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街上的鸟叫

作者: 解永敏

1

芙蓉街上本来是没有鸟叫的。

这几日,当四月的春风顺着并不宽敞的芙蓉街灌进来的时候,许多人会在一种美妙的类似于草长莺飞的声音中听到一种鸟叫声。虽然鸟叫声倏然而逝,却深深地印在每一个人的脑海里。

芙蓉街上的鸟叫早先一定是有过的,只是随着城市的发展,条条大街车流如水、车声如浪,把泉水挤得没了流淌的位置,把树木挤得没了生长的地方,鸟儿自然也就不再来了,鸟叫自然也就不会有了。

这几日,芙蓉街上的鸟叫突然出现了,特别是在宁静的傍晚,或太阳把小街照得热乎乎的午后。四月的风灌进来时,鸟叫声虽是偶尔婉转一鸣,但总会打破芙蓉街上嘈杂的市井气,像有一支木笛吹起来,惊扰了从王府池子飘来的游泳者的撩水声,使许多人犹如置身于一种美妙的音乐中。

“咭咴,咭咭咴……咭咭,咴咴……”

鸟叫声很奇特,既像夏日农村打麦场上经常听到的“咭咭咴”,又像某辆进口小轿车轻飘飘的鸣笛声。这样的叫声,让乡野与都市、古旧与现代在芙蓉街上相遇了。

鸟叫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曾是芙蓉街上极为平常的声音。

那时候,芙蓉街上随处可见飞鸟的身影,各种各样的鸟鸣自然不绝于耳。春天,燕子从南方飞来,说不定会在哪户人家的屋檐下落户。初夏,麦子黄了,鸟叫声响彻芙蓉街的每一条小胡同,听到叫声,人们会说农村麦子要熟了,便禁不住兴奋起来,想着用不了多久,就能吃上暄和的新面馒头了。特别是到了冬天,成群结队的麻雀飞舞在芙蓉街光秃秃的树枝上,一边舞蹈一边觅食,嘁嘁喳喳的叫声给这条古老的小街添了些许生机和乐趣。

2

“芙蓉街上有鸟叫了。”

“俺怎么没听见?”

“你耳朵里塞着驴毛呢,咋会听到这么好听的鸟叫声。”

王虹和李小青正在王府池子边上洗衣服,鸟叫时王虹听得最真切,所以她显得很兴奋。当李小青说“俺怎么没听见”时,王虹就说人家“耳朵里塞上了驴毛”。

“驴毛”是济南人之间的逗玩之语。关系铁不到一定程度,用这样的字眼逗玩,对方是会翻脸的;要是有什么过节,用这样的字眼逗玩会引来拳脚相加。

“说话咋这么难听,知道耳朵里塞驴毛是啥话?”李小青把脸阴了下来。

“俺不管是啥话,只知道没听到好听的鸟叫就是耳朵里塞驴毛。”王虹说。

王虹和李小青是芙蓉街上的土著。

早些年,她们在国棉一厂上班,一个是细纱车间主任,一个是厂工会副主席。因为一起在芙蓉街上长大,后来又一起到农村插队,再后来又一起回城在国棉一厂上班,也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用王虹的话说,这人就是一怪物哩,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上班后本想嫁户好人家,离开芙蓉街,到出贵人的地方享受荣华富贵的生活,可谁也没想到,两个人竟又阴差阳错嫁回这条如同自己胳肢窝一样熟悉的芙蓉街。国棉一厂倒闭后,她们相继下岗,又相继在芙蓉街上开起副食店和杂货店。

“你家生意比俺家强多了,昨天看你一下子卖了二十多箱啤酒。”王虹说。

“都好长时间没这样了,昨天也是碰上了。”李小青说。

“卖啤酒挣钱吗?俺这店都有点挣不出费用呢。”王虹说。

“俺家也不挣钱,上个月交税款拖了十几天,差点让税务给罚了。”李小青说。

王虹和李小青一边洗衣服,一边随意聊着。这时候,突然的两声鸟叫把她们吓了一大跳。

“咭咴,咭咭咴……咭咭咴……”

“咭咭,咴咴……”

鸟叫声来得很突然,也很响亮。

芙蓉街上许多年没有这样的“咭咴”鸟了,突然传来如此响亮的叫声,当然把她们吓了一跳。王虹不由自主地从王府池子边上站起来,四下望望。一个姑娘正站在不远处冲她们笑,姑娘笑得很好看,笑容像朵美丽的莲花开在白皙漂亮的脸上,王虹看着心里很滋润。

