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将至
作者: 张可旺李桃花的水饺店开张三个月了,不见她的男人来,问她啥时候来,她总是说她的男人在海上捕鱼,一出海就是大半年,可能下个月,可能到冬天,他就会回来。在海上捕鱼很危险,遇到大风大浪,捕鱼船就像一片树叶,令人惊心动魄。这倒没什么,更可怕的是还会遇到海盗。他们都带着枪的!枪子儿可不长眼,一枪就能要人命,那可不是电影里演的,中枪了还半天死不了……李桃花在说那些话时,可以看到她眼神里流露出的恐惧。有一次,他赤手空拳,把两个海盗打到了海里。李桃花那么说,我们就盼着她的男人来,因为我们都想见一见那个把两个海盗打到海里的男人。
在南方开水饺店比不得北方,南北饮食习惯不同,北方人喜欢吃饺子,李桃花把水饺店开在白水街,有违入乡随俗。可她却把水饺店开了起来,而且生意越来越好,不说门庭若市,但从中午到晚上,来吃水饺的,总是络绎不绝,去晚了只能在店门外等。李桃花只好雇了一个女人,工钱给得不算低。那个叫林燕燕的女人,生在南方,却长了一副北方人的模样。林燕燕嗓门大,心直口快,干活麻利,挺合李桃花的心意。
作为水饺店的常客,老莫一个星期里总会去吃两三次饺子。他吃得也不多,每次三四两,然后就着饺子,喝下一瓶二两半装的绵柔金六福。在白水街大家都知道老莫的妻子瘫痪在床多年,他退休前,雇了一个保姆,后来退休了,闲下来,就把那个保姆辞退了。儿子还没结婚,正需要钱买房子,这样他可以省下一笔不菲的开支。老莫来吃水饺,话不多,吃饱喝足,一抹嘴巴走人。老莫吃了三个月的水饺,李桃花才知道他也是北方人,见了他就感觉特别亲切。李桃花总是客客气气地称呼他莫老师。老莫过去在教师岗位上干了三年,称呼他莫老师也符合他的身份。老莫从报社退休,在职时编副刊版,也算是文化人。李桃花对他的了解也就这些,要不是听林燕燕说,她不会知道老莫在退休前,曾经和一个喜欢写诗歌的女人打得火热。
那个女人很漂亮!林燕燕说,两个人眉来眼去就耍在一起了。
老莫会是那样的人吗?李桃花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燕燕说,那个老莫就是一个道貌岸然的流氓,你不知道,他差点和那个女人私奔。这样的男人要不得!有句话不是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嘛。
李桃花说,还有这种事?
林燕燕说,没有不偷腥的猫。为那事他老婆气得差点上吊呢。
老莫在李桃花心目中的形象便大打折扣,那么温文尔雅的一个男人,居然也干那种偷鸡摸狗的事。看来男人对那种事的喜好与有没有文化关系不大。
后来,老莫再来,李桃花就很少和他聊天了。老莫一个人坐在靠门的位置,不声不响地喝着酒。那酒喝得让人看着落寞。走时,他会把钱压在杯子底下。下次再来,他还是坐那个位子,除非那个位子被其他的客人占了。客人不多的时候,李桃花也和老莫聊几句,她觉得突然冷落人家,面子上不好看。老莫挺喜欢和李桃花聊天,因为都是北方人,总能找到共同的话题。但是,老莫一走,林燕燕就对他一通编排,这让李桃花心里有点不舒服。凡事不能听信一面之词,老莫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有没有和别的女人相好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他是我的客人,我只卖我的水饺。这么一想,李桃花对老莫就不再心存芥蒂了。老莫那个人文质彬彬,虽然现在老了,但透过眉眼、举止,还能看到他年轻时英俊的影子。老莫是一个安静的男人,少言寡语,从不冒犯李桃花,不像其他男人,目光总是在她的身上溜来溜去,冷不丁咬一口。
那天下雨,客人不多,老莫没带伞,吃完就坐在那里等雨停。因为下雨,林燕燕要去接孩子放学,李桃花说,你去吧,把孩子接店里来吃饺子。
林燕燕说,不了桃花,今天客人不多,我直接接他回家。
林燕燕走后,老莫还坐在那里,掏出烟来,点上了一根。那是李桃花第一次看到老莫抽烟。淡淡的烟雾在店里弥漫开来,给那个冷清的夜晚平添了一丝温暖。李桃花把电视机的音量调低了,但她并没有去看电视。每个晚上都是这样,客人走后,李桃花打开电视,也不去管什么电视节目,只要有点声音,她的心里就不会空荡。老莫那根烟抽得很慢,外面下着雨,他不着急走。
李桃花说,莫老师,多久没回老家了?
