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作者: 濮颖拐子街尽头的那家日式料理店是素心经常光顾的地方。说是料理店,其实更像一个小酒吧。素心每次去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先朝吧台看一眼,吧台后面有个穿牙白色棉麻衬衣、胡子拉碴的男人。都说他就是这家料理店的老板,可是在素心眼里,怎么看都像出海归来的渔夫。
素心是个有选择困难症的女人,跟她一起逛街购物,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这一点素心自己知道,她为此也去看过心理医生,但收效甚微。素心每次来这里点的永远都是重复的菜品:一小份三文鱼、一小碟海带丝、一小份日式豆腐蘑菇酱汤。这家店的所有菜品都分成大中小三种分量,这种方式很贴心,也实惠,对于素心这样的单人食客来说,再好不过。
天有点阴,铅灰色的云层看起来沉甸甸、湿漉漉的。素心给梅子打了电话,要她明天早点过来打扫,下午自己要去洮湖写生。这几天洮湖边上的木香花开得正好,“木香花湿雨沉沉”,素心书房里挂着的那幅写意,就是几年前在洮湖边画的。那时候,她与泽如还没分开。准备去写生的那几天,表妹姗姗正好从N市来她所在的城市出差,泽如说她们表姐妹好多年不见,而且人家千里迢迢来一趟不容易,等表妹走了再去洮湖也不迟。素心说,也就是两天的来回,她来了,你先帮我照应一下,赶上木香的花期,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泽如说,木香花明年还会再开,表妹却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能再来。素心正在电脑上查资料,随手拿起揉皱的一团面巾纸砸向泽如,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眼睛,我表妹,你怎么就这么上心?泽如正在给素心的平板电脑贴膜,身子一侧,贴歪了,白浪费了一张膜。素心冷笑一声,什么事都做不好,就知道瞎操闲心。你永远都活在别人的感受里,拜托,能不能有一点自我?
今天的酱汤有些咸,素心朝服务员招了招手。问明情况之后,服务生立即弯下腰,双手托起汤碗,说让厨房重做一碗。素心撇撇嘴。她喝汤从不放盐,泽如每次煲好汤,都是先给她盛好,然后才在汤锅里加盐。泽如大口喝汤,那吸溜有声的样子让素心担忧,担心第二天早上腕式血压计上的数字又会蹭蹭地往上蹿。“结亲访三堂,先看外婆后看娘”,早知道有高血压病家族遗传,我才不会嫁给你!这是素心常挂在嘴边的话。
服务生又端过一碗汤来,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就在素心舀起一勺准备往嘴里送的时候,吧台后的男人已经走到她的桌前,给她送来一小碗荞麦面。从没见你吃过主食,长期这样对脾胃不好,试试荞麦面,不会长胖的。没等素心反应过来,男人又说,老主顾了,送你的。
荞麦面咸淡正合素心口味,尤其是面身下还藏着一只荷包蛋。素心诧异地朝吧台看去,男人正在品茶,是一杯很醇厚的红茶。素心离开时,外面下起雨来。拐子街是步行街,不能开车,就在她打算冒雨走到外面再打车的时候,男人递过来一杯红茶,喝一杯。
店里已经没几个人了,灯光也调成了暖暖的橘色。素心和男人各自托着一盏茶,隔着一张铺着手工印花的亚麻餐布的桌子,轻啜碗里的茶水。这个时候应该换个音乐才对,素心实在不知道该和眼前的这个男人说些什么。时间煮雨?男人笑起来,素心发现他眼角的皱纹很深,那些皱纹里一定埋藏着很多故事。素心想。
泽如的眼角就没有皱纹,时间好像对他格外仁慈。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除了微微发福外,他的外形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前几年还好,特别是这几年,他们一起出门的时候,常会有人说,泽如看起来比素心年轻许多。素心不止一次地把泽如拖到化妆镜前跟自己比较,也曾为这些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人家不就那么随口一说嘛,至于吗?泽如翻了个身,呼噜声就像水冒泡一样,一串接着一串,睡眠本来就浅的素心索性下了床,披上衣服进了她的画室。
梅子是泽如离开后素心托人找来的钟点工,外地人,三十岁左右,做事快,嘴巴也快。素心一向不太喜欢人话太多,自己也是,这些年变得越来越不愿意开口与人交流,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待在画室里,偶尔出去散个步也是独来独往。泽如说这不是好现象,人是群居动物,离群久了会生毛病的,你看人家宋阿姨,都六十多了,状态多好,不就是因为朋友多吗?从来没见过她闲在家里。
你是说三号楼的那个老妖精啊,一脸褶子都赛过富春包子了,还穿红戴绿的,捏嗓子扭屁股,见谁都是自来熟,呱唧呱唧也不嫌聒噪。泽如对于素心的刻薄早已习惯,素心哪天要是好好地跟在他后面说句暖心的话,泽如会老半天愣在那里咂摸,素心的话里到底有几个意思呢?
