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林山河谷(中篇小说)
作者: 张玉山1
冬天是从什么时间开始的,小苏子一点也不记得了。部队过江后,天空一直飘雪,雪下得很大,除了白,他没见过其他颜色。怎么会在这儿呢?他动了一下身体,雪粉扑了他一脸。他还活着。睁开眼睛,雪停了,太阳从云缝里射出一束光。
他的手触到了一件硬邦邦的东西,枪身、扳机、枪管……他不由微微地激动起来,他判断,那是枪,加兰德步枪,一定是的。加兰德是班长的,他的枪是莫辛纳甘,俄国人的老式步枪。出发前,班长把自己的步枪,挂在他的肩头上,小苏子,你的枪老掉牙了,用我的枪。
天空。白雪。风声。云。怎么会在这儿呢?他的记忆,被大雪埋住了,冻僵了,像弹夹里冰冷的子弹。他不能死。必须站起来,跟上自己的队伍。他尝试着把手抬起来,感觉胳膊像一根树枝,每一次屈伸,像要折断似的。
他只记得他是三连六班的,班长叫陈阿六。部队番号他不知道,连长叫什么他不知道。昨晚一场急行军,他们到了一个叫下竭禺里的地方,打一场伏击战。他掉队了?不,他没有掉队。他一直跟着班长,班长说,小苏子,别睡着了,跟上队伍!
夜空如洗,一颗星,两颗星,在头顶上闪烁。前方有零星的枪声,在黑夜里脆响。风声,脚步声,喘息声,枪支撞击声。队伍往哪儿去,他不管,下竭禺里在哪儿,他不管,他专注地盯着班长的大头靴,拽着班长的背包,顶着风雪,一路前进。
这一支百多人的队伍,像一排子弹,向远方射出去。
连长在一侧跑动着,小声但是坚决地催促,同志们,加快步伐,快,快!指导员赶上来说,前指来电,让我们务必赶在拂晓前,进入指定地域。连长说,知道了。连长像一台停不下来的马达,依旧不停地催促:快,快!各班清点一下人数,一个也不许掉队!
班长攥住他的枪带说,小苏子,把枪给我!他不。陈阿六说,小苏子,快跟上队伍,快!不知跑了多长时间,腿抬不起来了,眼皮睁不开了,十六岁的小苏子,深一脚浅一脚跟着惯性往前跑,突然,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小苏子抱着加兰德滚到山谷去了。
那么静。天空那么远。没听见班长喊他,一排脚步声,像一阵风,瞬间远去了。只有夜空,只有闪烁的星,只有一条空荡荡的山谷。滚下山谷的那一刻,他想,他完了。他感到非常羞愧,他还没有参加一场真正的战斗,他的战争就结束了。
他记忆的指针,在这儿停顿了,卡住了。队伍要去哪儿呢?他隐隐记得一个名字:下竭禺里。转了一下头,舔了一口雪,雪水灌进他的喉咙,痒痒的,略带一点腥甜。他的嘴巴在流血。侧耳听了一阵,除了风声,整条山谷里,一点声息也没有。
小苏子哭了起来,没哭几声,咬牙憋回去了。不要哭,哭是没有用的,小苏子,你是一名志愿军战士,战士流血不流泪!这样一想,小苏子变得无比勇敢起来了。一定要走出山谷,一定要找到自己的队伍!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冰冷地挂在树枝上,他判断,现在是正午,离天黑还有半天时间。小苏子,不要怕,一定要找到队伍,他给自己下了一道命令。
他用力抬了抬胳膊,能动了,手指变得柔软了。他在身边摸了一遍,他摸到了驴大肠一样的干粮袋,把干粮袋拖到胸前,浓烈的炒面香,真实地缭绕在他的鼻孔周围,他激动不已。他对自己说,小苏子,你死不了了!枪,子弹,炒面,有了这些,足够了。
他没有经历过战争,连简单的战前训练也没有,一切来得太突然。他从学校回到家里,父亲一脸兴奋,说,秉贵,爹给你报上名了,上朝鲜,当兵打仗去!爹抱出一身黄军装,帮他换上,军装肥大,长出一截儿。爹惋惜地说,大了,穿两年就合身了。秉贵,咱家里缺少一个当兵打仗的,给爹争口气。
他叫苏秉贵,山东临沂人。
爹开了一家诊所,在镇上。去年,爹给人诊病,开了一个处方,开出了一场官司。对方是个富人家,患了虚症。正气亏虚,邪气不著,爹诊完脉,开了黄芪、白术、山药、人参。方子上明明写着人参五钱,分明是主家贪心,忘了虚不受补的道理,把一大支老山参,全部归了药汤,一服汤药下去,病主口鼻流血,一命呜呼。
