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蜕
作者: 芦芙荭去麻城要爬一座山,叫鸡架山。公路像蛇一样从鸡架山下盘上去,又盘下来,多少年来,就一直那么盘着。
梁子的表哥刘丙元是麻城供销社的采购员。说是采购员,其实就是在外面到处跑关系,想办法把一些紧俏商品弄回麻城供销社,然后再转手卖出去,从中获取差价。
梁子说,刘丙元在麻城还分了房子呢。
那时候,能在麻城有个落脚的地方,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有了可落脚的房子,就能算是麻城人了。
麻城我们没去过,我们去过板桥镇、腰市镇、大荆镇,还有就是金陵寺镇。梁子的表哥刘丙元跑的地方多,见多识广。那时,刘丙元经常来梁子家,他细高个儿,短头发,肩上背只黄挎包,走路风风火火,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他似的。有一次,他来梁子家,从黄挎包里掏出一只兔子,兔子已被剥皮,尽是红猩猩的肉,上面还带着血丝。刘丙元老家在山里,到处都是野兔,一到秋天,他们家种的黄豆、萝卜常被兔子祸害。
梁子一见到兔子,就想起那首儿歌来: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和青菜,蹦蹦跳跳真可爱。
只可惜这是只死兔子,只能炖了给父亲下酒。
吃饭时,梁子说,表哥,下次给我逮只活兔子吧。
好呀,刘丙元一边将一块兔子肉塞进嘴里一边说,等它们再跑到地里偷吃萝卜时,我给你捉一只带来,保证是活蹦乱跳的。刘丙元说着,还放下筷子,把两只手竖在头上,兔子耳朵似的摆了两下。
记得那时是秋天,地里的萝卜也有拇指粗细了。我们有时候会跑到镇子边的地里,看有没有兔子在偷吃萝卜,可连兔子的影子都没见到。
那之后,只要刘丙元来梁子家,梁子总会把手伸进他的黄挎包里去摸,看那里会不会装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野兔。手伸进去是空的,掏出来也是空的。梁子有些失望。刘丙元就说,下次,下次一定记住。后来,刘丙元接他父亲的班去麻城供销社上班,我们也在商镇上了高中,梁子还是没有等到刘丙元逮的活兔子。梁子就有些不相信他表哥的话了,说他表哥说话不算数,一步三个谎。
这也不能完全怪刘丙元,他从我们商镇到麻城供销社上班后,来梁子家的次数就少了。可能是忙的缘故,也可能是其他原因,他一回到我们商镇就待在栲胶厂。刘丙元的媳妇在商镇栲胶厂上班,他忙着去捉他媳妇怀里的那两只兔子去了,哪还能想起给梁子逮兔子的事。
梁子也就慢慢打消了等刘丙元给他捉活兔子的念头。
高中毕业那年,我和梁子都没考上大学,整天无所事事。我们先是骑车去了一趟板桥镇。板桥镇倒是离我们商镇不远,三十多里路,路也平坦,路两边还都栽有白杨树。白杨树又高又粗,我们骑着自行车,走在公路上时,时不时就听到白杨树上的蝉鸣。“知了——知了——”,聒噪的叫声就像一把锋利的锥子,一下一下地刺着人的耳朵。
梁子说,你听这知了的叫声好听不?
