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近薄暮

作者: 张涯舞

夏天开始的时候,你决定把空屋子租出去。

经历了最冷的冬天和毫无希望的春天,你认为自己就像那位伫立在舰桥上的船长,松开船舵,等待暗蓝色的海水吞噬一切。

醒来时枕巾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酒气。阳光透过亚麻窗帘,虽然有所减弱,但仍然实实在在地照进屋内。你凝视那光柱中飞升的尘埃,听到四声杜鹃的啼叫,你又想起曾经的那些清晨,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悸动。

其实就三间屋子,所有能勾起关于她们的回忆的一切都清理了。被褥、衣服、照片、墙上的画、书籍、旅游纪念品、毛绒玩具……你坐在光秃秃的床垫上,似乎第一次注意到床垫的商标,居然是这么奇怪的名字。你躺下,再次感觉到这就是一个水下的舱室,在黑暗中毫无声息地行驶。那些隐隐约约的气息,无迹可寻又无处不在。你想起《带家具出租的房间》,人总会留下痕迹。

你的计划是每间屋子单独出租,租金可以覆盖房贷和物业费。广告在网上挂了快三个月,你还是每天一个人睡去一个人醒来。

其实也不是无人问津,你在广告上写的那些条件,多少有点苛刻,还有点怪异。仅限女性,年龄在23岁到35岁之间,不能留宿他人,不抽烟,可以喝酒,但不能喝醉,喝醉后不能乱吐,不能乱叫,不能乱扔东西,不能养宠物……

首先,你排除陌生的男性。他可能会把不洗的袜子随手塞到床脚;可能从卫生间出来穿着湿拖鞋到处走动,头发还在滴水;可能把袜子内裤一股脑塞进洗衣机里;也可能躲到屋子里抽烟,第二天开门烟味才飘出来。你不确定你和他会不会发生纠纷,以及发生纠纷后的解决方式。避免麻烦的根本是远离。

女性应该个人习惯要好一些吧。

你也不能容忍猫狗,它们除了乱叫,还会在家具上留下抓痕和咬痕,在墙角抬起腿标注势力范围。一个看上去很甜美的女孩问过你,自己养了条蜥蜴行不行,你说不管是蛇还是四脚蛇都不行,六条腿八条腿的也不行。

其实条件已经很好了。小区环境优美,离闹市区也就十公里,有两路公交车,有一条在建的地铁线,出租车也很方便。有一个七米高的挑空客厅,有厨房可以自己做饭,有一个大露台可以看晚霞看星星,有兴趣也可以自己养花种菜。花池里有一株桃树,春天可以看桃花,运气好还可以吃到桃子。冬天客厅有地暖,房间有暖气片,取暖水电商量着分担,如果不怕冷,暖气可以不开。无线网可以用,不用交钱。关键是价格也不贵,比在小区租一个小户型要划得来。

最有诚意的是一家子,孩子要在小区的中学读初一,他们想租一楼的两间屋,甚至主动提高了租金,说可以按三间屋收费。你可不想和一个青春期、两个更年期住在一起,所以,你建议他们租一个小户型。

直到夏天要结束的时候,你才有第一笔收入。

她进屋后的第一句话是,居然有这幅画。她走近,看了签名和版号,确认后回头看你。这幅版画是你刚装修完房子,在一场拍卖会上买的。五万块钱,也就两个人一个月的收入。当时觉得一切都会越来越好,所以妻子说画面过于暗沉。除此之外还小了点,相对于一堵七米高八米宽的大墙,画的尺寸只有66*50cm。画上是一个男人,垂着头骑在马上,缓步走进一个寂静的小镇。她说可以放在书房,放在客厅不太合适。但十年来,它一直这样挂着。平时,那些朋友坐在它下面,端着一杯咖啡或者红酒,并没有回头去仔细看过。

我帮你把行李搬上去吧。

她挑的是三楼阁楼,你其实希望她住一楼,这样每天下楼可以不经过二楼的书房。

她说她喜欢阁楼的斜坡屋顶和老虎窗。

你说顶楼有点热,而且卫生间不能洗澡。

她说那个半弧形的小阳台特别漂亮,还有那些常春藤。

她就一个拉杆箱,你帮她提上去就离开了。

第二天九点多,她才从楼上下来。你靠着书柜,腿搭在书桌上,见她下楼,便把腿收下来。她穿着白色长T恤,露出一小截黑色短裤。看这身装束,她应该不会忙着去上班。她下一楼。你冲着她的背影说,冰箱里有馒头,想吃自己热一下。