老莫说,回不去了,父母去世后,老家的房子就卖了。你呢?
李桃花说,我们的情况差不多,父亲去世后,母亲跟着我姐住在广州。
老莫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李桃花说,秋雨、秋雨,无昼无夜,滴滴霏霏。李桃花听他那么说,看了一眼外面,白天热闹的马路终于安静下来,只有滴滴答答的落雨声,有时很近,有时又很远。
老莫终于把那根烟抽完了,起身就走。雨还在下,似乎比刚才大了一些。李桃花去拿伞,一回头,老莫已走出门,一个模糊的背影在雨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远去。这个老莫,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李桃花关上店门,想早点休息,却发现桌子上搁着一本书。那书是老莫的,走时忘带了。
老莫离开后不多久,雨就停了。李桃花关了店门,上楼冲了个澡,躺下后却怎么也睡不着,就翻开了那本《伤心咖啡馆之歌》。那是一个叫麦卡勒斯的美国女作家写的小说。李桃花不知道那个作家,美国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李桃花只翻了几页书,睡意袭来,她很快睡着了。
后来发生的事,是马路对过的老祁说的。他半夜起来撒尿,看到对面二楼的阳台上站着一个人,正趴在窗户上朝里面窥视。老祁知道对面就是李桃花的水饺店,她租的门头房是二层楼,楼下两间,楼上两间。过去租这个房子的是一个卖茶叶的,老祁喝茶,都是去那个茶叶店买。那个茶叶店开得好好的,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关门了,房子闲置了大半年,后来李桃花来,看中了那房子,就租下来了。
老祁正撒尿,一抬头就看到了那个人影。当时他还纳闷呢,下着雨,李桃花在阳台上干什么呢?老祁没在意,抖了一下身子,回屋睡觉去了。老祁躺下来,迷迷糊糊还没睡着,突然听见一声尖叫。是一个女人的叫声,来自马路对面。老祁下了床,走出门,朝马路对面看去。他能够确定那个尖叫的女人就是李桃花。不是她还能是谁呢?老祁喊了一声,谁在那里?刚才李桃花的房间还亮着灯,老祁那么一喊,灯就关了。
老祁的老婆说,大半夜的你叫啥?
老祁说,刚才我看到一个人。
老祁的老婆说,你做梦了吧?
老祁说,刚才我听到李桃花大叫了一声。
老祁的老婆说,我怎么没听见?
老祁说,你睡得跟一头猪一样,咋能听见?
那个人是个贼吧?老祁咕哝了一句,又回到屋里,在床上躺下后,却再也没睡着。那个人不是一个贼!老祁想,李桃花一个人住,年轻又漂亮,肯定有人对她想入非非。老祁坐起来,点上一根烟,隐隐有点兴奋。他很少去李桃花的水饺店吃水饺,不是水饺不对胃口,而是在他第一次吃过李桃花的水饺后,他的老婆就对他直翻白眼,话说得夹枪带棒的。我只是吃了半斤水饺,你至于这样吗?老祁闷闷不乐,一下午没理他的老婆。
那个男人是谁呢?老祁想了又想,他想到了老莫,想到了游手好闲的刘四,想到了去年离婚的胡奎。这几个人的嫌疑最大。
天快亮时,老祁才睡着。他一觉醒来时,看到两个男人蹲在水饺店二楼的阳台上,正在安装防盗网。老祁踱到水饺店门口,朝里面看了一眼。李桃花在包水饺,没抬头。老祁走进店里,压低了声音说,昨天夜里我看到一个人。
李桃花说,什么人?
老祁说,在二楼的阳台上。
李桃花说,祁师傅,你可别吓我。
老祁说,我还听见一个女人的叫声。
李桃花的脸色变了,祁师傅,我怎么不知道?
老祁说,你不知道?
李桃花摇了摇头。
老祁说,是我做梦了?
李桃花说,是吧,可能是你做的一个梦。
可能是,老祁说,然后笑了笑,年纪大了梦多,有时那梦跟真的一样,让人分不清楚是在梦里,还是在……
安装防盗网的师傅蹲在阳台上抽烟,那个年轻一点的男人拎着一只猫,对楼下的老祁说,一只死猫,足有五斤,够肥的!老祁说,什么死猫?
