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风一样消失(短篇小说)
作者: 程善明整个冬季,没有飘下一片雪。麦地里裂开一道道口子,像一张张冒烟的大嘴;绿油油的麦苗成了枯黄的干草,村民们跺着脚冲老天爷直骂娘!一直出了正月,他老人家才缓过神来,知道了该尽的责任还没有尽,便着急忙慌地下了一场雪。就是这场雪,竟然让奶奶稀里糊涂地撒手归天了。
雪,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是夜里悄悄地下的。因了天气逐渐转暖的缘故,雪随下随化。早晨,人们打开房门,睡眼蒙眬中突然看到院子里一片泥泞。举头望,零星的雪花还在天空中悠闲地起舞,房上、树杈上顶着厚厚的积雪。人们像见了救星似的,兴高采烈地招呼家人:起床,快起床!下雪了,下雪了!
奶奶照例早早地生火做饭。当她发现下雪了的时候,那颗像干涸了一个冬季的庄稼地似的心,犹如注入了涓涓细流,立刻活泛了起来。她想到的并不是看雪,而是看看这场雪能否挽回那些已经枯萎的麦苗的命。
奶奶的心比脚急。毕竟快七十岁的人了,毕竟路上全是泥巴,奶奶一溜歪斜地往地里奔,刚刚赶到自己家的地头,脚下突然一滑,一个跟头栽在地上。等其他人赶来的时候,奶奶已经不行了。
村里的人都说,奶奶的命就像庄稼地里的小径,疙疙瘩瘩,曲曲折折。
奶奶究竟叫什么,很多人不知道,但是,都知道爷爷外号叫徐大牙,在家里排行老三,人们都随着爷爷称呼奶奶。有叫三嫂的,有叫三婶的,有叫三奶奶的,当然,也有叫老三家的。上了些年纪的人都知道,当年奶奶是带着大伯嫁给爷爷的。那时大伯五岁,长得白白净净,一双韭菜叶那么宽的双眼皮,一对黑黑的大眼睛,见到谁都“嘿嘿嘿”地笑,很少说话,即使说话,语速也很慢:吃、饭、了、吗?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脑袋像调皮似的老是向右边偏歪。奶奶说,大伯两岁的时候,发高烧烧成了脑膜炎。当时正值麦收,大家都忙着抢收庄稼,那时奶奶还年轻,不知道轻重,想熬过那两天,再给大伯看,没想到会烧成脑膜炎。奶奶年轻的时候,绝对称得上村花,就是嫁给爷爷的时候,腰还是腰,臀还是臀,像个大姑娘。村里的女人们都为奶奶这朵鲜花插到爷爷这摊牛粪上鸣不平。经常有人问奶奶的过往,开始,奶奶总是笑而不答,但是,架不住大家的热情和好奇,在大家不厌其烦地关心下,便一遍又一遍恨恨地说,她原先那个死鬼,长得五大三粗的,整天长在庄稼地里。大伯三岁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死鬼从地里回来,满头满脸的汗。他从井里提上水,趴在桶上就喝,像牛一样,一桶水喝下去了半截,不一会儿,捂着肚子“哎哟哎哟”满地打滚,人还没送到卫生院,就断了气。
奶奶每次说,眼里都盈满了泪。
奶奶嫁给爷爷的时候,爷爷一个人守着两间破草房过日子。爷爷矮小、猥琐,嘴唇好像永远也管不住那两排黄黄的板牙,一不小心,牙就龇出唇外。爷爷对大伯却视如己出,经常带着大伯去田里逮蚂蚱,到水沟里摸鱼,或者,蹲在自家院子里的那棵枣树下看蚂蚁上树。爷爷指着自己的鼻子让他叫爸爸,大伯歪着头,高高兴兴地叫“爸”。“叫爸爸!”“爸!”爷爷兴奋得手舞足蹈,冲着天,大声地叫喊:“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原来一直低着头、沿着墙根走的爷爷,不再低头,也不再躲人。每当他把大伯架在肩膀上走在村街上的时候,都会昂首挺胸地主动和路人打招呼,幸福和自豪写满了脸。
人,往哪儿抬,丧,在哪里发?人们都犯了难。
人群里有个奶奶的堂兄弟,也就是爷爷的堂兄弟,算是我们徐家这一支中辈分最高的了,人们把目光都投向他:“六爷,人,往哪儿抬呢?”
六爷用手挠着头,嗯嗯了半天,也没有答出个所以然,最后说:“还是叫村主任和二顺来吧。”
二顺就是我父亲,是奶奶和徐大牙生的儿子。父亲出生后,大伯的名字就由小顺改成了大顺。
村主任和父亲是前后脚赶来的。
村主任叫徐永发,三十多岁,之前拉了一支十几人的队伍,专门在四邻八庄盖民房,去年春天,村里换届时当选为村主任。他与我家是同族,按辈分,父亲管他叫叔。徐永发两手掐着腰,冲父亲劈头便问:“把你娘往哪儿抬?”