我们那里把蝉叫作知了。
我说,烦死人了,叫得人热汗直流。
梁子却说,我觉得这里的知了叫起来好听,就像是在唱歌。
我说,你是要见娟子了,心情好,觉得啥都好,我这会儿要是放个屁,你都会说是香的。
我们停下来,把车子靠在公路边的白杨树上,从地上抓起土块往树上蝉叫的方向扔。土块像鸟一样飞向杨树,知了可能被吓着了,就不叫了。可我们一停下来,它又开始叫起来,像是反抗似的,拖着腔调叫得更响亮。一辆拖拉机从我们身边开过去,突突突地冒着黑烟。拖拉机的后轮胎好像有些松了,随时就要脱落下来的样子。我们看见杨树上有几个蝉蜕下来的壳,就爬上去将它取了下来。蝉蜕呈黄棕色,头顶的一对触角好像还在动,背上的两对小翅膀透亮透亮的。我们不知道蝉是怎么蜕的壳,壳竟然那么完整。我突然想起了从课本上学的那个成语——金蝉脱壳。
娟子是我们的同学,梁子一直暗暗地喜欢她。娟子的表姐在商镇中学给老师做饭,分有一间宿舍,娟子上学时就住在她表姐的宿舍里。那间宿舍恰好在我们男生宿舍下面。宿舍楼是土木结构的,用木板铺成。也就是说,我们和娟子只隔着一层楼板。楼板整日被我们踩得吱吱吱响。
我们睡的是地铺,就是在楼板上垫上麦草,再把被子铺在麦草上,松软又隔潮。梁子的地铺在最里面靠墙的位置。那地方不太透气,我不明白梁子为什么要睡在那里。
我的地铺紧挨着梁子,可梁子从来不让我动他铺上的东西。有一次,我晒被子,顺便也将他的被子抱出去晒了,梁子不领情不说,差点还为这事和我动了手。
梁子的行为让我既气愤又好奇。
后来的一天,下晚自习后,我早早回了宿舍,躺在床铺上,总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我回过头,突然看见梁子的铺角上有一片黄,我起身一看,发现那竟然是一片亮光。我揭开被子,扒开麦草,便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那里竟然有一道缝隙,亮光是从楼下宿舍透上来的。
我们到板桥镇时,已是中午。
板桥镇比我们商镇看起来要小多了,两条主街道,中间再横了些巷子,整个镇看起来就像是放在地上的一架梯子。镇子旁边有条河,水流不大,河对面全是庄稼地,里面零星地散落着一些房子。
那天恰好逢集,窄窄的街道两边全是摆摊的人。我们骑着车子从一条街道穿过去,又从另一条街道穿回来。梁子并不知道娟子家在哪里,我们就像无头苍蝇似的在街道上瞎转悠。
那天,梁子特意穿了件海魂衫,并将海魂衫的下摆掖在裤腰里。我明白他这样穿是为了见到娟子时,给娟子留个好印象。中午的太阳真有些毒,梁子的后背都被汗水洇湿了一片,要是在我们商镇,那件海魂衫早被他脱下来搭在肩膀上了。
后来,我们转到板桥镇邮电所门前。那里宽敞些,搭了间遮阳棚,摆了两张台球案子。一张台球案子前有两个人正在打台球,周边围了好多人观看,不时发出阵阵欢呼声,偶尔还有口哨声。另一张台球案子却空着。
我们突然想起娟子的父亲好像是邮递员,据此推断,娟子或许就住在邮电所后面的院子里。就算不住这儿,她父亲在这里上班,她在这里出现的概率也要高得多。
台球案子旁边的一把躺椅上坐着一个人,二十多岁的样子。他左手举着一本连环画,右手拿着一根冰棍,一边看连环画,一边嘬冰棍。他的脚边还卧着一只灰色的猫,眯着眼警惕地看着我们。
我们把自行车支在那里时,那个人抬起头,嘬了一口冰棍,狐疑地看了我们一眼,说,玩一把?
梁子说,多少钱一局?
五角,赢家不出,输家出。你俩打,还是我陪你打?
那人说着就站起身,随手将连环画扔在了躺椅上。他走到台球案子前时,我们发现他的腿有点跛。他将冰棍含在嘴里,双手将球拢到一块儿,再往前一搓,球就整整齐齐地在案子上摆成了一个三角形。
要在这里等娟子出现,总得有个理由,而且梁子平时也喜欢打台球。在我们商镇,梁子的台球也算打得不错。
梁子拿起台球杆子时,那人又说,要不要带点水?一局一包烟或十元钱。
梁子开球,一杆子下去,球就在案子上开了花,只有一只球滚进了洞里。旁边台球案子上有人回过头朝这边望了一眼。
梁子说,我从来不赌。
梁子打台球时一直心不在焉,魂不守舍。他们打了三局,梁子输了三局。
他们打球时,我坐在了那把躺椅上。躺椅是竹子做的,坐上去吱吱地直响,好像是坐在了一窝老鼠的身上。我随手拿起那本连环画,胡乱翻了几页,讲的是武松打虎的故事,不一会儿,就翻完了。就在我把书合上时,这才发现,书皮上写着“谢小娟”三个字,这三个字有点向右边倒,倾着身子似乎有点站不稳。
娟子大名就叫谢小娟,她的字就有点向右边倒。我抬起头看了那个男人一眼,他正在用布擦杆头。我觉得这三个字和他有些不搭。
说来也是巧了,就在我将连环画放在躺椅上站起身时,看见了娟子。娟子还是上学时的样子,扎着两只马尾辫,一走路,那对辫子就在头顶上像燕子似的飞。