“白丽平,你在干啥?”王虹冲笑着的姑娘说。

“王姨,俺在等人哩。”白丽平说。

白丽平迈着轻盈的脚步朝王虹和李小青走来,她伸手从王虹手里接过已拧干水的床单,说:“王姨,俺帮你把床单晾上。”

一条花格子床单,被白丽平晾在王府池子边上横拉的包皮线上。

包皮线是三年前李小青从家里拿来拴上的。那时的王府池子还没整修好,池子里的水也没现在清澈。周围居民喜欢到池子里游泳,到了中午,一个并不算大的池子里扑扑腾腾活跃着十几个人,有男人,也有女人,一个个欢快地在里面蛙泳、仰泳或狗刨泳,常常惹得岸上和池子里笑声一片。

“咭咴,咭咭咴……”

“咭咭咭,咴咴……”

几声鸟叫又一次传过来,王虹和李小青抬起头,见白丽平正把漂亮的脸蛋贴在刚刚晾好的花格子床单上,眼睛望着蓝天,一只手放在嘴里,很忘情地吹着,鸟叫声也就一声接一声地飞了出来,而且一声比一声清脆。

好听的鸟叫在王府池子上空荡漾开时,许多人都仰起了头,像有鸟儿正从头顶飞过,但仰起头的人根本看不到鸟儿的影子。王虹惊讶地望着站在花格子床单边上的白丽平,有些不解,也有些不相信。

“鸟叫是你学出来的,咋像真的?”王虹说。

“白丽平,你会学鸟叫?”李小青也说。

“白丽平,白丽平——”见白丽平像没听到她们的问话,王虹又大声喊道。

“王姨,咋了?”白丽平把头扭了过来。

“你咋会学鸟叫?”李小青说。

“俺咋就不会学鸟叫?”白丽平脸上显出得意的表情。

“很久没听到这样的鸟叫了,你这么一学,像真的有鸟儿从头上飞过。”王虹说。

“这不好吗?”白丽平说。

“当然好!今后多学吧,俺喜欢听,听到鸟叫就像回到当年插队的村子里了。”李小青说。

“行啊,只要你们愿意听。”白丽平说。

“愿意听呢。在乡下时也学过,却咋也学不会,你咋学得这么像?”王虹说。

“乡下麦收时节,这样的鸟天天叫,孩子们都会学哩。这些年来到城市,再也听不到鸟叫声了。不知为啥,这几日常想起小时候的情景,便不由自主地学起了鸟叫。”白丽平冲王虹和李小青调皮地吐吐舌头,又招了招手,走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白丽平想出去转一圈。

住在芙蓉街上已有三年多,天黑下来时出去转一圈成了白丽平的习惯。每天晚饭后,她都会喊上董生顺着芙蓉街往北走,走到曲水亭街,再往明湖路上拐。然后,他们在大明湖南岸的树影里亲热一番,说上些什么,便又回到芙蓉街那间并不宽敞的小屋里。

穿上风衣,打开门,白丽平看见一个陌生女人迎面站着。

陌生女人手里提着一把红油纸伞,伞柄上缀着一个发亮的金箔片。

“嗨!”陌生女人冲着白丽平说。

“你是谁?”白丽平打开门洞里的灯,望着面前的陌生女人。

“我是茹燕,你不认识我的。”叫茹燕的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把伞前后甩了甩。

白丽平不明白,叫茹燕的女人为何在不下雨的日子里拿一把红油纸伞,还是在晚上,还要前后甩一甩。那样子,像是红油纸伞刚刚在雨中撑过,上面沾满了很多水珠。白丽平很用心地看了一下,红油纸伞分明干干净净,上面没有沾染任何水珠。

“你找谁?”白丽平说。

“谁也不找。”茹燕说。

“那你到这里干啥?”白丽平说。

“这里不能来吗?”茹燕说。

“不是不能来,你的突然出现吓了我一跳。”白丽平说。

“对不起,再来的时候我不会突然了,我会咳嗽一声,或唱一支好听的歌,也就不会把你吓一跳了。”茹燕说。

3

白丽平是一个漂亮而充满青春气息的女孩,高挑的个儿,丰满的胸,白皙的皮肤,乌黑晶亮的眼睛,是董生最喜欢的类型。

白丽平和董生的相识很偶然,也很戏剧性。三年前,刚搬到芙蓉街王家小院的白丽平有些不适应,冬天屋里没暖气,晚上坐在电脑前不大会儿就得站起来跺跺脚、搓搓手,她朝自己冰凉的小手哈气时,浑身上下像给严寒打开了一条宽敞的通道,寒气也就顺着血管钻进她的五脏六腑。于是,白丽平在心里狠狠骂了冬天一番,骂的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她清楚地记得自己一定是狠狠骂过冬天的。

