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是另一场雪
作者: 李树春1
牛大舌头请我喝酒,我准时赴约。
二楼的一个雅间里,只牛大舌头一个人,满桌的菜一口没动,空啤酒瓶却在桌上排了一个长队。牛大舌头喷着酒气,含糊不清地说:“王有光,坐下,我们说说张妙。”
三十多年前,牛大舌头、张妙和我,一同在油坊门小学上学。只要是个男的,就没有不喜欢张妙的,怎么形容她的美呢?语文老师说她是一棵挺拔的小白杨,音乐老师说她是一只婉转的黄鹂鸟,体育老师说她是一只矫健的梅花鹿;美术老师最煽情,说她是深谷的幽兰、高山上的雪莲;最奇妙的是数学老师,他摇头叹息一番,只画了个无穷大的符号,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时候,牛大舌头死皮赖脸地纠缠张妙,经常偷偷往她书包里塞一包瓜子、几粒糖。有一次,他埋伏在张妙回家的路上,拦住她,学着阿Q,流里流气地说:“我要和你睡觉。”满面通红的张妙赏了他一个干脆响亮的耳光。
我在少年时代,一无所长,成绩差,个子矮,还有一条患小儿麻痹症的腿,常被人耻笑。我原以为,我的整个青春期都会湿漉漉的潮湿阴暗,却没料到,居然有一道阳光照了进来,那就是张妙。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了一本《聊斋志异》,落难秀才遇上多情美丽的狐狸精,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我一下子被这样的故事迷住了,并深陷其中。
老天让我瘸了一条腿,却给了我异常丰富的想象力。每天晚上,钻进被窝后,我就开始在自己编的故事里漫游。杜撰的情节里,主人公永远是我和张妙。这是我的一个秘密,苦涩而又甜蜜。它深藏心底,像那个年代稀缺的一粒花生软糖或一块奶油雪糕,夜深人静时,我偷偷拿出来,一个人轻轻地舔,乐此不疲。
因为会讲聊斋故事,我在班里的地位提高了。其实我讲这些故事,是为博得张妙的欢心,哪怕她多看我一眼,给我一个如花的笑靥。
现在回想起来,我四十多年的时光里,最难忘的就是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讲聊斋,那是光芒四射、黄金般的日子啊。我的讲述,不是照本宣科,而是加进了想象和创造,使故事一波三折、悬念迭生。在他们意犹未尽的叹息里,我捕捉到张妙眼里晶莹的泪光,她粉红透明的耳廓上的那粒痣,像黑宝石般熠熠生辉。但是,自始至终,张妙没给过我特殊的关注,一个暧昧的眼神都没有,我沮丧失落,很受打击。
我在操场边的一棵白杨上,刻了几个石破天惊的字:张妙,我爱你!一天下午放学,等所有学生走了后,我又偷偷地溜进学校,对着那棵树双手合十,暗暗祷告。校长发现了,他站在我后面,看了好几分钟,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班主任批评了我,班上的男生女生,看见我就刮刮鼻梁,搓搓脸颊,嘻嘻地笑。我疯子般的举动,把张妙卷入了一场漩涡,她对我又恨又恼,远我而去。
回忆完往事,牛大舌头总要强调说:“王有光,张妙只对我有情,我只对张妙有意。”此时,牛大舌头村里有别墅,城里有楼房,开的车是一辆丰田霸道,存折上的数字一天天像野草疯长。我说:“吹牛不上税。”
饭局结束了,牛大舌头摇摇晃晃地走出饭馆,我们并肩站在水沟边撒尿。他警告我:“王有光,你惦记张妙,是飞机上做梦——空想!”
2
和以往每个早晨一样,我打算在“一品香”吃两个包子,喝一碗八宝粥。
三十多年来,我每个早晨基本上都是这样度过的。高考落榜后,我就回家务农了。因为腿瘸,庄稼种得一般,也没出去打工,有时去镇上打个零工。没能发家致富,日子倒也过得去。
我对女人丝毫不感兴趣,即使面对“一品香”老板杨青青高耸的胸,我也像个得道高僧一样,心中不起一丝波澜。难道是我心里只装着张妙?