很多事还是想简单了,比如这早餐,要不要给她也顺便准备一份,她吃不吃是一回事,吃了怎么算又是一回事。

很快,你就不想这件事了。她从超市买回馒头牛奶鸡蛋。冰箱足够大,可以把两个人的东西分开放。

平时她起得很早,你听到她开门下楼时,才六点半,然后是门关上的声音。你没换衣服,走到阳台上,看见她从楼下跑过,橙色的背影就像跳动的火焰。你回屋继续躺下,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起床后她正在吃早餐,章先生吃馒头吗?我多蒸了一个,还有水煮蛋。

第二天,她出门跑步时,你起床,在阳台上看远处灰色的群山,山间的薄雾就像宿醉后第二天早晨还未清醒时说的模糊的言语。你下到一楼,从冰箱中你的那边,拿出两个馒头放进蒸锅里,拿两个鸡蛋煮上,再拿出两袋牛奶放在外面。

中午她不回来,晚餐应该也是在外面吃的。回到家,她拿上换洗衣服,走进二楼卫生间,关门,上锁,然后水声传来。

过了几天,你得知她就在小区的一个画室上班,教小孩子画画。画室的老师都是小巧可爱型,她去了应该是最高的一个。老师们都有自己的爱称,比如猫猫老师、松果老师、蓝莓老师等等,以小动物和水果为主。她说她叫乞力老师,乞力马扎罗的简称。她喜欢这座赤道雪山,没有缘由,莫名其妙地就喜欢上了。

你说去过。传统的Marangu路线,不用背帐篷,住小木屋就可以了。已经十年了,婚假,去了非洲,看了凯伦·布里克森的故居、马赛马拉的动物迁移,坐了热气球,最后牵着妻子的手一步步走到山顶。你希望能一辈子这样握着她的手。

你有些失神,发现她看着你。你低下头,小朋友们还听话吧?

她说,一个星期上六天班,今天是周一,正好休息。章先生你不去上班吗?

已经三年了,发生了很多事,辞职,去外面游荡,钱包里夹着她们的照片,你要把她们想去的地方一一看遍。存款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股票还亏着。你也想过把房子卖了,换一套小的,但楼市行情不好,现在卖又划不来。三年了,还是每天六点就醒,醒来后一阵惶惑,不知道这一天要干什么。每一天都差不多,在天色昏暗时醒来,又在天色昏暗时睡去。周一或者周日,又有什么区别?

你们第一次在网上联络时,她就称呼你章先生,第一次见面时也是。你有点意外。妻子发朋友圈时也这么称呼你。

几场雨后,空气中有了些萧瑟的气息。

其间,一楼的屋子住进来一个女孩,说是来找工作,住了二十天,走的时候神情落寞,说是要回老家了。她交了一个月的租金,你按天数计算后把多余的用微信转给了她。

周一,你起床时听到厨房里有丁丁当当的声音。

她端上薄饼、煎蛋、牛奶,说,谢谢你的桃子。

上个星期,桃子终于熟了,从开花到结果,居然用了五个月,经历了那么多场雨和冰雹,还剩下十五个桃子,有两个开裂的、三个有虫洞的。她用手机拍照,说可以让孩子们画。

吃着早餐,她突然说,大叔,为什么你在出租广告上要限定年龄在23岁到35岁之间?

未成年肯定不行,她父母绝对会怀疑我不怀好意。有个女大学生曾咨询过,我想了想,还是回绝了,有宿舍不住,非要租房子,可能会有一些意外事件。至于35岁,除了我妈,我没有和其他35岁以上女人一起生活的经验。

你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改口称呼你大叔。

你埋头吃饭,她拿着一盒牛奶,嘴里咬着吸管,也没说话。

你又恢复了晚饭后去湖边散步的习惯。一圈走下来,有十公里。回到家,客厅走廊留着一盏灯。你拿了衣服走进卫生间,窗上和玻璃隔断上都是水蒸气,除了有洗发水和沐浴露的气味,还有她身上的气息。你想象她的身体在花洒下舒展,一缕缕被水打湿的头发贴在身上,水珠从皮肤上滑落……