梅子刚来的时候话不多,一定是介绍人专门嘱咐过她,时间长了,爱说话的本性就藏不住了。素心打心眼里嫌弃过她这一点,但是没办法,没有了泽如的家,就像刚刚结束的战场,一片狼藉,她甚至分不清茶杯和奶杯。梅子工作的时候,素心就待在自己的画室里,等到梅子叫她说,杜姐,完工了!她才会打开画室的门,阅兵一样四处视察一遍。渐渐地,素心倒巴望着梅子来了,两个人即便一句话不说,屋子里头有个忙忙碌碌的人,素心也会感到一种心安。
今天的梅子迟到了半小时,来的时候脸上红红的,进门就说对不起,临时有事情耽搁了。素心倒不计较,她正在收拾一些自己不能穿的衣服,打算送给梅子。梅子到底年轻,穿上素心的衣服,转眼就变了样。她在穿衣镜前不停忙活,本就红扑扑的脸蛋更红了,看上去就像熟透了的柿子。年轻真好,素心想起了表妹姗姗。
姑妈的这个女儿比素心小很多。读初中的时候,每年寒暑假,素心都要在姑母家住一段时间,那时,姗姗才上幼儿园。她至今都还记得姗姗穿着白纱裙子,给她表演刚学会的儿歌时的情景:你看那花园里,有一只花蝴蝶;我轻轻地走过去,想要捉住它;为什么蝴蝶不飞起,为什么蝴蝶不害怕?哦,原来是一朵小小的蝴蝶花。蝴蝶花!素心的心里像是被蜜蜂蜇了一下,就是这只花蝴蝶迷了泽如的心,把泽如带走了,将满世界的孤独留给了自己。
杜姐,在想啥?梅子在镜子里看到了素心那张布满心事的脸。
没啥。素心收回心绪,重新变得矜持起来。
你心里有事,我看得出来。梅子捏着裙摆,左顾右盼。素心没有再和她搭话,走出了卧室。
素心刚出门,就听到梅子打起了电话,用的是她家乡的语言,偶尔夹杂着一两句普通话。素心本没有偷听别人电话的癖好,可对方一句声音压得很低的话,不小心撞进了她的耳朵,让她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晚上过来吧,给你做了酸角糕;还有,我还买了件睡裙,粉红的,胸口好低……你来了看看就知道了嘛!
素心知道,梅子嘴里说的那条睡裙正是自己刚刚送她的。这件摸上去十分柔滑的丝质睡衣已经躺在衣橱里好多年了,这些年不管穿什么样的衣服,她在泽如眼里都看不到当年的惊喜和欲望了。梅子大约是熟悉了素心的习性,以为她这时候一定去了二楼的画室,所以打电话的时候毫无防备。素心从梅子的电话里得知,她在本地有个相好的,俩人是老乡,跟梅子一样,为了生活,也在这座城市里辛苦地做活。
梅子跟素心老实交代了一切。素心有些奇怪,梅子压根儿就没有必要跟自己解释,自己也没兴趣去了解她的故事,可两个身份悬殊的女人偏偏就坐在一张沙发上颇有兴致地聊了起来。梅子很羡慕素心,她在这座城市里拥有着他们不敢奢望的生活。她说自己也不敢想和这位老乡能维持多久,但是至少,只要在这个城市里一天,他们就会相互依靠着取暖。在这陌生的地方,没有一个依靠的人,那种空心的感觉,像素心这样的城市人是无法体会的。听到这话,素心的心像被只小手牵了一下。
梅子离开的时候是欢天喜地的,素心知道,那是因为她的生活中还有期盼。可自己呢?素心突然想起了拐子街的料理店,想起了那个有故事的渔夫。
再到洮湖,是她与渔夫一起。洮湖边上的木香花开得正好,就像书里的那张照片上的一样。那本书,那张照片,素心保存完好。那个晚上,她跟渔夫在满院的木香花下聊到很晚,回房间的时候,渔夫从后面抱住了素心的腰,素心没有转身。
姗姗不是个坏女孩,静下心来后素心想。那次她踏上洮湖的东堤时,姗姗正好踏进她的家门。听说那天的晚饭是姗姗做的,色香味俱全,素心回来后,泽如一直夸赞姗姗能干,两只眼睛直冒光,当时自己正在阳台的吊椅里喝着姗姗带来的明前绿杨春,泽如亲自泡好端到她的手里。姗姗在二楼帮她整理完画室,灰头土脸地走了下来,一边摘掉胳膊上的套袖,一边感叹说,素心的画室就是一个垃圾中转站。素心笑着,不争辩,惬意地摇晃着椅子,目光移向窗外。窗外一片洁白的月光,如水一般。
泽如在一旁晾晒刚刚洗过的衣物,都是素心回来换下的。就在泽如捏着素心那条红色内衣又是甩又是抖的时候,姗姗冲了过来,一把夺了过去,说,像什么样子嘛!