我等张妙,一等三十年,这件事成为村里人的一个笑料。每到晚上,熄灯上床后,我就开始回味我和张妙的故事,那些美妙的情节,让我又悲伤又兴奋。我孤单寂寞的生活里,就只剩下幻想张妙这点乐子了。
黎明时落了一场雪,“一品香”的门关得紧紧的,杨青青这个小婊子肯定在睡懒觉。我踹了两脚门,蹲在门口等。
那个女人走过来,停在我面前,我垂着头,看到了她光裸红肿的双脚。几分钟之前,她埋头在垃圾箱里翻,想找些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三关镇上,经常会来一个疯子,过一段时间又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从哪来,又去了哪里。
女人冲我痴痴地笑着,我闻见了一股臭味,不高兴地扫了她一眼,赫然看见她耳朵上有一粒痣,我立刻触电一般,浑身战栗。女人转身走了,脚板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异常刺耳。我站了起来,惊异的目光追逐着她的背影。她走一步,我哆嗦一下,我看见雪花的刺,扎进她的脚心。每朵雪花,有六个尖锐的刺,地上是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雪花啊。
信用社沈主任指着女人训斥,说晚上女人在自动取款室睡了一夜,把里面弄得一股味儿。取款室真是一个好地方,又小又干净,冬天还有暖气。去年冬天,我喝醉了,牛大舌头将我塞到里面,我舒舒服服地睡了一晚。
沈主任冲我招手:“王有光,给你两百块钱,把她弄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我说:“我不要钱,我带她回家。”
沈主任吃惊地问:“她是你亲戚?”
我支支吾吾:“是我失散多年的老朋友。”
“一品香”开门了,我给女人买了两个包子,怕她噎着,又给她要了一碗粥。
我给女人买了一双棉鞋,她的脚肿得老高,勉强塞了进去;我又在杂货店买了一件军大衣,给她披在身上。这个上午,我对一个又疯又傻的女人的恻隐之心和关怀之情,让人们惊讶,他们一致认为我熬不住了,饥不择食了。
我领回一个傻女人,村里人跑来看热闹。
牛大舌头摇头晃脑地说:“王有光,你他妈的终于露出了狐狸的尾巴。”
邻居菊子说:“王有光,今晚给你闹洞房。”
牛大舌头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她是谁?哪里人?干什么的?”我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他手一挥说:“我兼着治保主任,陌生人的根根梢梢得摸个一清二楚,摸不清楚的,哪里来送哪里去。”
我磨蹭了一会儿,咬咬牙说:“她是张妙。”
女人脸很黑,眼角有几道深深的皱纹,手粗得像老树皮,但头发黑而密实,腰直背挺,大约有四十多岁。
牛大舌头愣了一下,接着爆笑,眼泪都笑出来了:“王有光,你真是个大傻瓜,她怎么会是张妙?”
3
一整天,我都在琢磨这个女人,努力从她身上寻找和张妙的相似点。她目光游离,神情抑郁,外面的狗叫声、汽车的鸣笛声,都吓得她浑身颤抖,简直就是一只惊弓之鸟。正如牛大舌头所言,她和张妙相差十万八千里。然而,她为什么让我如此揪心难过?以至于我看着她耳廓上的那粒痣时,总抑制不住地心潮澎湃,热泪盈眶。这世界上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是心理学专家都难以解释的。
那个黑色的七月之后,张妙考上了省城重点大学;牛大舌头找了门路,去新疆当兵;我落榜,只好灰溜溜地回到了油坊门,接过祖传的牛鞭,开始二牛抬杠的原始耕作。
我家要房没房,要钱没钱,加之我是个残疾,我爹无比悲怆:“娃啊,早起的鸟儿有虫子吃,你得死命往前奔。”他张罗着媒人给我说亲,几年下来,没一个成的。姑娘一瞧我短了一截的腿,脸上就挂上了霜,水不喝,饭不吃,逃之夭夭。
我恼怒万分,刚从学校出来,理想主义的旗帜还高高飘扬,我身残志坚,只要给我一根足够长的杠杆,我就能把地球撬起来,让村里人刮目相看。我的杠杆就是张妙。当我向牛大舌头吐露心迹时,却遭到他无情的耻笑:“张妙在另一个星球,你和她的距离,就像地球和月球之间那么遥远。王有光你天狗吃月亮,痴心妄想。”
我要创业,我不能让村里人看扁了。我是油坊门最早搞蔬菜大棚的,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建起了四个蔬菜大棚,保守估计,两年后,收益会有十万元左右。
