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白领

作者: 张宝中

1

现在是傍晚六点多,王小良在这个山洞里已躲藏五个多小时了。

山洞大约十五六平方米,呈不规则的梯形,越往里越宽阔。最高处大约三米,最低处不到一米,有七八个地方在“嘀嗒嘀嗒”地滴水。王小良背着硕大的“瑞士军刀”黑色双肩包,坐在洞口一块平滑、干爽的石头上,胡乱看了看书,又在平板电脑上心不在焉地看由他担纲男二号的36集网络剧《彼岸花开》。这部剧自半年前在一家视频网站上线以来,点击量持续飙升,现已突破1.7亿。王小良已看过三十多遍了,记得剧中的每一句台词、每一个画面、每一段背景音乐,记得第几集的第几分第几秒有他的戏份。在这部剧里,他饰演的是一个名叫“郑祺”的曾留学美国的海归MBA、名副其实的“高富帅”,举止优雅,气质超群,浪漫多情,与漂亮的女一号发生了一场浪漫、虐心的感情。王小良觉得郑祺就是他,他就是郑祺。

王小良有些心慌意乱,不时走到洞外,看东南方向的村庄。天阴着,雾蒙蒙的,近处远处大大小小的山头显得十分缥缈。村头那个足球场大的池塘像一面镜子,闪耀着浅灰色的光。村外的柏油路(十四年前还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路口不时有小轿车进进出出。王小良上初中的时候,夏天经常来山上割羊草,站在这个洞口一眼就能看见村子西北角的家。现在他寻找自己的家,却怎么都看不到了。现在的村庄比十四年前的村庄大了好几圈,他家被大片大片红瓦灰墙的新房和二层小楼淹没了。

晚上十点左右,天下起雨来,还电闪雷鸣的。这是王小良所期待的,这样他就能早些回家了。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七,如果不下雨,月亮会很圆,村子大街上会有一些人坐着马扎乘凉、聊天到半夜。

王小良进村时雨已停了。因主街有路灯,他是从村后的小路进村的。他没看见一个人,也确信没人看见他。他记忆中的老房子几乎全没了,凭借胡同口的两棵老槐树做参照,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家。院门关着,他推了推,没推动。土院墙比十四年前矮了半米多,他纵身一跃就跳了进去。他定了定神,站在墙边打量着这个院子。厨房门口盖着铝制锅盖的咸菜缸、东厢房墙上挂着的铝篦子、西厢房门口废弃的煤球炉子……和十四年前一样,什么也没多,什么也没少。这十四年里,他早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家还是老样子。他慢慢向堂屋走去,走到门口才发现旁边有一架歪歪扭扭的笨重的木梯,这是他记忆中唯一没有的一样东西。

在过去十四年成千上万次的想象中,如果有一天能站在老屋门口,他一秒钟都不会等,马上推门进去。可是此时此刻,他发现那需要巨大的勇气。他的心脏“扑腾扑腾”地狂跳着,仿佛要从胸膛里蹦出来。气管像被搦住了一样,喘气有些费力。两腿哆嗦不止。过了一会儿,他艰难地举起右手,想轻轻敲一下门,但手却悬在了那里。一阵潮湿的凉风袭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屋里的灯马上亮了。吴春花开了门,借助从室内射出来的节能灯的光亮打量着王小良。她穿着短袖碎花T恤和肥大的灰色秋裤,头顶的白发闪闪发光,在逆光中像一幅剪影。她声音有些发颤,像包裹着一层寒气,问:“你是谁呀?是人还是鬼?”王小良打了个寒战,用久违的桃城话轻声说:“妈,是我。”吴春花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叫我妈?我有个会叫妈的儿子,可是他早死了。”王小良说:“妈,我是……我是……我是……狗蛋啊!”“狗蛋”两个字他说得十分艰难,仿佛那是噎在他喉咙里的两颗蒺藜。吴春花说:“不可能,你不是狗蛋。算卦的都说,我那个狗蛋早死了。”

王小良“扑通”一声跪在泥水里,抱住了吴春花的腿,脸贴着她的肚子。吴春花的手在他头上摩挲了一会儿,挣脱了他,慢慢蹲下来,瞪大眼睛,捧起他的脸仔细看。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了一会儿,忽然狠狠地咬住了他腮帮子上的一块肉,咬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嘴,抓着他的手笑嘻嘻地说:“狗蛋,我的儿,还真是你呀!又去哪里唱歌了?过年、过生日都不回来。”王小良揉着被咬疼的腮帮子,嘴里“哧哈哧哈”地吸着气。吴春花自顾说:“在外面唱歌又没吃好吧?妈给你包饺子吃。你的头发长长了,真好看。你爸不会再剪你的头发了,上次他都后悔死了。你那双白运动鞋我给你刷了,在大良床底下的纸箱子里。”

