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灵魂都有翅膀(短篇小说)

作者: 东篱

刘月白已经是第五次提出要回老家了。刘月白回老家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就是给她已经过世的男人王富烧几刀纸,点一炷香。他活着时他们打了一辈子,他们的婚姻是被口水诅咒过的,男人死了,战争也就结束了。可刘月白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结束,她其实还有好多话要对王富说。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王富会像躲猫猫一般从她的生活里消失,她不习惯没有争吵的生活。其实王富不擅长吵架,但他活着,她就有个靶子。可一年前十月初五那一天,他从她的视线里逃走了,躲进一个木匣里,而木匣子放在距离她两千多里的一个骨灰堂里。那是村里的骨灰堂,装着建堂以来所有过世村民的骨灰。活着的时候他们生活在一个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上溯五代都是一个祖宗。

“死了聚在一起,也算是彼此做个伴儿吧。只是也怪让人好奇的,那些曾经吵过架斗过嘴的人在另一个世界还会吵吗?”儿子王斗趴地上给王富磕了几个头后,抬起头来傻傻地说。

那时候他老婆杨小敏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照着他屁股踢了一脚,说:“你就傻吧,随你爹。另一个世界如果能吵起来,那和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区别?再说了,如果吵起来,这骨灰堂早被扒成八瓣了。”

骨灰堂几年前修葺过,黑砖、白墙,屋檐贴着的黑色琉璃瓦飞檐走壁,像起舞的黑蝴蝶。

王斗在城里打拼多年,说起来,也算是成功吧,把老婆孩子接了去,在城里买了房,一年回家一次,如果不是王富忽然寻了无常,他平时大概都不会想到,他还有一个爹在千里之外的村庄里活着。对,那时候,王富活着,吃喝拉撒睡,像每一个正常人,种着三四亩地,日子说不上富裕,但也差不到哪里。

“你说,那么远,你回去干吗,在这烧烧不就成了?”每次刘月白提出回家给王富上坟,王斗都会这样说。王斗偶尔也会遇到在城市十字路口烧纸的人,每次遇到,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等人家烧完再走。

“你爹在家呢,他咋来?难不成阴间也有动车?再说了,我在这烧,烧给谁?就他那窝囊样,就是长了翅膀飞过来,能抢得过那些孤魂野鬼?”

“不是有阎王爷管着吗,谁敢抢?我们不是给他做了小轿车嘛,开着一会儿就到了。再说了,不都说人死了就是神嘛,神仙腾云驾雾,哪里是距离就能挡得住的。”

“瞎说。我远房一个叔,在外打工时出事故死了,骨灰是他大儿子抱回家的。人家那边说如果他们愿意,可以在那买块墓地直接下葬。可我婶说啥也不同意,说那么远,他孤魂一个,没人照应。银罐爹骨灰运回家时,银罐还抱着一只大公鸡呢,说抱着大公鸡,才能把他爹的魂给引回来。要都像你说的那样,谁还非得花大钱往家运骨灰?”

“还照应,就好像那个世界像现世一样会运转似的。如果不是你天天跟他吵,他能去死?还不是你嫌弃他窝囊无能。”

“怎么是我嫌弃他?他有啥本事?他要有本事会混成那样?他要有本事会寻死?”

王斗闭了嘴。王斗闭嘴不等于他没有话要说,而是他没有时间和刘月白吵下去;再说了,吵也没啥意思了。吵能把王富从另一个世界拉回来?如果不能,有啥意思?

王斗出门后,刘月白又陷入沉思。刘月白的沉思其实像一个人的独白。她总是不由自主地说话,好像王富还在某个角落里听她说话,只是不出声回应她。王富活着时就那样,她说什么,他也不出声,就让她一个人唠叨去。她说他三脚也踢不出一个响屁来。那时候,王富总是笑眯眯的,好像三脚踢不出一个响屁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不行,我得回去给他烧。你说你爹那窝囊样,能抢得过那些野鬼?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受苦你不心疼?”刘月白还是坚持回家。每次儿媳妇不在,她就要唠叨几句。反正,她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去争取。私下,她还有一个打算,那就是等上坟时给王富做身“衣服”,买那种紫黑色的纸,折成衣服的样子,烧给他。他不是总喊腰疼吗,活着时一受凉他就喊疼,她要在“衣服”腰间处絮很厚很厚的棉花。

“受苦?她还好意思说受苦。他活着时享福了?我敢说,如果你放她回去,说不定她就不回来了,整不好,还会给你找个后爹。”

“杨小敏,你给我闭嘴。这话你也敢说?我妈不是那种人,我了解她。”

“你了解她,你多了解她?”

