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好(短篇小说)

作者: 王沛

我将里脊切成粗细均匀的肉丝,放进碗里,用调料腌好,然后一边哼着鲍勃·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扬》,一边开始切小葱。周日上午,明媚的阳光洒在洗碗槽里,游移不定的光影宛如一簇水草。偶尔下一次厨,竟能真切地感受到短暂的安谧,甚至觉得整个世界被按下了暂停键,这让我颇感意外,因为我一向认为做饭是一件琐碎而枯燥的事,让人不胜其烦。或许这些平和的心绪与下厨无关,而是转瞬即逝的周日上午留给人的美妙印象。

平日里我很少做饭,今天心血来潮是因为早上躺在床上玩手机时,无意间看到一个鱼香肉丝的教学视频。看完视频,本想着中午点一份鱼香肉丝外卖,但无孔不入的大数据又给我推荐了好几个同类视频,看得我手心痒痒的。正好上午打算去超市采购生活用品,便买回了做鱼香肉丝的食材,重新踏进被我冷落数月的厨房。

油烧热后,正准备往锅里下肉,在这个关键时刻,手机响了。我愣了几秒,一时不知道是该先关火还是先下肉。

“在干吗呢?”电话里传来顾铭浑厚的声音。

“炒菜啊。”我把腌好的肉倒入锅中,右手拿起锅铲在锅里翻炒,左手举着手机。

“炒菜?”他满腹狐疑地重复道。

“是啊,有什么事快说。”肉丝在锅中嗞嗞作响,我把手机移至锅边,“听见响声没?”

“也没什么事,就是……晚上见面说吧。”

“行。”

像许多个一去不返的周日傍晚一样,我和顾铭坐在“天堂水吧”僻静的角落里,他喝波本威士忌,我喝柠檬汁。

“给你介绍个女孩吧。”顾铭啜了口威士忌,“我妹妹的朋友。”

“相亲?”

“别说得那么俗气,就是认识一下交个朋友,合适的话可以继续发展嘛。”

“我现在还没有那方面的打算。”

“等你有了打算,那不就成了事务性的相亲了?”

我掰着手指思考了一阵他的话,似乎有些道理。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顾铭身子向前倾斜。

“安静内敛,性格温柔,表面看上去神经大条,内心却有着丰富细腻的情感。”我将杯子举到嘴边又放下,补充了一句,“最好像黛安·基顿那样的。”

“别做梦了,这年头能认识个知根知底的优质女性就不错了。听我妹说,那个女孩今年二十七岁,本地人,独生子女,长得也不赖,直爽开朗,办事果敢,非常有能力,是个女强人啊。”

“那可能不太适合我。”

“管他的,先认识了再说。”

就在两年前,我还热衷于结识各种各样的女孩,并与她们保持暧昧关系,但一过了三十岁,这股劲头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就像上了初中便突然对四轮脚踏车失去了兴趣一样。二十多岁的那段日子里,我本有机会结婚成家的,那时候迈入婚姻的殿堂,对我来说就像喝下一瓶可乐一样简单,而一旦错过了最佳时期,世上就再没有比恋爱结婚更难的事了。如今的我变得既迟钝又敏感,既自卑又自负,尤其在感情方面,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自我中心主义者。连我自己都对此嗤之以鼻,又怎么能指望别人喜欢呢?身边的熟人一个接一个地结婚了,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他们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完成终身大事呢?这未免对自己的人生太不负责任了。眼下,我的状况虽说不上多称心,但却没有不满意。一切顺其自然,既不伤害别人,也不被人伤害,这样再过上四十年也未尝不可。当然,要是有机会发生改变我也不抗拒。对于自己的人生,用一部伍迪·艾伦的电影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怎样都行》。

顾铭把女孩的微信发给了我。何敏君,不知为何,听名字就感觉不是我的菜。对方大概同我的感受一样。我对加陌生人微信这件事,怀有极大的恐惧心理,特别是对方通过之后,开场白总是让我头疼不已,无论说什么都感到浑身不自在,身上像有蚂蟥在蠕动。“你好,我是高成林。”“你好,何敏君。”然后呢?绞尽脑汁想出无聊的话题,为缓解尴尬而面无表情地打出“哈哈哈”的笑声,配上几张万能的表情包,这样的聊天简直是一种折磨,却成了互联网时代人们从相识到相知的必经之路。为了延宕这一令人窘迫时刻的到来,直到晚上睡觉前我才向她发送好友申请,并备注了姓名和添加好友的原因,随后关掉了手机的无线网络连接,调好明早的闹钟,睡了过去。这样的做法看上去像掩耳盗铃,却能让我睡得心安。

