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笆狼关

作者: 北耕

1

那时我们家有架马车。虽然日子过得也难,但因为这架马车,我爸爸在村里说话挺硬气,谁家娶媳妇、聘闺女,都得用我家的马车。

我爸爸以前在生产队是赶大车的,赶大车这技术,虽说也不叫什么技术,可大车一般人也不一定赶得了。而且那时都是土路,不好走,最难的就是过篱笆狼关。

篱笆狼关离我们村篱笆狼村不到一里。那条路里边,悬崖斜压下来,骑自行车从那儿走,都感觉悬崖要倒一样;路外边,别往下看,往下看是万丈深渊。

紧靠悬崖,有八块大大小小的石头,一块又一块地摞上去,看着随时都要倒,但从来却是风雨中纹丝不动。因为,远看是一块块石头,近看它们已经彼此相连,融为一体。

谁也不明白,老祖宗们是怎么找到篱笆狼村这么个鬼地方的,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可以说是进得来,出不去。用我爸爸的话讲,这就是个死葫芦头,大家都在死葫芦头里,生在这儿,埋在这儿。

谁也不知道,这里为什么叫篱笆狼关。我爷爷说,明朝时篱笆狼村有户姓李的人家,有八个儿子,个个力大如牛。篱笆狼关路边的那八块大石头,就是李家八个儿子一块一块摞上去的,所以那八块大石头,叫八郞石,篱笆狼关叫李八郞关才对。

我爸爸说,别听你爷爷瞎说,那里就叫篱笆狼关,插篱笆挡狼——糊弄谁呢?到哪儿都得有真本事,瞎咋呼糊弄人不行。我爸爸其实也没多少本事,就是赶大车在行。生产队时,也只有我爸爸能赶着马车从篱笆狼关通行自如,其他马车,不是人怕就是马惊,怎么也过不去。

听我爸爸说,有一个不信邪的,赶着驴,驮了两袋子干粉去集上卖,驴到那儿就吓得腿打软滚下了山崖,把人也拉了下去。

生产队解散时,我大哥牛强出主意,让我爸爸连车带马把马车买了下来。当然,也不用费什么事,别人就是想买这马车,可能也没什么用。

我们兄弟姐妹六个,三男三女,男一、男二、男六,分别为牛强、牛壮、牛能;女三、女四、女五,分别为牛艳、牛丽、牛美。我行六,大家都叫我牛老六。小时候,电影《暴风骤雨》在我们村放过之后,有句台词很火:“韩老六这个人啊,差不离儿,嘟儿驾……”一些人见了我就喊:“牛老六这个人啊,差不离儿,嘟儿驾……”

那时大哥牛强早不上学了,在地里已是一把好手,而且还跟我爸爸学会了赶大车。没用多长时间,他自己就能赶着大车走篱笆狼关了,来去自如。有时,小口哨一吹,就能招来好多洗衣服的小闺女、小媳妇看。

赶了一段时间大车,大哥嫌车太破,鼓动我爸爸做个新大车。我爸爸说什么也不听,心想糊弄几年拉倒。大哥便私作主张,自己量了篱笆狼关的路,请来了木匠,一起合计做了一辆大车出来。

这大车特别高,特别长,属于加高加长款。我爸爸看着新大车,围着车转了个圈,朝大车上踹了三脚,很生气地说:“以后,我牛金山再也不赶大车了,小强子你爱咋咋地!”

我大哥笑笑没理他,但中午还是给我爸爸倒了酒,陪着他喝了两杯。

2

新大车做好后,正赶上那年冬天嫁娶的事特别多,可把我大哥忙坏了。

要接新娘子时,新大车就罩上大红布,贴上大红喜字,一团喜气。小伙伴们看新娘子,我也会看我大哥,他高兴的样子就好像新娘子是他的一样。主家给他点烟,拍他肩膀,他更得意得不得了。

“强子,你和小玉办事时,不会自己赶大车去接吧?”有人跟我大哥开玩笑。

“让我爸爸去。”我大哥干脆地说,逗得大伙儿都笑了。

小玉正好在一边,就去追打跟我大哥开玩笑的人。

小玉一条大长辫子,圆脸,大眼,要怎么好看怎么好看。我七八岁时,就知道喜欢她了。有时,我看到一些人好像故意欺负小玉,路上截着她不让她走,可她也不恼,顶多瞪一眼,骂句流氓,瞅个空儿就跑开了。我也总想着找机会欺负她一次。

一天,她挑水迎面走来,我走过去,回头看了一眼,见她扭着屁股的样子真好看,就灵机一动,从路上抓了把浮土追上她,扔进她后面的桶里。

“小坏蛋,你干啥呢?”