事情来得突然,父亲好像还没有想好:“往——往——”父亲涨红了脸,吭哧了半天,到底也没有说出往哪里抬。
“从哪里算也得往你家抬呀!这个也要请示你老婆吗?”
村里人都知道,父亲老实,家里的大事小情都由母亲说了算。父亲一边挠头,一边拿眼角瞟瞟这个,又瞅瞅那个。
父亲的眼角扫到了徐永发,见徐永发一直逼视着自己,一脸毋庸置疑的样子,于是深深地吸了口气,随后,又迅疾地吐出来,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抬我——我——我家去吧。”
这时,又陆陆续续地来了一些人。他们中有人抬了张门板,有人抱着被子和褥子,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奶奶抬到了门板上。直到这个时候,父亲才突然像意识到什么,跟在人群后边,咧开嘴,边走边“妈呀——亲妈呀——”地哭了起来。
当奶奶快被抬到我家门口时,只见哑巴(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披头散发地从东侧的胡同里跑了过来。
她“啊啊啊”地直往奶奶身上扑。徐永发训斥着哑巴,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拖了出来。她跟疯了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冲进人群。哑巴直勾勾地盯着奶奶,泪水噼里啪啦砸在地上,“啊啊啊”的叫喊声,震着人们的耳膜,令在场的人心里都酸溜溜的。
哑巴死劲地抓着门板,一边用手指着自己的家,一边“啊啊啊”地叫喊。人们都看懂了,哑巴想叫人把奶奶抬到她家去。
徐永发扭头看父亲,父亲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嘴巴张了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徐永发大声地训斥哑巴:“胡闹!死者为大,按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办!”他挥挥手,对抬奶奶的人大喊,“去二顺家!”
哑巴还是死死地抓住门板不放,她乞求徐永发,乞求抬奶奶的人。但是,徐永发主意已定,他黑着脸斥责抬奶奶的人:“耳朵里都塞驴毛了吗?!去二顺家!”
哑巴是被硬生生地拖进我家的,哑巴的脚在泥水地里拖出了两道深深的沟。
哑巴是奶奶捡回来的。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天上也飘着雪花,东北风吹得干枯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奶奶背着柳条筐去场院弄柴火,远远地看见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嗷嗷”地喊,大伯也混在人群中胳膊一上一下地舞动着。奶奶紧走几步,站在人群外往里瞅。她听到有人议论:“是个傻子。”
“不光傻,还是个哑巴呢。”
“从哪里来的?”
“不知道,昨天就有人看见她在村子里转悠。”
奶奶通过人墙的缝隙,看见麦秸垛旁蹲着一个女人,朝围观的人不停地傻笑。她身后的麦秸垛上有个掏出来的洞。女人三十岁左右,头发披散着,上面粘着许多麦草;脸上横一道竖一道地涂满了污垢,像彩蛋似的;身上穿着一件看不清颜色的小棉袄,袄上有好几处露着白色的棉花。女人上牙叩击着下牙,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几个流着清鼻涕的孩子远远地往女人身上掷石子,还有的拿木棍试探性地往她身上乱捅。女人双手抱在胸前,胆怯地向后缩着身子。在围观的人嘻嘻哈哈的起哄声中,孩子们胆子似乎也大了起来,石子、土块雨点般地落在女人身上,拿棍子捅的,也加大了力道。女人可能是被弄疼了,两只眼睛几乎鼓出了眼眶,头发也倒立了起来。只见她忽地从地上站起来,“啊啊啊”地追逐着孩子们。孩子们一个个吓得脸色苍白,四处逃窜。这时人们才发现,女人原来只穿了一条单裤,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屁股处撕开了一块巴掌大的口子,雪白的皮肉露了出来。围观的人看见了,瞬间又来了情绪,起哄声又一次高涨起来。起哄声像进攻的号角,许多孩子又跑回来朝女人投掷起了石子和土块。
“欺负个傻子不丧良心吗?”奶奶气愤地大声喊道,她朝正在起哄的大伯踢了一脚,毫无防备的大伯“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奶奶将背着的柳条筐扔在大伯身上,迅速地挤进人群……
还没有到家,母亲就远远地听见哑巴“啊啊啊”的哭声,心里窝着的那团火倏地顶上了脑门。
给奶奶穿好衣服后,徐永发留下父亲支应家里的事,派本家的七叔带着哑巴的儿子希望,给老亲少友磕头报丧。那时,姥姥生病了,母亲回娘家照顾了几天,在娘家,她急火火地把七叔拉到一边,悄悄地问了一些情况,虽然没有直接问把奶奶安置在哪里了,但是,从她涨红的脸上,从她焦急的神态上,七叔明白她最想知道的是什么。从七叔闪烁其词的回答中,母亲知道,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奶奶早就把自己的寿衣做好了,那还是希望过完周岁生日以后。九年来,每到夏天,奶奶都把自己的寿衣拿出来晒晒,再兴致勃勃地在身上比量比量。每次,她都会满意地闭上眼,将寿衣贴在脸上,拿手轻轻地抚摸着。每次,奶奶都会流露出幸福和欣慰的微笑。奶奶好像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一进家门,母亲就看到灵棚已经搭好了,人们咋咋呼呼地往泥泞的院子里铺着麦草。奶奶人缘好,谁家有红白喜事,谁家修房子盖屋,不用招呼,知道了,准去帮忙。忙完了,也从来不在主家吃饭。但是,母亲知道,这些人,有不少是怀着其他的目的。
也许被突如其来的事情搞得手足无措,也许还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痛中,父亲低着头,绞着手,呆呆地站在角落里有些魂不守舍。母亲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拽着他进了厨房。
那天,奶奶把哑巴领回了家。哑巴“啊啊啊”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吓得我直往母亲的背后躲。母亲当时就急了,冲奶奶嚷:“人家都不管,你装什么亲生的!”