我信心满满,静等着收获的日子,我要给所有人一个惊喜。
没料到,那场百年不遇的倒春寒来了。先是沙尘暴,阵风达到十级,村里的许多老房子垮掉了,很多大树也被拦腰折断,我的四个大棚,被掀了个底朝天。大风之后,是一场大雪,气温骤降二十度,瞬间,大地白茫茫的,又回到了三九寒天,大棚里翠绿的菜苗,在厚厚的雪被下啜泣哀号。
我没赚着钱,倒欠了银行几万元贷款。
我望着远处的卧云山发呆。山上有座灵光寺,我真想剃个光头,去当和尚。村子里凌乱的炊烟、狼藉的菜园、嘈杂的人声,使我心灰意冷,我觉得人生太灰暗了。什么王有光,我的生活暗无天日,透不进一丝光。
那天傍晚,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从天边升起,金黄金黄的,月上中天,我走出了门。我娘担心地跟在后面,小声问:“你去哪里?”我压住心里涌上来的悲凉,说:“娘,你回吧,我出去散散心。”
我走啊走,走进大山深处,在一条河边停下来。跳到河里去,是不是就没有烦恼了呢?正想着,听到有人轻轻地叫:“王有光。”我脊梁骨麻酥酥的,谁呢?我回过头,天啊,竟然是张妙。她从一棵梨树后走出来,穿着一件绿底白花的连衣裙,像刚出浴的美人。
张妙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去南方了吗?我的舌头木木的,一点也不会动,嘴张了张,没挤出一句囫囵话,只是傻傻地看着她笑。
张妙在我身边蹲下来,撩着清澈的河水。河面上洒满了雪白的梨花,像落了一层雪。闻着她身上熟悉的香味,我迷醉了。我和她的距离很近,我多想摸摸她耳廓上的那颗痣啊,它让我朝思暮想、魂牵梦萦。我激动得想哭,好半天,才惊异地问:“你家怎么住在这里?”
她说:“新搬来的,这儿是梨花沟。”
村子里静静的,听不到一声狗叫,只有无数的梨花在如水的月光下恣肆地绽放,白茫茫的像下了一场雪。但的确是梨花,我嗅到了花香,还有蜂蜜甜丝丝的味道。多美的夜晚,我真想和张妙就这么在河边坐成一对夫妻石,但张妙说:“走吧,去你家。”
我异常惊喜,但又想到,我家那么穷,院里屋里又堆满了我爹捡来的破烂儿,怎么能容得下仙女一样的她?张妙已牵起了我的手。静谧的春夜里,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地跳着。几分钟前,我悲观地想流浪天涯,甚至想一死了之,现在,却和心爱的人手牵着手。我怀疑是在做梦,一会儿掐掐自己的手,一会儿捏捏张妙的手,张妙莞尔一笑,发丝扫过我的脸颊,令我战栗不已。
我热情款待张妙,要给她做一顿晚餐。我东一下,西一下,惊慌失措,不是把盐罐打翻,就是把醋瓶弄倒。张妙将我轻轻推开,说:“我来做。”我幸福又惶恐地坐在老旧的八仙桌边,看着张妙忙碌。张妙像是来过我们家一百回了,她洗锅、生火、洗菜、和面,让我添一把柴火、加一瓢水,或者让我给她紧紧围裙、挽挽衣袖。我乐滋滋地忙前忙后。
炊烟从屋顶升起,向远处扩散,不大一会儿,竟笼罩了大半个村子。我爹认为,炊烟标志着一个家庭的兴衰,穷人家的细若游丝,富人家的五大三粗。他老人家还悲哀地预言,我们家的炊烟,将来多半会绝迹。此刻,看着一条大河般雄壮的炊烟,我想放开喉咙,喊醒整个村子,尤其是牛大舌头,让他们都来看看我家的炊烟,看看张妙。
面擀好了,又细又长;汤烩好了,里面有鸡蛋、木耳、黄花菜、西红柿,汤上面漂着细碎翠绿的香菜;炉火熊熊,锅里的水冒泡开花。
张妙解下围裙,拍拍手说:“我出去一会儿,回来就开饭,你等我。”张妙出去了。我站在门口等她,夜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过路风的呢喃、屋檐下燕子的啁啾、落花的叹息。后来,我两腿酸疼,再也站不住了,便靠墙蹲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原来这是我的一个梦。
我醒来时,红霞漫天,太阳出来了,草尖上的露珠闪烁着晶莹的光,大而圆的月亮隐没在西边的天空,但是张妙再也没有回来。
张妙没有回来,梦中的她却拯救了我,让我不至于太绝望。
4
我二十五岁的那年春天,专业媒婆郭凤琴登门报喜:“三十里外的李庄,有个姑娘,左腿拐,你右腿瘸,正好一对,别老鸹笑猪黑。”我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冲郭凤琴发了一通火。我爹急眼了,说:“你撵牛屁股的命,还做招驸马的梦,皮痒痒了?”他抽了我一顿鞭子,逼我就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