自古黄连救人无功,人参杀人无过,可是,开了五钱人参,爹却背上了人命案。主家说父亲开了虎狼之药,把父亲告了。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官司发到县上,好在同行的老医家主持公道,赔了一笔钱,才把是非平息了下去。名声毁了,父亲一把火烧了半生积累的药典医案,搬回了村里,发誓一辈子不再给人瞧病,专职伺候庄稼。
第二天,爹赶着驴车,送他到县上集结。县上发了一杆枪,莫辛纳甘。十六岁的小苏子跟莫辛纳甘一般高,怎么看也不像个战士。来接兵的就是班长陈阿六。陈阿六也是小个子,趴在草地上,像一堆土。陈阿六教他如何瞄准、射击、出击、冲锋,一个上午就把战争课上完了。
第三天,队伍开拔了。
小苏子饿坏了,胃像一面鼓,肠子像断臂者的袖子。连队临时驻扎在一片稀疏的林子里,他们预备开晚饭,饭桶里蒸腾着热气。连长从团部开会回来,一声令下,集合,整队,清点人马,队伍匆匆出发了。跑了一夜,一口饭也没吃到嘴里,有经验的老战士,抓起路边的雪,塞一口雪,塞一口炒面,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塞。他抓了一把炒面塞进嘴里,差点儿呛死。
小苏子来不及想什么,打开干粮袋,吞了几口炒面,像吞了一把干土,舌头拖不动了,口腔里的水分,被炒面吸干了。小苏子学聪明了,抓一把雪,抓一把炒面,在掌心里捏成一个团儿,像同仁堂的保和丸。他一颗一颗吞下去,肚子里温热起来了,血流动起来了,身上有了力量。
一只毛茸茸的东西,跳来跳去,两只红眼睛闪烁着,惊恐地看着他,是一只野兔。他想,这儿是安静的,至少,战争没有打到这儿来。小苏子吃力地坐了起来,腿上一片红,棉裤上结了一块冻干的血痂,他受伤了。他想站起来,攀住一棵小树,用力一起身,耳边嘎巴了一声,声音很小,也许只有他才能听得到,是骨头错位的声音。
父亲是正骨的专家,小苏子跟随父亲行医几年,治疗跌打损伤,他还是很有一点经验的。散,丸,汤,剂,膏;活血,化瘀,止疼,消肿,长骨;当归,红花,赤芍,熟地,续断,两面针,骨碎补……小苏子并不害怕,膏药一敷,养一两个月,骨头就长好了。
可他在冰天雪地呀,草药没有,接骨丹没有,什么也没有。怎么办呢?小苏子来不及多想,扯了两根树枝,再把鞋带解下来,熟练地给自己上了一道夹板,走是走不了了,不能待在这儿等死,把枪绑在背上,系好干粮袋,扔掉水壶,一步步爬起来。
雪太厚了,左腿不敢用力,爬行速度很慢,没爬几步,就气喘吁吁的了。这样可不行,小苏子,这样可不行!他坐起来,观察着周围,眼前一亮,几根枯木横在雪窝里,现在,我来做一张雪橇吧。小时候,下了大雪,他和小伙伴常常把几根木棍扎起来,在雪地上划来划去。
小苏子把衬衣袖子扯下来,撕成一条一条的带子,然后把枯木归拢起来,扎了一只雪橇。雪橇毛毛糙糙的,不好看。他爬上雪橇,两手握着树枝,往前一刨,用力往后拉,雪橇“嗖”地出去了。他不知哪儿有村庄,不知队伍去了哪个方向,不知下竭禺里有多远,不管了,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顺着谷底往前划,万一有过路的队伍呢。
天空中有一只孤鹰,盘旋了好一阵子,好像没发现什么,“嘎”的一声,贴着小苏子头皮掠过去了。他抬头看了一眼,苍鹰呼扇着翅膀,一点一点变小,在远处消失了。他要是有一双翅膀多好啊,那样,他就可以找到自己的队伍了。
太阳又躲进云层去了,山岗上起风了,白茫茫的雪沫子席卷过来,扬了他一脸,灌了他一脖子。小苏子不敢停下来,停下来,他就没有勇气朝前划了。他像行驶在无边的大海上,这一叶小舟,随时都会颠覆。他努力平衡着身体,拨动着双桨,飞速地向前移动。
班长发现他掉队了吗?班长会回来找他吗?这些疑问,在他的脑子里一闪,一闪就过去了。兴许不会,前方战事多紧张呀!不能因为他小苏子,耽搁了全连的战斗任务。他盼望班长来找他,又怕连长的黑脸,连长会严厉地批评陈阿六,一定会的!向前划几步,小苏子扯断一根树枝,插在雪地上,万一班长来找他呢?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这条山谷好像永无尽头,太阳的余晖,渐渐淡了,天暗了下来,雪光像初月的光辉。他睁大眼睛,区分哪是树木,哪是断崖,判断前方是否有亮光,是否有人声。太静了,除了风声、猫头鹰的咕咕声,只有他的喘息声和雪橇划动的声音。