“眼看着一个大活人被活活饿死、活活冻死?”奶奶抢白母亲。
奶奶烧了一大锅开水。灯光下,她看到哑巴的头发里爬满了虱子,虱子像小孩子捉迷藏似的,一会儿撅着屁股钻进去,一会儿又伸着脖子爬出来。“哎哟妈呀,”奶奶惊讶地咧着嘴,“这点小人儿,两天还不让虱子啃成骨头架子了!”她一边哄着哑巴,一边拿剪子把她的头发剪光了。奶奶从头到脚给哑巴洗了个遍,足足洗黑了两大盆水。洗完,她又翻箱倒柜找出自己的衣服给哑巴换上,然后把哑巴的衣服统统扔进了热水盆。
一家人像避瘟神似的躲着哑巴,可是,大伯却像得到了稀罕物一样逗着哑巴玩。他一边指指吊在梁上的电灯,一边又指着哑巴的头,咧开大嘴“嘿嘿”乐:“电、灯、泡,电、灯、泡。”
谁能想到,大伯和哑巴竟然成了好朋友。
大伯经常拉着哑巴的手在村子大街上招摇过市,场院、沉沙池成了他们的乐园,饲养处则是他们的栖息地。
大伯当饲养员已经十二年了。大家都知道,当初,如果没有爷爷的那一“壮举”,这个差事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大伯头上。
十二年之前的那个秋天,黄河滩里的庄稼成熟了,社员们起早贪黑地忙着掰玉米,忙着往场院里运玉米秸。河滩里,一捆一捆的玉米秸像孩子似的四仰八叉地躺在地里。那个时候,玉米秸可是好东西,一来可以做牲畜过冬的饲料,二来也是村民们主要的生活燃料。蒸窝窝、贴饼子、熬地瓜汤,主要都是用玉米秸做燃料。玉米秸是硬柴火,耐烧,火力足,能在很短的时间把饭做好,蒸出来的窝窝、贴出来的饼子、熬出来的地瓜汤,香,酥,甜!
从河滩里把玉米秸运回来,需要越过大坝。别小看一捆一捆的玉米秸,一个棒小伙子背一捆上大坝还行,如果背两捆,一趟上去,就得累趴下。所以,条件好的生产队,一般都用马车、牛车往外运。赶牛车的外号叫徐大马棒,那天下午,他已经运了五六趟了,每运一趟,小公牛身上就湿一大片,还没等干,再运一趟,又被汗水浸湿了。可能是累了或者饿了,也可能是真的闹肚子,徐大马棒嘴里嚷嚷着肚子难受,捂着肚子一趟趟地往已经干涸了的小水沟里跑。刚去了一趟,还没有回到车前,又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向水沟那边跑。这时,一捆捆的玉米秸已经装上了车,眼看着天也慢慢地暗了下来,女人们嚷嚷着回家做饭,男人们则一边骂徐大马棒懒驴拉磨屎尿多,一边一遍又一遍地催促着他。大家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徐大马棒回来。这时,一向胆小怕事的爷爷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把手里的镰刀朝脚下的玉米秸上一扔,冷不丁地站出来:“我来!”
之前,爷爷赶过牛车。那是工休的间隙,趁徐大马棒和其他人在大柳树下下五子棋的时候,他过过瘾。当然,那是在平整的道路上。
“行吗?”人们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行,”爷爷自信地说,“别把人看扁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