娟子是来找那个人的,她看见我们很是欢喜。
娟子说,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她说着拧过头对那个人说,他们是我同学呢。
梁子说,我们是没事胡转呢。梁子总是这样,背后把人喜欢得不得了,当面又总是躲躲闪闪的。
那人说,是你同学呀,台球打得不错。说着,他伸手揽住娟子的肩膀。你同学来了,说什么得尽地主之谊吧,一会儿我们一起去吃个饭。
梁子握着台球杆,看见那个男人搂着娟子的肩膀,脸色很难看,就说,我们得走了,晚上得赶回商镇。他从裤兜里掏出两块钱扔在了台球案子上。那人说,收什么钱呢,就要把钱还给梁子。我们赶紧转身骑上车子走了。
我们头也没有回。
回来的路上,梁子把自行车骑得像一条疯狗一样,我的自行车链条有点松了,怎么也追不上他。天慢慢黑了,眼前已有些模糊不清,路两边的白杨树上偶尔会传来蝉的叫声,叫声很快就被甩在我们身后了。快到我们商镇的时候,我听见梁子大叫了一声,接着传来了自行车摔在路上的声音。梁子的自行车撞到了路边的一个沙堆。我刹住车,看见梁子坐在沙堆上,我喊了一声梁子,过了半天,梁子突然哭了起来。那哭声在夜里特别瘆人。
我在那沙堆上坐下来,挨着梁子,挨着他的哭声。天黑咕隆咚的,我感觉梁子的哭声也是黑咕隆咚的。
我说,我们就不该来板桥镇,我一看见那本连环画上写着谢小娟的名字时,就觉得不该来。
梁子说,她怎么能跟一个摆台球案子的跛子!
黑夜被一束光撕开了一道口子。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从转弯处向我们开过来,又突突突地开了过去。眼前的世界更黑了。
我猛然想起宿舍楼板上的那道裂缝,想起被梁子紧紧捂在身下的那道光。我把脸转过去说,你也值了,你看见过娟子的身子。
梁子把脸转过来,我想他一定是把脸转过来了,我感觉到他把气呼在了我的脸上。他说,你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你铺下压着的那个秘密,你的麦草下有道缝隙。
梁子沉默了半天,说,我压根儿就没看过,一次也没看过。
我有些不相信。
梁子说,那时候我就想,娟子将来是我媳妇,她的身子是我的,我之所以要占住那个地方,是想把那道缝隙压在身下,不让任何人的眼睛玷污她的身子。
从板桥镇回来后,发现那几只蝉蜕还比较完整,我们就将它制作成了标本。按说这也算不上是标本,它本身就是空壳,就是蝉蜕。但我们还是将它和以前制作的蝴蝶标本放在了一起。它们在那些蝴蝶标本中间,显得是那么的突兀。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刘丙元给梁子捎信说,让梁子去一趟麻城。这让梁子的心情一下子又好了起来。梁子跟我说过,刘丙元答应帮他在麻城找份工作。
那件海魂衫被梁子的母亲洗过了,又穿在了梁子的身上。梁子还去理发店理了个头,那头理得真有点可笑,就像有一团乌云笼罩在头顶上。看见他的头,就觉得天要下雨了。
我们骑车翻越鸡架山时,梁子才告诉我,他表哥在麻城给他介绍了个对象,让他去见见。梁子说,这事要是成功了,他就可能去麻城了。
我没想到梁子这么快就从对娟子的感情中全身而退了。这也没什么不好,细想,梁子和娟子之间,说到底就是梁子的单相思,或许到现在,娟子还不知道梁子爱过她。
我们去麻城的那天,梁子的表嫂还让我们给刘丙元捎些东西。
梁子的表嫂陆萍在我们商镇栲胶厂上班。
陆萍上学时也喜欢扎两根小辫子,再加上她那高挑的身材和漂亮的脸蛋,有许多男生为她争风吃醋,打架闹仗。后来,她选来择去就嫁给了刘丙元。
刘丙元那时是校篮球队的中锋,球打得好;同时,还是校文艺演出队的。那时候,演出队排了个节目,陆萍和刘丙元演一对青年恋人,中间有个情节是刘丙元要对着陆萍耳语。这本来只是戏中设置的一个情节,一般情况,演出时,刘丙元只需对着陆萍的耳朵做个动作,动动嘴唇,然后,陆萍点点头表示同意就行了。据刘丙元说,第一次上台时,他就对着陆萍说了句我爱你!陆萍一愣,但还是欢喜地点了点头。这让刘丙元很开心。接下来,每演一场,他都会对着陆萍的耳朵说,我爱你!陆萍呢,当然只能欢喜地点点头,表示同意。不同意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戏里设置的情节,她必须点头同意。直到有一天,再次演出时,刘丙元对着陆萍的耳朵说了一句,今晚我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等你,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