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次晚宴
作者: 陈东枪枪1
夕阳的余晖洒进飘窗的时候,宁萌扣上了衬衣最后一颗扣子。一片梧桐叶被风卷起,跌落在窗口,惊醒了一只慵懒的花猫的梦。花猫的叫声刺破了寂静,宁萌的目光触及花猫时,她右手腕上的紫色蝴蝶正翩然起舞。
她缓缓关上房门。
穿过这条马路,对面就是王大地居住的同人小区,宁萌的步子很轻,高跟鞋发出的声音却很响,一声,又一声。她将最后一口烟吐出,烟蒂滑落指尖,孤零零地躺在马路上。过了今晚,她就十八岁了,意味着长大成人,同时也意味着,今晚会有一层乌云遮蔽住月光。
在王大地家,宁萌抖开白色桌布盖在油腻腻的餐桌上,摆上两套餐具。碗盘还留有水渍,宁萌抽了两张纸巾,擦拭着水渍,她的动作很轻柔,似乎怕弄疼了它们。
外卖到了。送餐的是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男人将饭菜送进门,宁萌冲他笑了一下,男人觉得宁萌的笑像盛开的荷花,扬起的嘴角有着梦一般的颜色。王大地端着一瓶红酒和两只高脚杯,送外卖的男人看到王大地脸上也挂着笑容,那笑容却如同一张铺开的渔网。
关上门,高脚杯里盛入了血一般的液体,宁萌在王大地的对面落座,右手腕上的紫色蝴蝶舞得更欢了。她上衣的纽扣解开了,少女白皙的胸脯在王大地的眼中是一道下酒菜,他闻到了菜肴的香味,香味散开在空气里,旋转,跳跃。
黑夜接替了黄昏,一只飞蛾由窗台闯入,在日光灯下辗转。这是宁萌和王大地在一起吃的第十八次晚宴,他们手中的红酒杯碰到了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翌日。
躺在办公室沙发上的陆林被一名手下叫醒,他的怀里抱着一个空酒瓶。公安局接到群众报案,同人小区有人被杀了。陆林揉揉惺忪的睡眼。昨晚他睡得很迟,皮鞋和袜子胡乱地躲在沙发底下,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妻子。
刚结婚那会儿,妻子总爱说道自己将鞋袜胡乱放的臭毛病,妻子一次又一次地说,自己却一次又一次地听之任之,直到妻子什么都不再说了,连一个“嗯”字都懒得说了。
陆林直接穿上了鞋子,袜子留在地板上。他走出办公室前回头看了一眼地板上的袜子,它们成双地躺在那儿,陆林觉得妻子都不如袜子来得好,最起码等他回来的时候,袜子还在,妻子,不知何往。
陆林立刻组织警力赶往同人小区,案发现场在三楼,306室。室内血腥味很浓,酒味可比这味道好闻多了。一具中年男人的尸体横卧在客厅,除了血腥味,陆林还闻到了一股酒味,是的,红酒,有点年份了。
客厅的格局很小,餐桌在最里边,围绕着它的是四张靠背椅。沙发和茶几在客厅中央,茶几上零星放着几本杂志,陆林瞥了一眼,是文学杂志,想必屋主还是个知识分子。被害人经证实为屋主王大地,四十八岁。法医陈浅在陆林之前已到达现场,经初步判断,王大地是被虐杀的,下体被凌迟,致命伤是胸口的三刀,力道很重,显然凶手是双手握刀垂直刺下。死亡时间为夜晚九点到十一点之间,具体需要解剖后才知道。尸体周围的血液呈喷溅状,说明这的确是第一案发现场。
一名干警将手中的笔记本拿到陆林面前。有目击者称,昨晚他看到有一个年轻女子进过王大地的屋子,并且待了一两个小时才离开。他曾经有几次见到过这个女子,似乎还是个学生。陆林翻开笔记本下一页,上面记录着女孩是六点前进屋的。以此推算,女孩离开时为七八点钟,这离王大地死亡时间差了一两个小时。
陆林注意到,在日光灯下有一只死掉了的飞蛾,飞蛾的姿势和王大地的一模一样。
宁萌被干警极为客气地请了过来,束到脑后的马尾一甩一甩。陆林想起和妻子初遇的光景,妻子也是这样一条马尾,浑身上下都是少女的气息。陆林摸了摸左手的无名指,那儿空空如也。