见小玉真生气了,我撒丫子就跑,她就在后面追。快到我家大门时,正好我大哥走了出来,我赶紧趁机回了家。

后来,大哥怎么对付小玉的我就不清楚了。

过了好半天,大哥才回家。我故意躲着他,怕他骂我,可大哥只是朝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我后来一直在想,是不是我的那把土给大哥和小玉牵了线?因为我老看到大哥挑着一挑子水,小玉跟在他身后,等到了她家门口,大哥就把挑子递给小玉,然后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有一回,大哥刚放下挑子就看到了我,说:“小小年纪不学好,别老跟着我们!”

我说:“你才不学好呢!看电影拉人家手,咱家里的水让我二哥挑,你给人家挑!”

大哥说:“滚!”

细琢磨琢磨,大哥能追上小玉,一定不光是靠我的一把土那么简单,我觉得村里的戏也帮了忙。那时农闲,村里都要学戏、唱戏。按当时的岁数,大哥和小玉也就是演个小把子啥的,没准儿我大伯也明里暗里撮合了他俩。唱《佘塘关》时,我大伯这个老杨继业就教我大哥这个小杨继业,村里演老佘赛花的就教小玉演佘赛花。戏里有个场景,大哥和小玉拿着枪,一个扎枪搭另一个扎枪,也不打,就是转着磨磨,那眉目里都是情。看着他俩,我就觉得,大哥和小玉真是天生一对。

大哥和小玉的事,父母知道后,怕夜长梦多,就托媒人去说。我们一家人一边摘着花椒,一边等着信儿,可媒人回来时却说:“小玉她妈说了,一个臭赶大车的,还想娶我家闺女?白日做梦!”

气得我爸爸直咳嗽。我哥一听,也立马跑出了家门。

3

小玉家条件是好,至少比我家好。小玉她爸爸在一个大厂子里当领导,差不多十天半个月才回趟家。小玉她爸白胖白胖的,夏天见他时,总是腆着个大肚子,手里拿个大蒲扇,不言不语,与世无争的样子。

小玉她妈倒挺瘦,也爱开玩笑,见到我就喊:“小鸡鸡露出来了!”一开始我不知道小鸡鸡是啥,知道了以后,见到她就下意识地捂裤裆。

自她说了我大哥是臭赶大车的,我也有些讨厌她了,见了她就绕着走。当然,她见了我,也不说我的小鸡鸡了。

我听人说,小玉有可能会接她爸的班,不会再找个土里刨食的,怎么也得找个吃商品粮的。我见了小玉,也不跟她说话了,真想说话了,就学我五姐牛美的样子骂一句:“嫌贫爱富的东西,呸!”

这之后,我就很少见到大哥和小玉在一起了。大哥依然有时会赶大车接新娘子,接的时候依然也会笑,但到了家,笑脸就没了。

有一天,我看到小玉跟一个穿西服的走在街上,那个穿西服的想去拉她的手,可她说什么也不让他拉。但我还是看到小玉的肩碰了一下他的肩,我很不舒服,真想上去推那个穿西服的一把,可一看到他满脸胡子的样子,就有些怯了。

回到家后,我把我看到的情景告诉了正在给马梳毛的大哥。大哥说:“别瞎掺和,管好你的学习就行!”

都传小玉的婚事成了,对方家是县城一个当大官的。她对象虽没当官,却很有才,是个诗人,发表过诗。打这之后,我一直就觉得诗人得有满脸胡子才行,没胡子写不了诗。那时,全村都在谈小玉,谈小玉的婚事,有时我感觉是特意谈给我们家里人听的呢。

过年了,该唱戏了,大年初一第一场戏就是《佘塘关》。我们这些小孩子早早就去了,台上台下跑来跑去的。大家都说,这应该是小玉在村里最后一次唱戏了,但是她的角儿还没找到人接替,大家都觉得很可惜。大喇叭里不断广播着,喊着牛强的名字,演员都齐了,就差牛强了。我大伯看到我,叫我赶紧去叫他。我东跑西颠地找了好几家,最后才在我发小大头家找到他,催他赶紧去戏楼,他只回了我一个字:滚。

大伯没办法,只好让人赶紧给他化妆,看来只能他自己亲自上台了。刚化了半张脸,牛强慢腾腾地来了。

大伯一脸怒气:“滚!”