那个男人说,一只黑猫死在了阳台上。
老祁说,昨晚我看到一个人影儿,难道是一只猫?可是,那只猫又是怎么死的呢?
那个男人把死掉的猫扔下阳台,摔在了老祁的脚旁。老祁大叫一声,龟儿子,你想扔老子头上啊!
那个男人笑起来。
老祁说,你还笑!
那个男人说,对不起老祁,我不是故意的。
老祁骂了一句,走到了马路对面。等他在摇椅上坐下,再去看时,那两个安装防盗网的男人已离开了阳台。老祁确信自己看到的不是一只猫,而是一个人,人和猫他还是分得清的,但是让他困惑的是李桃花却不承认。还有那只死猫,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老祁想不明白了,在门前的摇椅上坐了下来。从他坐着的位置可以看到水饺店里的李桃花。当然,想看到李桃花,他必须扭一下头。他的老婆一直以为他在晒太阳,并不知道他有时会扭一下头去看李桃花,而且一看就是半天。李桃花相貌姣好,身材也保持得很好。但老祁不知道李桃花的年龄,白水街的其他人也说不清楚李桃花到底多大。三十,还是四十?老祁看着对面水饺店的李桃花,她正在与那两个安装防盗网的男人说话,可能是在谈价钱。
她为什么不承认呢?老祁有点想不明白。
不久李桃花的表哥来到水饺店,住下就不走了。在他来之前,林燕燕已不在水饺店干了。她不干的原因是她儿子跟社会上的一帮孩子混在了一起,也不好好学习了,再放任不管,以后会走上邪道的。在林燕燕离开水饺店的第三天,李桃花的表哥就来了。他是在下午来的,背着一个双肩包,头发短短的,脚上穿了一双旅游鞋,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那个男人风尘仆仆,还未走到李桃花的水饺店,老祁就发现他是一个瘸子。让老祁感到奇怪的是那个男人吃过饭就坐在水饺店的门前晒起了太阳,更让老祁理解不了的是,那个男人没走,他在李桃花的水饺店住了下来。那个男人是谁呢?老祁抬头看了看天,他不会是李桃花说的,那个在海上做船员的男人吧?
李桃花对客人称那个男人是她的表哥,因为身体残疾不好找工作,就来店里帮忙。但是,那个瘸子从不干活,他每天只是坐在门前晒太阳。自从他住下后,李桃花的生意比过去冷清了很多。也不知道是那个瘸子的原因,还是白水街的人吃腻了她的水饺,反正是生意大不如从前。那个男人呢,在水饺店门前一坐就是半天,也不说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一个哑巴呢。一个男人是怎么做到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的?没有谁知道。那个男人坐在门前,就像一个门神。我们相信李桃花所说的,那个男人是她的表哥,如果李桃花说他就是那个在海上捕鱼的船员,打死我们也不会相信。
李桃花从不指使那个男人干什么,她和过去一样,一个人去市场买菜,回来后调馅子,擀皮子。不管客人多少,那个男人都不闻不问,无所事事地坐在门口抽烟。这哪是找了一个帮手,简直就是养了一个吃闲饭的。可李桃花并不在意,只是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打扮自己了。过去的李桃花,蛾眉淡扫,朱唇一点,在店里走来走去,真的是芙蓉不及美人妆。我们说不出这样的话,说这话的是老莫,在白水镇也只有老莫,说话酸文假醋的,满嘴的词儿。
想到老莫,我们才发现他很长时间没来水饺店吃水饺了。等他来时,我们发现他的一条腿有点跛,好像受了伤的样子。问他怎么回事,他说跌了一跤,疼了好几天呢。再问他怎么跌的一跤,他就支支吾吾不肯说了。
同过去一样,老莫坐下来,要上四两水饺,再来一瓶二两半装的绵柔金六福,一个人坐在那里慢慢吃。吃完喝完,他会点上一根烟,这才慢悠悠地离开。
老莫,我们问,那个男人真的是李桃花的表哥?
老莫说,不是李桃花的表哥,是你们的表哥啊?
我们说,老莫,那个男人叫啥名字,你知道吗?
老莫说,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我们说。
老莫说,李桃花告诉我的。
我们说,老莫,那天晚上爬上李桃花阳台的那个男人不是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