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短篇小说)
作者: 于则于1
三室一厅的房子租给三户人家,他住最里面一间。三户人家平时都关着门,各有各的小世界。但长时间不去上班,在家待着,在厨房、卫生间里,难免遇见其他人。点个头,微笑一下,算是打招呼。他无意跟他们做更深入的交流,但遇见的次数多了,交谈便不可避免。他在卫生间刷牙,高个子、黑脸、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也进来刷牙,突然问他,最近是不是在看《蜡笔小新》?他惊讶,从镜子里向后看了一眼。黑脸男人解释,趴窗户上能听见他房间里的声音。他点头,表示明白,也表示承认最近在看《蜡笔小新》。黑脸男人接着说,他以前也经常看,看多了,听见动画片里几个人的声音就觉得亲切。说完,还捏着嗓子,学小新的声音,大姐姐,大姐姐——黑脸男人长相粗犷,这样尖细的声音从他嘴里发出来,十分滑稽。他笑着漱完口,擦一把脸,退到旁边,把水龙头让给黑脸男人。黑脸男人弯下腰,直接用嘴去接水龙头流出的水。他忍不住又多看一眼。
隔天,晚饭时间,他出来拿外卖,在客厅里遇见黑脸男人正坐在小沙发上吃蜜橘,金黄的橘子皮在面前堆成一座小金字塔。黑脸男人招呼他。他犹豫一下,把饭拿过去,坐到他旁边吃。聊起来,他才知道,黑脸男人是下半年搬过来的,怪不得没怎么见过。在黑脸男人搬来之前,那个房间里住的也是一个高个子男人,不过脸没这么黑,也没这么多胡子。另外一个房间,是这套房子里最大的,住着一对夫妻,每天很早出门上班,很晚回来。他说,最近几天好像没见过他们。黑脸男人说,回家了。看黑脸男人脱口而出的样子,他猜他跟他们有更多交集,便没再说什么。
禁不住黑脸男人的热情,吃完饭,他又多坐了一会儿,吃了两个蜜橘。黑脸男人问他怎么不去上班,他说自己在家办公。黑脸男人表示羡慕,感叹一句,自己工作的地方,离开一天都不行。他好奇,问黑脸男人做什么工作。黑脸男人说,在动物园喂熊。他几年前去过动物园,不记得有熊。黑脸男人说,有的,在最里面,跟狮子老虎在一起。他去的时候,大概没走到那里。他说,也许我去的时候,熊在冬眠。黑脸男人笑笑,跟他说动物园里的熊不冬眠,要不然他也不用这么忙了。他不知道这些,忍不住好奇起来,继续问黑脸男人,动物园里的熊吃什么?黑脸男人说,吃鱼,也吃牛肉。再问,才知道动物园里的动物们吃的食物都有一定的标准,有专门的人为他们制定食谱。黑脸男人就是那个专门的人。
黑脸男人性格开朗、热情,话题打开便收不住,光是围绕熊的话题就跟他聊了半个多小时。讲到熊的生活习性,黑脸男人要回房间拿电脑,给他看一个纪录片。他索性跟过去,走到黑脸男人的房间,站在他身后,看他打开电脑文件夹。文件夹里,有几百部纪录片。他问,都是关于熊的吗?黑脸男人点头,说,大部分都是工作要用的材料。纪录片三十几分钟,黑脸男人跳过片头,陪他一起看。看完熊的生活习性,黑脸男人将纪录片暂停,转过头,继续跟他讲解。他说,确实挺有意思。黑脸男人还要给他看另一个纪录片,他推辞,黑脸男人坚持,他便提出说,拿U盘拷回去自己看。
纪录片太大,拷得慢,等待的时候,他四处瞅着。黑脸男人的房间跟他的房间差不多大,布局也差不多。走到窗前,向下看,风景也一样。不一样的是黑脸男人的窗台上放着烟灰缸,里面插满烟头。黑脸男人说的,趴窗户上能听见他房间里的声音,原来是在抽烟。
他问黑脸男人,怎么会去动物园喂熊?黑脸男人说他从小就喜欢熊。黑脸男人出生在东北,家里是长白山的猎户,从小跟各种动物打交道,大多是山鸡野兔,但也有老虎和熊。按当地传统习俗,村里人并不把熊当野兽,而是当成祭祀的对象。过年过节,全村人对着一整张熊皮跪拜上香。黑脸男人说起来,感慨万千。他不好意思不一直听下去,眼睛却不断地瞟向电脑屏幕,见U盘拷好了,赶紧离开。