王斗沉默了。他走上阳台,看到刘月白正走在楼前的绿化丛中。她的头发已经花白,身躯也不再挺直,原本凶巴巴的女人好像瞬间老了好多。王富自杀身亡,成了杨小敏讥讽他和刘月白的话柄。其实,他实在想不明白爹为什么要自杀。是的,活着不容易,可他难道不知道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孩子不让他们看,家务不让他们做,两个人在家自由自在,哪里凉快去哪里,多好的日子,可就这样,还给他整出一自杀来。他不是不要面子的人,本来,他还觉得自己也算半个成功人士,可自从爹自杀后,他白天都不想进村。遇到熟人,他都是想低着头不打招呼溜过去,可他们偏偏大声和他打招呼:“回来了呀。给你爹上五七坟呢?”

“嗯,上坟。”他赶紧往外掏香烟。

“好好准备准备,你爹这辈子不容易。”

“嗯,不容易。”

他点上烟,逃也似的往家疾走。那时候,他心里其实也挺酸楚的,自己混成了半个汉奸似的鬼模样,回家后发现半壁江山已经倒塌,喊爹的时候,再也没人回应他了。一个人的离世不仅仅是一条生命离去了,还让好多词枯萎和新生。最先枯萎的就是“爹”这个词,然后是“家”“孝”;最先新生的是“牵挂”这个词。他曾经牵挂过爹吗?似乎没有。那时候,他总以为他在家里活得好好的,可爹死后,牵挂这个词在他的生命里诞生了。他担心刘月白想不开,她想不开不是因为忽然失去了一个老伴,而是因为忽然失去了一个对手。他一直以为,母亲活着的乐趣就是把父亲骂成一个软蛋。他表达过自己的不满,可于事无补。

整个丧葬仪式都是按乡下模式进行的,繁琐至极。他跪在地上,磕了不下几百个头,膝盖那里都跪脱了皮。一开始,他还哭,眼泪鼻涕一起流,到后来,他就麻木了,好像磕头只是一个动作,这个动作和小时候玩陀螺、滚铁圈、打水漂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当五奶奶好心提议上五七坟时连百日坟一块儿上了时,他心里先是一惊,然后是一喜。

“你们孩子小,路又那么远,路费也贵,不用再跑一趟了,一块儿上了吧。死了就成神了,你爹能怪你吗?再说了,现在都时兴这样。前几天,银罐就是这样给他爹上的坟。”

他和银罐一起长大,结婚后,他去了北方,银罐去了南方。银罐爹是出事故死的。据说,他从工地架子上掉下来时还有意识,他睁着眼睛,手指指向北方。救护车还没到,他指向北方的手指就垂了下去。那时候,银罐正在一个市场上卖蔬菜,他和他爹工作的地方只隔了十里地。当他开着那辆客货两用的破面包车赶到医院时,他爹已经进了太平间。一路上,他遇到的都是红灯。他一边等红灯一边在心里祈祷:爹呀,你可不能死,我的房贷还要你帮我还呢;再说了,你也没有享过福,等我们还完房贷,我就拉你去旅游,你不是说你喜欢到处看看吗?奶奶的红灯,咋就都是红灯呢,就不能遇到一个绿灯?红灯是不是预示着什么,爹不行了?不会的。爹不会撒手不管吧……

前两年,老婆闹离婚,非要去城里买房子,说为了孩子读书,不买就离婚。爹没办法,实际上是自己没办法,觉得这个女人走了,自己就成光棍了。爹一狠心,拿出一辈子的积蓄八万块,又找亲戚借了八万块,给他在家乡县城买了一个小户型房子。孩子是去城里读书了,可爹和自己都成了房奴,家里只剩老妈一人,种地看房子,闲时打打零工,周末还要去看孩子、打扫房间。

春节那会儿,王斗和银罐一起吃过一次饭。银罐说老婆现在成了祖宗,把孩子送去学校,回来就坐在床上玩手机,饿了胡乱吃一口,家务一点不做,全等老妈周末来看孩子时收拾。

“王斗,你知道不,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为了我爹,我真想和她离婚。你说她咋那么狠心呢?一周的碗不洗,一周的地不拖,全等我妈去做……”那时候,银罐脸色发黑,好像一头挨了一棍子的猪。

“凑合着过吧。要不,你让她和你一起去卖菜。”