屋里弥漫着浑浊、酸臭的劣质白酒的气味。王永祥在东间大床上四仰八叉,嘴里“噗噗”地吹着气。吴春花过去推了推他的肩膀。王小良拉住她,示意不要叫醒他。吴春花小声说:“他出过三次车祸了。骑电动车去矿上,骑着骑着就顶到大货车屁股上了,一头一脸的血。俩手指头是在井下轧断的。他骑车子的时候想你,干活的时候想你,睡着了做梦也想你。算他命大,还一回都没死过。”说着,她摇了摇头,脸上是惊恐的表情,接着又叹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去了厨房。

王小良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打量王永祥。王永祥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右手搭在肚子上,无名指和小拇指没了;左脸有一块蚯蚓一样明亮的疤。床底下有个“桃城大曲”酒瓶子,在床上一伸手就能够着。王小良发了一会儿呆,站起来,去西间看大良。大良正一丝不挂地侧身躺在单人木床上,一堆白花花的肉,肚子像个大西瓜,呼噜声像猪叫。不到四十岁的人,头顶秃了一大片,头发白了将近一半,那张胖脸在枕头上挤得变了形,像个被捏扁的发面馒头。

王小良在堂屋转来转去。靠后墙的破旧的条几上有一个印有蓝色魏碑体“桃城市精神卫生中心”字样的白色塑料药品袋,装满了成瓶和成盒的药。条几下面有一个敞着口的白色尼龙编织袋,装满了“桃城大曲”空酒瓶子。墙上那两个硕大的相框里,大部分是大良的照片,都是三四岁时候的。照片上的大良浓眉大眼、虎头虎脑,十分可爱。十四年前,相框里的照片大部分都是王小良的,但现在一张都没有了。十四年前,王小良的奶奶还在床上躺着,现在变成了一张十二寸的黑白照片,和他爷爷的遗像并排挂在后墙正中的上方。王小良和爷爷奶奶对视了几秒钟,心脏一阵狂跳,急忙扭过头去。

手机“嘀”了一声,来微信了。魏玲问他拍戏是否还顺心。他说还算顺心,只是有些累,夜戏要拍到凌晨两点,候场的时候在椅子里坐着都能睡着。魏玲回忆起上次他们在大理吃过的雕梅扣肉、弥渡卷蹄、夹沙乳扇等美食,提醒他这次再吃一些。他说一会儿又要拍他的戏了。魏玲叮嘱他注意休息,便道了“拜拜”。他看到苏玫半个多小时前发的一条朋友圈,只有简简单单几个字:“不动情不犯贱,真好……”她已两三个月没发过朋友圈了。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这段时间她又爱上别的男人了?这个女人总是让他搞不懂。

吴春花从厨房端来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在堂屋当门的那张方桌上。王小良坐下来,一连吃了四五个,都没吃到盐味。韭菜有一股甜丝丝的青草味,猪肉有一股腥味。他去厨房里找了个小瓷碗,倒了半碗酱油和醋端过来。吴春花坐在他对面的小马扎上,咧着嘴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狼吞虎咽。

王小良也不时抬起头来,仔细打量吴春花。他发现吴春花嘴唇周围有皱纹了,像饺子的褶皱。上眼皮垂了,头发几乎全白了,背也有些驼了。十四年,她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小老太太。

吴春花说:“咱家现在有钱了,有好几十万,都在银行里存着呢。你爸说,那些钱给你留着买房子、娶媳妇。你爸还想翻盖房子,我不让,怕你回来找不到家。”

吴春花说:“黄所长八月十五来,过年的时候来,一年来两三趟。前几年他头发白了,孙警官说他当大队长了。这两年他没来过,李队长说他当局长了。”

吴春花说:“狗蛋,他们都说有个案子跟你有关,到底是不是你呀狗蛋?”

王小良手里的筷子抖了抖,呼吸急促起来。

吴春花说:“他们说那个卖茶叶的是重伤,花了很多钱才治好;他们还说,要是你的话,你也不用害怕,什么时候回来去找他们,对你有好处。”

王小良愣住了,定定地看着吴春花。他确信自己没听错,是重伤,没死。这十四年里,他一直以为老罗当时就死了。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真想倒在屋当门里,一觉睡两年。他一连吃了三个饺子,忽然凶巴巴地说:“要是我,不早就抓我了吗?我在外面好好的,这事不要再提了!”