黑脸男人拷给他的纪录片有十几个,他打开瞅了一眼,又关上,没认真看。隔天,黑脸男人敲门,问他看得怎么样。他撒了个谎,说白天有事出去了,还没来得及看。黑脸男人说不急,慢慢看,要是有什么看不懂的可以随时找他问。他点头,说谢谢。但黑脸男人并没有马上走,而是靠着门,跟他说动物园里的事。一个游客拿自拍杆伸到栏杆里面拍照片,手机被熊抢走,摔碎了屏幕。游客报警,要求动物园赔偿,结果不仅没拿到钱,还因为行为违规被警察训了一顿。他嗯嗯地附和,不等黑脸男人说完,借口肚子不舒服,躲进卫生间。
但躲开黑脸男人并没那么容易。他去上厕所,或去厨房,都先把耳朵贴门上,留神外面,没有声音,才迅速出去,又迅速回来,生怕跟黑脸男人撞见。但躲不掉的。晚上,黑脸男人下班回来,敲门,喊着问他在不在家。他开门,少不得听黑脸男人说半天话。几次之后,他索性假装听不见,强撑着不开门。黑脸男人敲几遍,也就不敲了。但没过多久,敲门声又响起。黑脸男人似乎完全意识不到他的拒绝,他也只好把“鸵鸟政策”坚持到底。
2
圣诞节,他终于躲出去了,跟杨晓雪一起过。又一起过了元旦。电视里新年钟声响起时,他们抱在一起互相说新年快乐。然后没多久,他们就上床睡觉了。他很快睡着了,睡得很香,没有做梦。
早上醒来,他去上厕所,回来,重新钻进被窝。杨晓雪醒了,也去上厕所。回来跟他说,你又没把门打开。杨晓雪说的是阳台门,天冷,晚上在客厅开空调时,他会把阳台的玻璃门关上,睡前再打开,好让猫出去喝水吃东西上厕所。猫食盆和猫砂盆都在阳台上。这不是他第一次忘记,之前杨晓雪责怪他,他觍着脸笑笑就过去了。毕竟不是什么大事,猫一夜不吃不喝不上厕所也还活蹦乱跳的。他侧过身,把杨晓雪抱住。杨晓雪用手肘捣了他一下,让他起来去开门。你没把门打开呀?他问杨晓雪。杨晓雪说,你关的门,当然你开。天冷,他上一趟厕所冻得直哆嗦,刚钻进被窝,还没暖过来。他跟杨晓雪说,等一会儿,不着急。杨晓雪又捣了他一下,你不着急,猫着急。他被杨晓雪捣得心烦,猛然掀开被子,跳到地上。杨晓雪身上的被子也被他掀掉了,尖叫一声,又骂一句,问他是不是想冻死她。他没理杨晓雪,穿好拖鞋,快步走到阳台上,把门打开。猫果然着急了,正蹲在玻璃门前嗷嗷叫着,门刚打开,就一下蹿了出去。
他回去,上床,还没钻进被窝,杨晓雪就把他往地上推。他问杨晓雪,什么意思?杨晓雪说,你不是不想睡吗?不想睡就别上来了。他说,想睡呀。杨晓雪说,想睡你掀什么被子?杨晓雪竟然生气了。他故意不答话,强行钻进被窝,贴到杨晓雪身上,把她紧紧抱住,用撒娇的语气说,好暖好暖。杨晓雪不让他抱,用力挣扎,他也用力,两个人角力起来。杨晓雪没他力大,挣脱不开,突然嗷一声,尖叫着让他放开。他怕把杨晓雪勒疼了,赶紧放开。杨晓雪背过身去,不再理他。他又把手放在杨晓雪身上,想抱她,杨晓雪又把他推开了。他再次把手放上去,杨晓雪坐起来,一件一件地穿衣服,起床不睡了。
他看杨晓雪真生气了,也不敢再睡,胡乱穿几件衣服爬起来。杨晓雪在客厅沙发上坐着,猫跳上沙发,她把猫抱在怀里。他也挨过去坐下,跟杨晓雪说对不起。杨晓雪看看他,又扭过头看着前面,半天说,你回去吧。说完就没话了。他再怎么跟她道歉,她都不理他。他想到黑脸男人,不愿回去,但看杨晓雪的脸色,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便闭了嘴。
假期,地铁上空荡荡的,一整节车厢就他一个人。他觉得失落,又难免郁闷,闭上眼睛,心里胡乱想着。他跟杨晓雪从认识到现在,断断续续两年多了。开始是每周见一次,周末一起抱着睡觉,天亮起来,去吃饭、散步、看电影,结束后,各回各家。慢慢地,见面不再有规律,随意些了。有什么要一起去看的展、要一起参加的活动,或仅仅是有什么话想跟对方倾诉,都发个消息,约好时间地点,然后见面。两个人越来越像普通情侣,日久生情的那种。可他知道,他们的状态跟普通情侣相比,还差很多。至少,跟他以前谈的恋爱不一样。他们之间没有不间断的早安晚安问候,没有吃醋,没有互相责问对方到底爱不爱自己,甚至没有撒娇和小脾气,更没有以分手为要挟的大吵大闹。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很美好很充实很快乐,但这些很美好很充实很快乐的时光,像是绿化带里的灌木丛,是按计划修剪好的,规规矩矩,方方正正,一旦有旁枝侧叶长出,便会被毫不留情地剪除。就像今天,杨晓雪让他走,他不能不走。撒泼打滚,抱着杨晓雪大哭,求她让他留下来——这是其他电影里的情节,他们拿到的剧本,更为冷静。