“她干这个?你真敢想。”银罐说着竟然笑了,好像在说笑话。

银罐爹去世的事情,还是爹打电话告诉他的。那时候的爹还好好的,起码听上去好好的。爹说:“银罐爹死了,给儿子挣了一笔赔偿费。银罐爹这辈子也值了,干啥都不赔本。”

“爹呀,人家都死了,你还这样说。”他听着心里不爽。

“我说的是实话。也许,银罐爹就想这样死哩,反正活着他也不见得能挣来这些钱。”

“爹呀,这话你可不能和人家说,你也就是能和我唠唠。”

“有本事你也这样死去呀,死了还能挣一笔钱。”旁边的刘月白嘀咕着。隔了几千里,王斗听得很清楚。

“嘿嘿,好死不如赖活着。”爹这样说。

“别听我妈瞎说,要是身体不舒服,你就去检查检查。”

“没有不舒服,舒服着呢。”爹赶紧否认。

“你爹就是一身贱骨头,这会儿如果让他去扛一百斤粮食,腰都不晃一下的。闲着了,他就这里疼那里疼的。我看他就是闲的。你不用管他,他能吃能睡,像头猪一样,哪里就娇贵起来了?”电话被刘月白抢了去。

王斗当然希望刘月白说的是真的——爹能吃能睡。他不希望听到谁生病去医院,那意味着他要和老婆商量,往老家打一笔钱。可老婆说过,自家日子都紧巴巴的,哪里有钱去医院。

王斗有时候也恨自己,如果自己能和爹交心谈一次,或许他能告诉自己,他哪里不舒服。可他忙,他从来没有给爹一个说话的机会。这个机会不是没有,是从来没有舒展开过。没有舒展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钱,还因为爹的木讷和妈的强势。妈总是像复读机一样在一边嘀咕。妈一嘀咕,爹说话的劲头就没有了,像做错事情的小孩,在气势汹汹的老师面前,闭嘴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王富的五七坟是和百日坟一起上的。五奶奶说银罐就是这么干的。银罐这么干的时候,村民谁也没有提出异议,因为之前,村里人就是这么干的。

“以前那些老规矩,都改了。以前都在家里守着,可现在,人都出去了,路途那么远,车费又老贵;再说了,也没时间。一块儿上能省好多事呢。死人嘛,活人怎么安排都成,他们没得说。说啥呢,两腿一蹬,两眼一闭,啥都放下了,还在乎啥日子。”

五奶奶唠叨起来像哼小曲似的。她小脚,总是一挪三晃,哪家办红白事都离不开她。如果闲了听她讲故事,能讲三天三夜也不重样。她经历的事情多,懂的道理也多。按照她的提议,王斗给爹上五七坟的时候顺便上了百日坟。王富的五七坟其实上得很体面,各种家具、电器全都是最新款式。在刘月白的坚持下,还给王富整了一辆小轿车。轿车做得惟妙惟肖,好像脚一踩,蹭一下就能跑出几千米。

“可我爹不会开车呀。”王斗看着那辆崭新的汽车,嘀咕着。

“这有什么难的,我们多给你爹钱,让他自个儿去雇个司机就成了。”五奶奶说,“这事我也马虎了,按说该给他弄个司机。”

两个身着彩色服饰的小侍女眉清目秀的,抿着嘴唇,一副笑眯眯的温柔模样。虽是纸做的,可看上去竟然也让人舒心。王斗看了一眼刘月白,刘月白低着头,谁也不看。一辈子低声下气的爹,终于在死后有了主子的地位。高头大马、四人抬的大轿子、奥迪牌小轿车……应有尽有。想必,如果这日子真能在另一个世界展开,定会比在这个世界舒坦。

火燃烧了好久才熄灭。众人在五奶奶的吩咐下,纷纷朝家走去。一场雪还没有完全融化,积在低凹处,像被谁藏起来的冰激凌。走了不到五十米,大家就在五奶奶的喊声中回了头,然后原路返回,接着叩头、烧纸,给王富上百日坟。王斗跪在地上,觉得这是爹一生中最富有的时刻:众人围着,钱应有尽有。燃烧的烟灰像一群蝴蝶,闪烁着越过木匣,旋转着朝木匣后面的屋顶飞去。木匣里的王富,笑眯眯地盯着眼前的一切,好像对此十二分满意。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到你爹了。他住的地方好像塌陷了,人家都往外跑,他却躲在角落里,缩着脑袋,一动不动。我很生气,就想骂他,可还没张嘴,一个激灵就醒了。”吃早饭时,刘月白小声嘟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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