宁萌的目光没有从王大地的尸体上移开,王大地卧着的姿势让她想起了他压在自己身上的情景。她也瞧见了那只飞蛾,昨天晚上,它见证了自己与王大地的第十八次晚宴,如今飞蛾也死了,死掉的姿势和王大地的一模一样。宁萌不知道飞蛾为什么也会死在这儿,像极了她丢掉的第一个烟蒂。陆林注意到了宁萌文在右手腕上的一只紫色蝴蝶。
陆林是以讯问的口吻向宁萌打听昨天晚上的事情的。宁萌没有表现出害怕,这是陆林没有想到的,以她这样的年纪,见到王大地尸体的时候能够如此淡定,要么是曾经经历过同样的事情,要么就是王大地的死与她有关系。
宁萌心想,这个叫陆林的警察一定是个酒鬼,而且是那种一天不沾酒就会死的酒鬼。她看着陆林将手中酒瓶里的酒送进喉咙,然后一言不发地等着自己开口。这酒应该比昨晚喝的红酒更辣一些。
宁萌轻声讲起,自己和王大地的关系很好,父母因为工作经常出差不在家,王大地有时候会邀请自己去他家解决晚饭。宁萌的嗓音尖细,以至于陆林误以为是妻子在对着自己说话。马路上哒哒哒的钻机声一阵接着一阵。
陆林换了一个问题,昨晚九点到十一点之间,你在干什么?宁萌瞅了一眼陆林,这回她看清楚了,这个中年男人不修边幅,邋里邋遢,从他的目光里都嗅得到酒味儿。宁萌重又将目光移到王大地身上,她看着警察们将他装入尸体袋,抬上警车,警车的鸣笛声和哒哒哒的钻机声糅合在一起。宁萌瞥了一眼马路两旁的香樟树,告诉陆林,当时自己正在家里和同学们聚会,因为是自己的生日,第二天又是周末,所以他们一群同学去吃夜宵,K歌,到十二点多才各自散去。
见陆林的表情有些迟疑,宁萌伸手从书包里取出一张卡片,卡片上写有几个同学的联系方式,宁萌把它递给了陆林。
宁萌获准离开后,陆林便逐一联系宁萌的同学。他从宁萌同学处得到证实,昨晚宁萌确实和他们在一起,当陆林问起有没有可疑之处时,其中一个同学告诉陆林,宁萌在家里还穿着校服,当时同学们都笑话她是不折不扣的好学生。陆林眉头紧锁,这个叫宁萌的女学生,的确太奇怪了。
一阵过堂风,将飞蛾的尸体吹移了原来的位置,陆林拿起证物袋,将飞蛾放了进去。
2
一只紫色的蝴蝶飞进陆林的脑海里,它扑打着双翅,从一个方向飞往另一个方向,挥之不去,它的主人,不是一个寻常人。
陆林调取了监控,但恰好王大地那幢楼的治安监控被损坏而未修复,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陆林走访了认识王大地的人和小区周围的居民,也均未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三天了,案子毫无进展。
陆林敲响了华良的家门,里面无应答,今天这样的日子适合钓鱼,华良一定是去钓鱼了。陆林又开车到华良经常钓鱼的浦阳江河段,他果然在那儿。
华良拎起渔网,捞出几尾鲫鱼,让陆林拿回去炖汤喝。鱼竿慢慢收拢,华良伸了个懒腰,甩了一句,小案子我可没兴趣。
杀人案,和一个高中女生有关。
华良将渔具扔进陆林车里,直接躺在后座上,他的两条腿架在车门玻璃上,等着陆林给他讲案子。听完,他告诉陆林,陆林遇到了一个厉害的对手。
宁萌是在酒吧见到一个叫华良的男子的。那个自称是刑侦顾问的男人坐在宁萌的对面,他杯子里的酒刚入喉,身边的陪酒小姐又给他满上了。宁萌杯子里装的是香槟,她今晚并不想喝太烈的酒,她不明白,刑侦顾问应该也是属于公安的吧,那为什么他会在这样的风月场所呢?
华良其实是无意中碰到宁萌的,在这家他经常出入的酒吧。陆林给他看了宁萌的照片,宁萌稚嫩的脸庞有一种说不出的凌厉,真人也是如此。陆林所说的蝴蝶也映入了华良的眼帘。华良挥挥手,陪酒小姐便离开了座位。
蝴蝶,紫色的。华良跷起二郎腿,声音的分贝试图盖过酒吧嘈杂的声音。
宁萌讨厌华良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又不得不承认他的眼神很好,这么暗的灯光下竟然还能看清楚自己文身的颜色。紫色是我的幸运色。
华良的手指敲打着酒杯,那天晚上,你们也在一起?