人不大,倒挺封建的。素心在吊椅里笑成一团。
看你把我姐宠成什么样子了?姗姗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内衣重新挂了出去。
泽如在一边嘿嘿笑,像一个傻孩子。姗姗在的这一个月里,家里随时随地都是泽如和姗姗说笑的声音,隔着画室的墙,素心都能听得见。
素心发现他们之间的暧昧是在姗姗离开后大约半年。那晚,泽如像往常一样正在厨房做饭,手机就放在餐桌上。紧闭的推拉门加上油烟机的轰鸣声,使得泽如没有听到手机的声响,素心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了屏幕上姗姗发来的短信。
吃了吗?
在做饭?你应该让她分担一点。
想你了。
连续三条。
姗姗口中昔日的姐姐已经变成了陌生的“她”,不仅如此,她还怂恿泽如让她替他分担家务。素心的心狂跳起来,她很想拉开厨房的门,把手机朝正在灶台前忙碌的泽如砸过去。可是她没有这么做,她所做的,是从此没有再吃过一口泽如做的饭,没有跟泽如再睡在一张床上。
素心坚信泽如一定会向她解释自己与姗姗的关系,然后更加努力地讨好自己,就像刚结婚时的他发过的那一句誓言里说的:在素心面前,他愿意永远做一个忠实的奴仆。事实也是如此,结婚多年,泽如一直在践行着自己的誓言。
他从没违背过素心的意愿。
素心不愿生小孩,泽如顺从她;素心不愿将泽如的父母从边远的山区接来,泽如依旧顺从她……这么多重要的事情,泽如都选择了顺从自己,而一个姗姗,一个在自己家中只住了不到一个月的女人,却可以让泽如变得如此决绝。素心那颗高傲的心被击得粉碎,碎片留在自己的身体里,切割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她回想起自己与泽如的过去。当初她为了泽如选择了离家出走,在洮湖边的木香花下,毅然决然地把一切都交给了泽如。父亲气得血压升高,差点丢了性命;母亲哭诉着说自己精心培育了二十多年的花就这么被一个穷小子搬走了,连花盆都没留下。
婚后的素心很少去看望父母,虽然她与他们仅隔着两条街。她不想回去,不想听他们那无休无止的唠叨:猪肉又涨价了,去年的医药费还没报,今年住院花了好几千,物业又催着缴费了,电梯报修几天了还没见修好……还有,她最怕的暗示:阳台上的斑鸠今年又孵了几只小鸟。
素心经常想起对门的那家邻居。他们家经常会因为孩子吵得鸡飞狗跳,好几次都把毛绒玩具、作业本、小弹弓什么的,摔到素心家门口。素心家的门板上至今还留着一个小窟窿,想必也是对门那个顶着鸡窝头、总喜欢穿着睡衣出门的母亲暴怒时将儿子的玩具扔出来时砸的。她也知道自己扰了邻居,时不时地会在素心家的门把上挂一小袋新鲜水果,或几杯酸奶表示歉意。
泽如很喜欢对门的那对小姐弟,每次听到女主人那近似母狼般嚎叫的时候,他都会停下手里的活,站到门后听一听动静,两道漆刷般的眉毛随着女人音频的高低一抖一抖,那神情就像是人家的母亲欺负了自己的儿女一样。遇到动静大些的时候,他会过去把对方的门敲开。顶着鸡窝头的母亲一脸尴尬地对他道歉,不好意思,又吵着你们了。泽如摆摆手,说,孩子小嘛,慢慢来。
素心劝泽如不要去干涉别人家的内政:又不是后妈,还能把孩子打死?搞得自己好像孩子的亲爸一样。泽如听后,半天没有开口。后来素心把这事当成笑话跟母亲讲过,母亲叹了口气。转眼间对门家的两个孩子都长大了,素心好几次发现,泽如会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看对面阳台上姐弟俩晾晒的红领巾,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