你看着镜子中的脸,眼角的皱纹,内眦的脂肪,皮肤上的暗疮、小隆起、沉积的色素,鬓角的白发,三天没刮的胡子稀稀拉拉,夹杂着白色。你意识到,其实被叫成大叔也很正常。

你决定出门一趟,开着车去黔东南游逛,沿着都柳江一路下行,遇到桥就开过去,不管目的地,只在山间穿行。夕阳下闪着金光的稻穗和木楼上升起的炊烟,显露出秋天的丰饶,但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敲打着山林间的黄叶,预示着又一个萧瑟的冬天必将到来。

中间收到过她的微信,问什么时候回家。你问她什么事。她说,没什么,就只是问一下。你说,可能周一吧。

于是在周一,你回到家。

她正在二楼,你说过,书都可以看,有书签,不能折书页,也不能用笔在上面标记,看完放回原处。

她趴在二楼栏杆上,大叔,想吃火锅吗?我炖了一只鸡。

洗完澡,餐桌上已经摆满碗碟,小白菜、香菜、豆腐、土豆片、蘑菇、蘸水。你从橱柜最顶上把电磁炉拿下来,擦去上面的灰尘。

她把锅放到电磁炉上,按下开关。

喝点酒吧。你在酒柜里找到一瓶葡萄酒,桑雅酒庄2017年的赤霞珠。

大叔,你这炉子好像有问题。

你检查了开关,把插头拔下重新插上,再次按下开关,还是没动静。有一年没用了,估计坏了。

那怎么办?准备了一下午。

稍等一下。你去储物柜里翻出一个卡式炉,还好,气罐也还有,以前露营时用的。

你举起酒杯,祝——工作顺利吧。

她也举起酒杯,说什么呢,平安回来吧。

你夹起一个鸡翅,一口咬下去,发现差点火候,只好用手抓着啃。

平时经常做饭吧?

做过一小点,大叔,味道还可以吗?

唔,还不错。

她开始倒第二杯酒。

行不行啊?不行就少点。

她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胳膊撑在桌子上,头歪着,抓起酒瓶看。

对这个有研究?

我在想智利还有些什么东西,除了车厘子吃不起,这瓶酒,我估计也喝不起。

还有复活节岛,还有安第斯山。

对了,阿空加瓜在智利吧?

顶峰在阿根廷,不过,这款酒就产在阿空加瓜山谷。你又想起那些雪山,先是海拔5000米级的奥太娜、四姑娘山二峰、半脊峰,然后是海拔6168米的雀儿山,下一座是海拔7509米的冰山之父慕士塔格,然后女儿来了。你们停了下来,准备等女儿长大再一起去登山。

还有聂鲁达。

我曾孤单如隧道。群鸟飞离我身,

而夜以其强大的侵袭攻占了我。

对了,还有阿卡塔玛沙漠。

地球上最荒芜的地方。

大叔,我有点头晕,你能不能把碗洗了。

你站起来,把卡式炉关掉,然后收东西。先说好啊,以后请客的人要洗碗,好事做到底啊。

夜里,你提着剩下的酒,坐到露台上。夜鸟已经啄食完初现的星群。

秋夜的星空,无疑也是寂寥的,天空够黑,似乎可以看到仙女座中那个著名的光斑。

你搬出望远镜,用寻星镜找到M31,调焦,光斑慢慢变得清晰。

她出来了。你怀疑她是不是故意装醉不洗碗。大叔,在看什么?

你把目镜让给她。

看到了吗?银河系最近的邻居,254万年前的星光。

你想起以前带着女儿看星空。

爸爸,什么是星系啊?

就像岛屿,我们所在的太阳系只是一个沙滩,而银河系就是一个岛,仙女星系是离银河系最近的岛。

那岛屿之间的就是大海了,那些小星星就是海里的鱼了。

没有星星的地方就是黑夜,比深海更黑,又有海一般的黏稠。

或者,那些岛屿就是星星的影子。

那天,她回来得比平时晚。她说校长要组织她们开发新课程。你见过她们校长,长得有点异域风情,浓眉,厚嘴唇,说话时双手比画着,时不时去拉一下米色披肩。

你晚餐就吃了碗面条。洗完碗,去阳台站了一会儿,暮色暗哑,天边是深灰色的云层。天气预报说这个冬天的第一次寒潮就在今晚,风也带来不一样的凉意。你回到屋里,站在书柜前巡视一番。你抽出一本《夜航西飞》,墨绿色的封面,还没有拆封。你本来想在女儿十八岁时送给她。你喜欢那些独立的女性,她们在荒野中种植咖啡,骑着马跨过汹涌的河流,迎着橙黄色的光线飞跃晨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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