小苏子还是停下来了,他划不动了。他想确定一下自己所处的方位,在天幕上,他找到了北极星。灿亮的星,在云层里闪烁不已。他现在正在向南行进,和队伍行进的方向是一致的,他放心了,只要往前走,只要听到枪声,离下竭禺里就不远了。
天彻底黑了下来,无边的黑暗,把整条山谷埋葬了。可怜的小苏子不敢往前走了,他又一次陷入了绝望之中。他摸到了弹夹,使劲按压它,子弹一粒一粒弹了出来,一颗,两颗,三颗,四颗……十三颗子弹。十三颗子弹,躺在他的掌心里,凉凉的,在眼前闪着光。
出发前,班长陈阿六发给了他十颗子弹,想了想,又从自己的弹夹里退出三颗子弹,压进他的弹夹里。陈阿六叹息说,小苏子,子弹就是你的命,你有十三颗命。记住,不许浪费一颗子弹,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消灭一个敌人,就保住你一条命。
他把子弹一颗一颗别到弹夹里,留下一颗,压进弹仓,紧紧地抱着他的加兰德步枪。这时候,战斗早已打响了吧?兴许已经结束了。如果战斗结束,队伍将会继续向南开进,就是说,无论如何他都跟不上自己的队伍了。小苏子又一次落下泪来,怎么会掉队了呢?全连一百三十八人,只有他落单了,小苏子,你怎么这么不争气!
天越来越冷了,风声尖利地从耳梢上呼啸而去,像是无数支冰冷的钢针,贯穿了他的身体,他不禁战栗起来。这个长夜,可怕的长夜,他能熬过去吗?他必须弄出一点声响,如果,附近有人,说不定会救他一命。会不会有美国鬼子,或者韩伪的部队呢?不会!他们是穿插到前方去的,这一路,他们的连队,没有受到任何阻击。
小苏子壮着胆子,朝夜空喊了两声,他的喊声,在山谷里凄厉地回荡,他仔细地听了一会儿,周围没有任何声息。小苏子,不要怕,你是勇敢的革命战士。他的心安静了下来,现在他能做的,只有保存自己,他在朝鲜,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没有人救他。
他很想放一枪,让枪声传到远方去,让班长知道小苏子还活着,哪怕把敌人引过来,他要和美国人决一死战。出发前,连长做了一个简短的动员。连长说,我们是英勇的志愿军战士,为国际主义而死,为我们年轻的共和国而牺牲,是极其光荣的!我们每一个战士,都必须是一个英雄主义者!宁愿前进一步死,绝不后退半步生!
这一夜,无论如何他是熬不过去的,他身体里的热量,正一点一点消失,连寒冷的感觉也没有了。现在,他只想睡觉,好好睡一觉。入朝以来,还没有睡过一场安稳觉。几乎每天,部队都在拼命往前穿插,新义州,龟城,秦川,一路向前。
眼睛睁不开了,他怕自己睡过去,抓了一把雪,搓在脸上。神志清醒了一些,为了分散注意力,他掰着手指,计算着他的行程。他是十一月十三日过江的,已经过去了六天。六天时间里,他和他的战友们无时无刻不在恐惧着,渴望着,激动着,战斗迟早会来的!
在新义州做了简单的调整,补充弹药给养。出国前,一切没来得及准备,他们是扛着一支光膛枪出发的,弹夹是空的,干粮袋是空的。间歇里,他和班长有过简短的对话。
班长问他,小苏子,战争打完了,回国后你干什么呢?他不假思索地说,我想当医生,做一个真正的医生。这时候,他想到了父亲,父亲是一个好医生,但是父亲的名声毁了,不能行医了。陈阿六认真地点着头说,小苏子,咱们一定活着回去!
现在,小苏子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不可能活着走出山谷了,天气太冷了,明天早上他会变成一具僵尸。这是结论。得出这个结论,他的心疼了一下。他不在乎死在哪里,他担心他不能被追授烈士,还有可能被列入逃跑者、叛国者、战俘的名单。那么,他的父亲就没有颜面活下去了。他绝不能死!
他把枪顺过来,嗅了嗅枪管,枪管里有一股淡淡的硝烟味。小苏子“哗啦”一下拉开枪栓,子弹像一只青头蚂蚱,“嗖”地蹦了出来。他再次把子弹压进弹仓,手指下意识地扣紧了扳机。在他还有力量开枪的时候,他想拯救自己。行进途中,连长说,同志们,这一带是朝鲜游击队的活动区域,不要惊扰他们,不要暴露咱们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