“我估摸着时间呢。”大哥小声嘀咕了一句,赶紧让人给化妆。

那天的戏,大家都说精彩。但连我都看得出,大哥跟小玉拿着扎枪对打时,再也不让着她了,动了真格的了,打得小玉背后的小旗子连着飞出去了俩。

看得出来,大哥和小玉是真没戏了。那时的婚事,说快也快,过完年没多久,小玉妈拎着一些糖果来了我家,满脸堆笑。我们一家人都冷着脸。

她先从哄小孩开始,给我剥了块糖:“老六,吃块你小玉姐的喜糖!”我很有志气地推了一下她的手,就靠墙去站着了。

“二表兄啊,孩子的事,我们大人也做不了主不是?我倒是愿意跟你们成亲家,知根知底的,多好!可这闺女不争气,非得要大老远从城里找!”

这话说的,多亏我大哥去地里了,没听到。

我爸爸说:“没什么没什么,当娘的也不忍心把闺女留在这穷旮旯啊!再说,小玉她爸爸是大领导,我们也高攀不起。”

小玉娘说:“二表兄,再怎么说咱们也是好亲戚不是?本来小玉婆家想用汽车接亲,你也知道,篱笆狼关过不了啊!后来说换拖拉机,也还是不敢过。你也知道,别村的大车都过不了篱笆狼关……闺女总得风风光光地走吧,你看,能不能用你家大车……”

我妈说:“我家大车臭,可拉不了你家的香闺女!”

“行了,别说这没用的!”我爸爸磕了磕烟锅,一边续烟丝一边说:“我现在年纪大了,我也想赶大车,可他姥姥的,连马都不听我的了。等强子回来,我问下他,还是让他送吧。”

“这……我怕强子……那你们商量商量,我先回去了。”

等小玉娘出了大门,我妈问:“你真让强子去送?”

我爸爸没说话,只是吸烟。

傍晚等大哥回来,爸妈都没提小玉妈来过的事,我也没敢多嘴。

大哥看到板柜上的糖,剥了一块扔进嘴里:“小玉送过来的?真甜!”

大哥说着,扔了一块给我。见大哥都吃了,我也剥开糖纸把糖塞进了嘴里。

“没出息的东西!”爸爸不知是骂我还是骂大哥。

为了躲开爸爸的目光,我手里捏着糖纸走出了屋。见大哥正在东墙根儿撒尿,我也过去撒尿,我这次没有跟大哥比谁尿得高,我注意到了他眼里的泪光。

见我家没动静,隔了两天,小玉婆家拿着贵礼来了。酒是我没见过的酒,烟是我没见过的烟。但无论他们怎么说,我爸爸就坚持说他赶不了大车了,让他们去问我大哥。

听得出来,小玉跟我大哥搞过对象的事,他们也知道。可能对方也觉得让我大哥送新娘子确实有点不合适,一再坚持还是让我爸爸赶大车。

我爸爸说什么也不出山,最后急了,毫不留情地把对方连同贵礼一起推出了家门。

那天晚上,小玉就来了。我们都没寻思她自己会来。

小玉来时,我们正围着一张地桌吃饭。大哥也在,一家人都在。

我五姐牛美把碗筷一撂,丢下一句:“真不要脸,嫌贫爱富的东西!”就出了家门。

小玉没搭她的茬儿,而是跟我父母说:“二伯,二妈,再有三天我就出嫁了。二伯要是能用车送我就送送我吧,我……”小玉哭了起来。

“不是我不想送啊,我是真赶不动大车了!”我爸爸说着,就咳嗽起来。

大哥在一旁笑了,说:“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用车吗?你早跟我说不就行了。我送你!”

“你……”煤油灯下,我妈惊异地看着我大哥:“你在说胡话吧?”

“这有什么?咱赶大车的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大哥说道。

“那谢谢你,我先走了!”小玉可能也没想到我大哥居然会答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声不吭走了。

4

小玉出嫁那天,真够热闹的,还赶上了星期天。不知为什么,那天我起得特别早,很早就去她家门口等着,终于等到了大哥赶着大车带着新郎来接亲。又不知忙活了多长时间,小玉头上顶着红盖头,被她弟弟背出大门放上了大车,一些亲眷也上了大车。一挂鞭响完,“嘟——驾”,大哥吆喝了一声,车就冲出了人群和青烟。我感觉大哥的吆喝声回响在那一日的街上,回响在那一日的整个村庄,那之后我再也没听到过大哥那样的吆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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