句,眼泪不停地滴进了棺材。司仪说,不能哭,你这一哭,影响你爸心情,他该留恋人间,不乐意往西天去了。但赵玫还是哭,更厉害了,止也止不住,都快抽了。我看着着急,对司仪说,要不这么着吧,我跟着你念,你看行不行?他看了看我说,一个姑爷半个儿,也行。我说,我不是他姑爷。司仪问,那你是谁?我说我是她朋友,指了指赵玫。司仪想了想说,就你了,跟我念吧。于是我就跟着他念了下去:开口光,吃牛羊;开心光,亮堂堂;开右手光,写文章;开左手光,抓钱粮;开脚光,脚踏莲花登天堂。

开光完毕,司仪从门外推进来一张灵床,上面放着一具棺材,不大,勉强能装进去一个人,纸壳做的。他指挥我、赵玫还有刚子,把赵玫她爸从玻璃棺材里抬出来,放进了纸壳棺材,然后合上盖子,系了两道绳。司仪对我说,一会儿灵车上路,还有一个重要仪式,摔丧盆,咱人少,但程序不能少,该咋整还得咋整,要不对不住逝者。又说,这个也有讲究,还得喊几句,再一个就是,丧盆得一下就摔碎。我看你就帮忙帮到底吧,一会儿还是你摔,行不?我说行。司仪拍了拍我的肩膀,对赵玫说,你这个朋友够意思,一般人不愿意帮这个忙,压运气,你以后和他好好处吧,错不了。赵玫眼泪汪汪地看了我一眼,说了句谢谢。我大义凛然地一摆手,说谁跟谁,别见外。

赵玫她爸被抬上灵车后,司仪指挥我和赵玫跪在了灵车前。说实话,我不大想跪。一是车里躺着的人和我没啥太近的关系,我给他下跪,有些不自在;二是我的裤子刚买了不长时间,报喜鸟的,好几百块,跪在水泥地上,弄上灰倒没啥,万一硌破了,我心疼。但我只犹豫了一秒,就跪了下去,因为赵玫跪下去后,回头瞅了我一眼,这一眼意义重大,满含忧伤,神情复杂,我心里不由得一震,就没再多想,也跟着跪了下去。司仪递给我一个陶制的丧盆,然后,又拿出两张黄纸,摸摸身上的口袋,问我,抽烟不?我一愣,不知道他啥意思,没敢贸然回答。司仪说,着急,忘带打火机了。我恍然大悟,急忙摸自己的衣兜,早晨太急,烟和火机也没带。我转头喊刚子,管他要了打火机,递给司仪。司仪把手里的黄纸点着,扔进丧盆,然后对我说,现在开始,我说啥你就说啥,大点儿声。我点了点头。司仪说,把盆举过头顶。我把盆举过了头顶,司仪说,爸,三条大道你走中间。我愣住了,没想到还得叫爸,一时间没张开嘴。司仪说,别想太多,就当是你干爸。我把心一横,豁出去了,老头以前对我不错,要不是出现意外,他早就是我老丈人了,现在让我管他叫一声爸,也没啥大不了的,于是我就悲壮地喊道,爸,三条大道你走中间。司仪又说,爸,五条大河你莫拐弯。我喊,爸,五条大河你莫拐弯。司仪说,儿孙送你大半程。我喊,儿孙送你大半程。司仪说,别忘常回家看看。我喊,别忘常回家看看。司仪又大喊一声,摔!我立刻把力气灌注进了双臂,抓着丧盆,奋力向下一砸,一声巨响,丧盆粉碎,烟灰飘飞,碎块四处飞射。赵玫哇的一声哭起来,声音巨大,尖锐,响彻云霄,分外悲凉。灵车启程,慢慢前行,我急忙拉起赵玫,跳上灵车。

刚子开着车跟在后面。街上行人稀少,空中依旧飘着雪花,灵车匀速前行,无声无息,直奔城外的火葬场。赵玫坐在我身边,手扶着棺材,不住地抽泣。我伸出胳膊,抱住她的肩膀。她很瘦,像纸一样薄,一样脆,我不敢用力,唯恐稍一用力,她就会碎裂在我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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