是的,宁萌的目光落在华良脸上,发现他的表情并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十八岁生日,没有和家人一起度过,而是和被害人王大地一起吃晚饭,这是让华良产生疑问的地方。就算是父母不在身边,那么,其他家人呢?为什么非要跟仅仅只是偶尔去他家蹭饭的王大地一起过呢?华良陷入沉思。
见华良没有继续提问,宁萌放下香槟杯,没别的事情,恕我失陪。
华良没有阻拦。华良目送宁萌的背影穿过酒吧走道,仍旧回到了吧台。白色的烟雾又从她的唇齿间吐出,将她包裹了起来。
华良招招手,先前的陪酒小姐复又坐在华良身旁,替他满上了一杯酒,你的小情人?陪酒小姐开了一句玩笑。
华良附在她耳畔,小魔女。
陆林陪着华良前往案发现场已经是次日中午,若不是陆林一遍又一遍打电话,华良仍在梦里。昨晚华良不知道宁萌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酒吧,他只记得宁萌一直坐在吧台上,被白色的雾气笼罩着,宛如一尊雕塑。他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家的,估计又是哪个熟识的陪酒小姐送回来的。华良家里干净得只有一张床,陪酒小姐送他回来一次就会纳闷一次,这个三十来岁的单身汉,除了床什么都没有,哪来那么多钱混迹于酒吧?华良也不怕告诉陪酒小姐们他家的住址,反正就他一个人,反正就那一张床。
在路上,华良哈欠连天,他接过陆林递过来的陈浅法医才写完的尸检报告和现场调查报告,没看几行,便让陆林读给他听。华良的眼睛又闭回去了,陆林故意读得很大声,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几句。
下了车,华良和陆林拨开警方的封锁线,进入王大地的住所。血腥味儿比昨天淡了不少,几乎闻不到了,华良溜达了一圈,发现场景布置得很精致,厨房里有两只还带有一点点红酒的高脚杯,垃圾桶里有外卖的包装盒子,餐盘还躺在洗碗槽里,一只颇大的蟑螂滋溜蹿进了碗柜。
华良已经清醒了不少,他立马让鉴定科的人推断红酒残留的时间,陆林说鉴定科第一时间就给出了答案,时间是案发当天晚上。华良提出推论,两个红酒杯说明只有两个人,而残留的盘子也显示了差不多两个人的菜量,晚上喝点小酒可以理解,但是和一个高中生喝红酒却可疑,何况还把场景布置得如此精致。一个年纪大的单身汉,不可能会注重这些,那么这一定是宁萌布置的,她为什么要布置成这样?华良认为,王大地的死,宁萌有摆脱不了的干系,但对于她那个不在场证明的调查,现在还没有任何进展。
3
马路上哒哒哒的钻机声此起彼伏,华良探出身子瞧了一眼,他看到成排的香樟树立在马路两旁,风一吹,香樟树叶便摇摆起来,像极了一个个舞女。华良的眼前有一只蝴蝶也开始摇摆起来,蝴蝶是紫色的,也像极了一个舞女,不,比舞女还要妩媚。
华良去了宁萌住的小区,就在王大地小区的对面,仅隔一条马路。他向周围认识宁萌一家的邻居打听宁萌和王大地的关系,邻居告知只知道是正常的关系,宁萌的父亲和王大地是旧识。由于宁萌自家的亲戚住得都较远,有时候宁萌的父母亲出差,会偶尔拜托王大地照看一下。
华良又以叔叔的身份走访了宁萌的学校,发现宁萌在学校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在家里是一个乖乖女,并无特别。在老师和邻居的眼里,宁萌文静、有礼貌,王大地的被害,没有人相信和宁萌有关,即便那天宁萌的确出现在王大地的家中。但是在回公安局的路上,陆林告诉华良,他不认为宁萌是一个乖乖女,因为她的右手腕上文着一只蝴蝶,一个乖乖女是不应该有文身的。
华良当然知道,华良还知道,一个乖乖女是不应该出入酒吧的,更不应该在酒吧抽烟喝酒。
华良再一次见到宁萌,还是在同一间酒吧,只不过这次不是在酒吧里面,而是在酒吧门口。宁萌正在被一个破脚骨拉扯欺侮,华良上去就是一拳,破脚骨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没有站稳,一下滚到了台阶下。破脚骨身边跟着两个弟兄,他们扶起破脚骨,朝华良挥起了拳头,华良打小没跟父亲少学功夫,对付这几个二流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宁萌拉起华良的手就跑,两个人在黑夜中奔跑,一前一后。你可真不像个警察,宁萌喘着气朝华良喊了一句。
华良哈哈大笑,那笑声刺破了黑夜,路灯灯光将他俩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本来就不是警察。
宁萌和华良各自站在一盏路灯下,仍是一前一后,许多小虫子在灯光下驰骋,这是一片属于它们的大草原。宁萌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包女士烟,抽出两支,一支放在双唇之间,另一支拿在手上,看了看华良,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