“这个冬天太冷,如此冷的冬天要人命!”白丽平说。

“真不明白,季节里怎么会有冬天呢?”白丽平说。

那个冬天的某一个晚上,白丽平一边朝自己冰凉的小手哈气,一边自言自语。

白丽平没想到,被冻成一根冰棍的她,在屋子里跺过几百次脚后,屋门轻轻响了三声。

“谁?”听到敲门声,白丽平很警觉。

自从搬到芙蓉街这个并不宽敞的小屋,白丽平一直都很警觉。

本来,白丽平是不想到芙蓉街上租房住的,可找来找去都没有合适的,最后还是感觉芙蓉街上的房子不错。一是面积不大,适合她这样手头并不宽裕的单身女孩住;二是芙蓉街上一年到头都很热闹,有那么多小吃和那么多来吃小吃的年轻男女。芙蓉街这地方正合她意,她喜欢芙蓉街上热闹的气氛和多样的小吃,走出房门就能花很少的钱买到很喜欢吃的东西,还能见到那么多年轻男女,这是再好不过的事哩。只是,住到芙蓉街上随时都得警觉,她不愿意那些喜欢找女人的男人跑到这里弄些稀奇古怪的事。

“我,快开门。”门外的回答很干脆。

“你是谁?”白丽平依然很警觉。

“快开门吧……”外面的回答似乎变得有些微弱,微弱的声音中透出一股寒气。

白丽平有些不忍了,她没再继续警觉,哆嗦着将门打开一条缝。这时候,穿着运动衣的董生提着一个小东西挤了进来。董生没看白丽平,只顾往屋里走。

“插座在哪?”董生问。

“你干啥?”白丽平问。

“有个取暖器,给你用上,看把你冻的,再坚持下去还活不活?”董生说。

“俺活不活管你啥事?把取暖器拿走,俺不需要。”白丽平的回答也带了寒气。

“咋这样说?俺是……好心哩。”董生冷得直哆嗦,说话有点结巴。

之后的某一天,白丽平和董生成了好朋友,当然,朋友好到什么程度很难界定,但之后的日子里,他们成了恋人,也就无需再有什么界定了。后来,董生告诉白丽平,他们租住的王家小院里的居民大都习惯于蜗居,有时在王府池子边上看见那些深居简出的邻居,总感觉他们脸上有种晦气,他们端着一盆刚从王府池子里洗好的衣服慢慢往回走,臀部像铅球一样沉重。他说,真不知道这些人从早到晚忙些啥,咋会把生活搞成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

在银行工作的白丽平听了董生的话,极度不理解,说,你咋这样看院子里的邻居?这些邻居多好啊,他们经常相互帮忙,谁家做了好吃的还乐此不疲地让别人去品尝。

你去谁家品尝过?你又尝到过些什么?董生这样问着,白丽平没有回答,而是一赌气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关上门再也不愿意看见董生那张挂满不屑和喜怒无常的脸了。

每天晚上,从各屋窗口涌出的电视机的声音充斥着董生和白丽平租住的王家小院,济南电视台《有么说么》里的方言、电视剧《北方有佳人》里的台词……偶尔还夹杂着一只饭碗砰然落地的破裂声。

“这就是夜晚啊!”董生站在白丽平的房门口感叹着。

后来,董生对白丽平说,他愿意听着王家小院里的这些声音,去品味生活的那种感觉。

过了五六年,回忆起王家小院的情景,董生说还总能听见虚拟的“饭碗砰然落地的影子闪闪烁烁”。

“饭碗砰然落地是一种声音,不是‘影子闪闪烁烁’。”白丽平纠正着董生,脸上显现着不屑。

“你知道啥?我说的是一种虚拟的感觉。虚拟,懂吗?”董生说。

“就你懂!一天到晚坐在家里码那些莫名其妙的文字,也没见换回几个钱。”白丽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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