杨晓雪抱着他哭过。他回想那天,他刚进门,杨晓雪就抱住他,趴在他肩头哭。他不敢动,也不敢问,只能用手上下抚摸着杨晓雪的背。哭够了,杨晓雪去洗脸。他趁机换鞋,脱掉外面的衣服。杨晓雪拉他去床上,趴在他身上,舔他的唇,又向下舔他脖子和锁骨,再到小腹。全程,他都只闭着眼睛享受。杨晓雪不让他动。他猜那是给他的赔偿或奖励,类似封口费,事后,便一句也没问。杨晓雪自然也一句没多说。
杨晓雪话少,但兴致好的时候,也滔滔不绝。杨晓雪喜欢在散步的时候说话,运动让她思维活跃。他不喜欢运动,但只要杨晓雪要求,不管是半夜还是凌晨,他都陪她出去,沿着一个方向漫无目的地走,像村上春树笔下的渡边和直子,这也许不能算是运动,只是两人的一种相处方式。散步时,有意无意,他会提一些话题,刺探杨晓雪生活中他不知道的那些部分。杨晓雪并不总能意识到其中的陷阱。不过有时候,杨晓雪又像是故意地跟他说许多他想知道又没问出口的事情。他们甚至讨论过婚姻和家庭。过年回来,他说到在家的时候,父母和亲戚们催婚。杨晓雪问他,不管别人,你自己怎么想?他没什么想法,结婚或者不结婚,都无所谓。他跟杨晓雪说,逃肯定是逃不掉的。杨晓雪说,逃一天算一天,又说,总是逃也没意思。过了半天,又突然问他想不想跟她结婚。他愣住了,说,都可以。杨晓雪不再说话。他知道他说错话了,可那就是他当时最真实的想法。杨晓雪问得突然,他来不及构思其他答案。
觉没睡够,头晕晕的,他没注意,地铁坐过两站才想起来下车。他掏出手机,上面只有公众号消息,犹豫一下,还是点开和杨晓雪的聊天框,给她发了一句,对不起。没有回复。
3
他觉得咽喉不舒服,痒,想咳嗽,咳几声,吐几口痰,又喝很多水,感觉好了,便没在意。到晚上,却发起烧来,低烧,他吃了一粒退烧药,上床躺着,刷手机视频。十一点多,准备睡了,起来刷牙上厕所,下到地上,又摔倒在床上,头晕得站不住。量体温,已经烧到三十八度多。联想到最近的新闻,他知道自己是感染了流行的病毒,没害怕,但也不敢不重视。翻出药箱,把各种可能有用的药都吃了。牙没刷,又回去床上躺着。
一躺就是三天。
三天里,除了外卖点过一回粥,他没吃其他东西。三天后,睡醒,觉得肚子饿,他知道,算是熬过去了。煮一碗面,连面带汤吃下去,肚子热起来,身上也暖烘烘的。又回到床上,却睡不着,也不想再睡。翻着手机,看错过的新闻和消息。新闻还是那些,没什么新鲜度,消息却有不少。高烧第一天,他担心会昏过去,来不及去医院,跟朋友发消息,让他帮忙留意。朋友每天发消息来问,他回复,表示无碍。也给公司领导发过消息,请假。领导把他生病的事告诉了其他同事,有两个同事发消息慰问了他,他都做了回复。看回复内容,却完全不记得,像是失忆。同样不记得的,还有打给杨晓雪的电话。杨晓雪接了吗?说了什么?他试探性地给杨晓雪发消息,跟她说终于熬过来了,并问她怎么样。没有回复。
他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心脏怦怦怦快速跳起来。深呼吸几次,略好一些,但还是不舒服。手按在腕上,打开手机里的秒表,数心跳,一分钟一百多次。再数一次,少一点,九十七。他不敢再动,衣服没脱就向下滑到被窝里,靠在枕头上躺着。小时候,奶奶有心脏病,每次病发,都在床上躺半天,不敢动。家里其他人怕打扰她,也都不敢动。奶奶早已去世,没想到这经验流传至今,再次被他使用。
半小时过去,心跳慢了一些,但又添了新症状——心慌、胸口憋闷。他害怕是并发心肌炎,在手机上查各种诊疗方法和自救指南,看半天,更没法确定。放下手机,眼睛看着天花板,突然害怕起来。仿佛黑白无常的影子,或是那穿黑斗篷拿镰刀的死神,正飘浮在他头顶上,俯身看着他。他从没直接面对过死亡。奶奶去世时,他在学校,坐火车到家,奶奶已经火化。至于丧事,和喜事没有区别,无非是一群人聚在一起,聊天说话,吵架斗嘴。他没想过,第一次直接面对死亡,竟是自己的死亡。他没法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