起床时已经添加好友成功了,看时间她是在早上六点三十九分通过我的好友申请的,还留下了几句“昨晚睡得早。”“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之类的话。话题由她开启,聊天就变得简单多了,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就好了,这对于躲在手机屏幕背后的我来讲,还是能应付自如的。一整天我们就这样在工作的闲暇里东拉西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们的聊天竟出奇顺畅,这一半归功于她,一半归功于互联网。如果没有网络,我认识的女孩大概会少五分之四。她的公司和我上班的地方就隔着两条街,都在高新区,我们约好星期三下班后到附近的商业广场一起吃晚饭。大学时代,和新认识的女孩共进晚餐怎么也得一个月后吧,高度发达的互联网时代,一切都太快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多认识一些人,运气足够好的话,爱情就会来敲门,因为无论人生还是爱情,归根结底还是运气在主导。即便大多数时候留下的是绵延的伤感和徒劳的虚无,但汹涌而来的大数据很快就会让所有情愫全部更新换代。

星期三傍晚,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我打着伞站在商场入口处等她。不一会儿便远远地看见了她——凭直觉确定是她。她上身穿了一件绿色卫衣,黑色瑜伽裤包裹着纤细的双腿,白色棉袜的袜筒在小腿处十分醒目。她也认出了我,并向我挥手示意。我们去了一家日料店,等待上菜时,我才看清她的脸。她长着一张鹅蛋脸,五官称得上漂亮,尤其是那双鲜灵的眼睛,流露出活泼敏锐的目光。虽然打扮得很年轻,像刚毕业的大学生,说话方式却很老成练达,席间谈话内容和节奏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中。任何人只要和她说过几句话,都不会否认她是个逻辑清晰、思维敏捷、社交能力出众的女孩,这样的人在公司里定然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而我却偏偏对这样的女孩不太有好感。我中意那种腼腆矜持的女孩,和不熟悉的男子说话会强装镇定,由于紧张而脸颊泛红,甚至语无伦次,躲避对方的目光,习惯性地微微低着头,脸上现出茫然的表情……这些在我看来都很可爱。世上有形形色色的审美观,何敏君的魅力让我钦佩,却没让我心动。面对这样的女孩,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对你的看法。吃完饭我付了账,走出餐厅,她当即转了一半的饭钱给我。我们在地铁站分道扬镳,各自汇入茫茫人海。

顾铭发来消息问我进展怎么样,我说我和她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又问对方的态度如何,这种事我哪知道呢?他说晚上让顾菲(他的妹妹)去探探口风,我说算了,我们可能不合适。但他铁了心一样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为了不显得太过冷漠,我也问了几个与何敏君相关的问题。比如,她各方面都很优秀,是非常受欢迎的类型,为什么没有谈恋爱呢?顾铭解释道她的工作环境中全是女性,几乎接触不到男人,所以才拜托顾菲给她介绍合适的对象,要不然哪会轮到我?经他这样一说,我感觉自己仿佛捡了天大的便宜似的。更出乎意料的是,何敏君告诉顾菲,她对我的印象是“挺好”,这让我有点受宠若惊。顾铭一副激动万分的样子,打字的速度突然快了许多,他劝我赶紧趁热打铁,平时多找她聊聊天,周末约她出来散步看电影,如果她没有明显的抵触情绪,这件事就十拿九稳了。

“哪件事?”我问道。

“终身大事。”他说。

“哪有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

“我们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她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啊。”

“感情可以用时间来培养,喜欢的类型也不会一成不变。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最终能和自己心中描绘的完美形象共度余生呢?我初中时期就迷恋上了王祖贤,现在的女朋友和她也不沾边啊。”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嘛。”

“我表达的大概意思你明白就行,具体如何抉择,还是要遵循你的心。”

我还未看清我那颗被迷雾笼罩的心,便已经稀里糊涂地与何敏君约会了。就我而言,我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东西,无非消耗一些感情和时间罢了。在迄今为止三十二年的人生中,我一直在大肆挥霍这些宝贵的财富,现在,再多浪费一点也无所谓。

周六下午,我和何敏君去逛了人民公园,还在人工湖里划了一个小时的船。和她在一起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冷场,她拥有高昂的热情和源源不断的话题,在她的濡染下,我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徜徉在春日午后波光粼粼的湖面,周围环绕着悠悠荡荡的游船,不时拂过一阵暖融融的微风,对面坐着的女子绿鬓朱颜、神采奕奕,身处这般暇逸的环境之中,我心中生出了别样的惬意,浑身酥酥软软,像要融化了似的。我们将船停在湖心,任其随波东飘西荡,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从西藏的纳木措聊到了霍格沃茨的大礼堂,又从布兰妮·斯皮尔斯的专辑聊到宫保鸡丁的做法,等船靠岸时,平日寡言少语的我早已口干舌燥了。我买了两瓶苏打水,和她继续在公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到了一处人声鼎沸的回廊,何敏君告诉我,这是公园里最热闹的地方——相亲角。