吴春花像做了错事挨了老师批评的小学生一样,有些难为情地咧嘴笑笑,不再吱声,但眼睛继续一眨不眨地盯着王小良。

等王小良吃完饺子,吴春花从大良床底下找出一床用白布打了三处补丁的单人竹凉席,铺在大良床前;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一个硬得像鞋底一样的枕头。席子和枕头都有些潮,散发着一股呛人的霉味。王小良躺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浑身痒痒,脸上、腿上和胳膊上起了很多扁疙瘩。他折起身子,看到大良身子靠墙向里侧躺着,一米多宽的床空出来一大半,就小心翼翼地在床沿上平躺下来。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屏住呼吸,盯着黑咕隆咚的天花板。胃里有些“反”,老想吐。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感觉胃里终于舒服一些了,刚要入睡,大良忽然翻过身来,巴掌“啪”地拍在他脸上,接着不停地温柔地摩挲他的脸,嘴里“噗噗”地吹出浑浊、难闻的气息,一股一股扑在他脸上。他轻轻抓起大良的手,放在枕头边上。忽然,大良的身体抽搐了一下,斜着蹬了一下腿,“啪唧”一声把他蹬到了地上。

王小良又在床前的竹凉席上躺下来。他闭上眼睛,忍受着一阵阵的刺痒,想努力睡过去。又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他听见屋门“吱”响了一声,以为王永祥或吴春花去上厕所了。可是过了十几分钟,再没听见门响,却听见屋顶瓦片上有“呼隆呼隆”的响动。他悄悄走到院子里,看见吴春花弓着腰骑在屋脊上,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在若有若无的月光中向远处眺望,还隐约听见她带着哭腔喃喃自语:“我的狗蛋啊,你到底在哪里呀?你个狠心的孩子,就不能给你妈托个梦吗?你要是给你妈托个梦,你妈死了都愿意呀……”

2

王小良最少半个多月没睡过一个好觉了。他原以为躺在自己出生的老屋里会睡得很踏实,没想到这天夜里一分钟都没睡着。在大良的呼噜声中,他躺在潮湿的凉席上辗转反侧,有时折起身子坐一会儿。以前的那些事,十四年来他不敢想,也不愿去想,但这一夜,那些事情却硬往他脑子里钻,就像大良的巴掌突然拍在他脸上一样让他猝不及防,无法抗拒。

大良四岁那年发高烧,因没及时就医,脑子烧坏了,智商相当于两岁的儿童。还不一定什么时候就犯羊角风,身子蜷缩着,躺在床上剧烈地抽搐,口吐白沫。王小良的奶奶照看大良几年后,自己也瘫痪了。其间王小良出生,吴春花每天在家伺候婆婆和儿子,还要做饭、洗衣服,从天亮忙到天黑。王永祥一个人种九亩地,累得走着路都能睡着。农闲时节他在桃城开出租车,带着馒头、咸菜和水壶,天不亮就出门,半夜才回家。有一年夏天因疲劳驾驶,撞死了一个人,求爷爷告奶奶凑了十三万元,赔给了死者家属。之后把车卖掉,在离家二十里地的一家煤矿的井下出大力。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的酒瘾越来越大,一天最少喝两瓶,半夜醒来都要“咕咚咕咚”灌几大口。经常有人看见他在村头的桥上坐着,脑袋耷拉着,脸紫得像猪肝,两眼全是眵目糊。村里人都说,这些年王永祥的运气实在太“背”了。

王小良在桃城艺术高中上学的时候,相貌比所有的城里孩子都帅气,衣着比所有的城里孩子都洋气,是全校公认的头号大帅哥。头发是自来卷儿,披肩长发像一团黑云。身高一米八三,不胖不瘦,地摊上三十元的外套,他买来穿上,所有同学都坚信是从大商场花五六百元买的。不管他穿什么衣服,所有同学都觉得时髦。他的学业也出类拔萃。他曾在桃城市业余青年歌手大奖赛上拿过一等奖,是各届学生在校期间获得的最高荣誉。他还多次应邀跟当地一家摇滚乐队走穴。他的声乐老师预言,他报考重点艺术院校的声乐专业是手拿把攥,毫无悬念。

但在村里人眼中,王小良却是个怪物。他穿的裤子像用花花绿绿的床单缝制的,晃得人眼珠子生疼。他的头发比很多女人的都长,被认为是“流氓头”。人们看他的时候,就像看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大猩猩。高三上学期的国庆节假期里,一天午饭后,王小良正睡午觉,王永祥趁着酒劲,剪掉了他的长头发。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王小良床前,耐心地等他翻身,左边短了剪右边,右边短了再剪左边。最后,王小良的发型成了一个奇丑无比的、歪歪扭扭的“茶壶盖”。

王小良醒来后照了照镜子,看了自己一眼,就再也不敢看第二眼了。他先是咧着嘴哭了一个多小时,边哭边拿脑袋“咚咚”地撞墙;然后他抓过那把剪刀,狠狠地攮进王永祥的左大腿上;接着,在王永祥撕心裂肺的叫声中,他把家里能砸的东西,包括衣橱、暖瓶、玻璃茶几、炒菜的铁锅、碗碟等等,都砸了个稀巴烂,把盛满水的脸盆一脚踢到床上,“咣咣”几脚把屋门和院门踹了下来;最后,他找了几件衣服装进鲜艳的紫色双肩包里,离家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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