回廊很长,每两根石柱之间都系着几条麻绳,绳子上挂满了A4纸和硬纸板,上面详细地介绍了这座城市中许许多多单身男女的基本信息和联系方式。长时间守在这里的尽是些中年人,手里同样拿着自己子女的简介牌,希望从熙来攘往的游人中物色到合适的人。尽管在我看来这与守株待兔无异,但说不定缘分到了,兔子自然会撞上来,而且有时候还不止一只。

“有没有发现适合你的人?”何敏君开玩笑似的问道。

“没有。你呢?”

“我都没仔细看。”她突然扬起手,指着一页A4纸,“这女生的条件很不错啊。”

纸张上方印着“寻缘”两个大字,下面写道:

女,出生于1987年3月,未婚,身高1.68米;医学院毕业,硕士学历,市内某三甲医院工作,收入稳定,有房有车;为人真诚善良,性格随和,容貌姣好;父母退休,身体健康无负担。寻男,28至34岁,身高1.75米以上,学历本科以上,工作稳定(最好在体制内),诚实稳重,有责任心、上进心,无不良嗜好。联系电话:135……

“可惜我只有一米七四,工作也不在体制内。”我以充满遗憾的口吻说道。

“你还真的在认真考虑啊。”她白了我一眼,“人家在这里列出的只是最低门槛,就算你全部满足也还要看其他方面的条件。”

“这就是她还在这里找相亲对象的原因。”

“唉。”她喟叹一声,“说不定几年后我也和她一样。”

这回轮到我白她一眼了。

逛完一圈,时间尚早,我们又去看了一场电影——肯尼斯·罗纳根导演的《海边的曼彻斯特》。由于中午只吃了两块面包,又走了不少路,电影没放映多久,饥饿感就在我的胃里一阵一阵地翻涌。暮光迷离的时刻,我们从电影院来到街头,去事先预定好的意大利餐厅吃晚饭。这家餐厅是顾铭推荐给我的,味道环境俱佳,考究的装潢充满中产阶级情调。用餐期间,婉转动人的钢琴旋律倏然飘落于耳畔的瞬间,胸中会莫名地升起一股生活美满、事业有成的错觉,这种奇妙的感觉在看见账单的那一刻才彻底化为乌有。何敏君抢着付了账,她说电影票是我买的,晚饭理所应当由她来请。可晚餐的花费却比看电影的花费高出一大截。我在微信上将一部分钱转给了她,她不仅没收,还把我奚落了一顿,说我斤斤计较,像个小女人。我正欲反驳几句,还未说出口,她就岔开了话题,转而对红酒炖牛肉这道菜侃侃而谈。

一个月后,在初夏第一缕阳光的见证下,我结束了五年零九个月的单身生涯,开始与何敏君正式交往。随着年龄的增长,恋爱于我,早已失去了青春时期的激情与神秘。不知何敏君是如何看待这段关系的,但我隐约感到,即使最终雨断云销,我们谁也不至于伤心欲绝。许多年前,我还对爱情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深信殉国是最伟大的死法,而殉情则是最浪漫的死法。经历了漫长岁月中许多段长长短短的恋情以及互联网潜移默化的洗礼之后,我的思想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如果谁再为爱情郁郁寡欢、黯然神伤,我便不动声色地把他们归纳进“十足的傻瓜”这一类名单中。

何敏君高中时代的朋友张馨过生日,她叫我周六陪她一起去。我本不爱参加这类社交活动,但碍于我们刚交往不久,不好直接拒绝,就答应了下来。那天下午我们在KTV里唱歌,总共八个人,五女三男,戴黑色棒球帽的男子和我一样,是某个女孩带来的对象,其余六人是相识已久的朋友。唱完一首周杰伦的《东风破》,我找了个黑暗的角落坐下,看着这群快活的年轻人,我感觉自己更老了。何敏君也坐了过来,头靠在我肩上,问我:“怎么不去点歌?”我说:“想听你们唱。”她朝我粲然一笑:“想听什么歌?”“什么都行。”她唱了两首梁静茹的歌,和朋友聊了一会儿天,随后就一直坐在我旁边,给我讲他们高中时期令人怀恋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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