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仨

作者: 彭兴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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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差不多有三个月没有去看崔少红。虽然一直在为桃花节忙,但这却并不是什么理由,因为桃花节从筹备到结束,也就是一个多月的时间。三个月没有去看他,有点儿说不过去。之前,不足半个月我就要去见见他。几天不同他相见,生活里就像少了点什么,空落落的。

崔少红是我的文友。

当年我和崔少红,还有表哥卢敬之,结成了一个文学小社团,创办了一份叫《崮乡》的油印刊物。

与崔少红成为文友前,我们相互并不认识,虽然我们属于同一个乡镇,却不在同一所学校里就读。镇子下面还有个小政府,叫管理区,每个管理区都有一所小学校。我就读的学校在镇驻地,崔少红就读的学校,则在镇子下辖的戴家庄管理区。从镇政府所在地去戴家庄村,要翻过前面的那道山,再走十来里山路才能到达。崔少红住的村子则更远,是距戴家庄村八里地的崔家峪村。

认识崔少红的时候我已经高中毕业,正趴在家中那张断了腿的八仙桌子上写小说。每写好一篇,就装入一个牛皮纸大信封,跑到邮局去邮寄。过那么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就会收到一封从编辑部邮来的信件。那信件无一例外,全是退稿。有一天,我又接到一封退稿信。邮递员见了我,从邮包中取信时,不小心将另一封信带了出来,那封信掉到了地上。我忙帮他去捡,发现同样是个牛皮纸大信封,沉甸甸的,看看信封上的文字,竟然同样是一家文学刊物邮寄的退稿信,收信人是崔家峪村的崔少红。我就知道了,在我们这个镇子上,还有个家伙在搞文学创作,在不停地向编辑部投稿。我兴奋得两眼放光,急忙朝小学校跑,想在第一时间告诉表哥卢敬之。

卢敬之是我姨家的表哥,长我八岁,我高中毕业时,他已经娶妻生子,在镇小学任民办教师。他也在搞文学创作,只是,他不写小说,也不写散文,写诗。他立志要当一名贺敬之那样的诗人。他的诗属于朗诵诗性质,每首都有好几百行,隔不了几行,还总是要出现一个“啊”字。他比我年长,比我搞文学早,虽然不曾有半首诗发表,我却把他当成老师来看待,我的每篇小说创作出笼,都要请他过目并指点。他好为人师,且诲人不倦,每次仔细阅读之后,都非常认真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和建议。

我跑到学校的时候他刚下课,身上还带着许多粉笔屑。我上前一步将他拦下,便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他。他听说本乡镇还有人在搞文学,同样十分惊喜,当即决定,星期天同我一起去拜访崔少红。

星期天,尽管飘飘扬扬的大雪将世界捂了个白,我们两人还是走了差不多三十里山路,辗转到了崔家峪村。见到崔少红时,他正关在家里埋头创作,写作的桌子竟然与我的如出一辙,同样是张八仙桌,桌子同样断了一条腿。我们说明来意,他马上将手里的笔丢开,兴奋地握住了我们的手。我留意到,他写文章用的纸是那种马粪纸,他写字用的笔是圆珠笔芯。笔芯太细,握在手里不得劲,便用旧报纸一层一层地缠裹了起来,直缠到与钢笔相同的粗细。

门外飘扬着细细的小雪花,三个人围着暖烘烘的火罐子聊起了文学。最后,我们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成立一个文学社,出一份叫《崮乡》的油印刊物。除此之外,每周还要搞一次沙龙性质的聚会。聚会的地点也确定下来了,是镇上的小学。周日,学生们不上课,卢敬之便利用民办教师的特权,给我们的文学活动提供了场所。

到了周日,崔少红便骑着辆破自行车,绕道走四十多里山路,赶来与大家相聚。

在第一期《崮乡》杂志刊印出来的时候,我们仨的文学聚会上,又添了一位姑娘。

那姑娘的名字叫尹雪梅。

尹雪梅倒是不搞文学,甚至不怎么识字。她是镇子东部的柳树头村人,经常到河畔洗衣服。有一天,崔少红参加完聚会,骑着自行车往回赶,走到柳树头村旁的小河边时,与一辆拖拉机相撞,从路上滚到了河滩,重重地跌在了那里。正在洗衣服的尹雪梅吓了一大跳,急忙丢下手里的衣服跑过去,将崔少红扶了起来。还好,摔得不重,只将小腿肚子擦去了一块皮。刚刚出刊的十来本《崮乡》杂志散落了一地,让风吹得哗啦啦响,尹雪梅就帮着他一一捡起来,再一一递还给崔少红。将最后一本刊物递过来的时候,尹雪梅问道,这是什么呀?

崔少红说,这是我们文学社创办的刊物。

尹雪梅问,文学社是个啥东西啊?

崔少红说,是我和卢敬之、雷建平三个人结的文学社团。我们仨都爱好文学,都立志要当作家,就每周搞一次聚会谈论文学。

尹雪梅虽然没有完全明白崔少红的话是什么意思,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觉得我们仨非等闲之辈。

下一个聚会日,崔少红再来镇小学聚会时,他的自行车后座上就载来了尹雪梅。

尹雪梅的眼睛很大,皮肤很白,一头披肩发飘飘洒洒的,看上去很有味道。她来,并不参与文学话题的讨论,是特地来为我们服务的。为我们烧水,为我们沏茶,跑到街上买来白菜和豆腐,为我们做饭。学校里有锅有灶,中午,大家肚子饿了时,就会听到她亮亮地喊一嗓子,热腾腾的饭菜便摆在了桌上。三个人开始吃饭的时候,她从不上桌,只是坐在旁边,双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吃,美丽的眼睛一眨一眨。有时候无缘无故地,她还会发出吃吃的笑声,仿佛我们吃饭的动作非常好玩。

上初中的时候,我曾经喜欢过同学马玉宝的姐姐马玉芳,现在,我有点喜欢尹雪梅。虽然卢敬之娶了老婆有了孩子,但我发现他也喜欢尹雪梅,他望向尹雪梅的目光,早让我看出了端倪。崔少红是否喜欢尹雪梅,更是一目了然。她是他发现的,更是他带来的,自然没有不喜欢的道理。而且,每次聚会的时候,尹雪梅总是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来时如此,走时同样如此。我还留意到,尹雪梅坐到他的车子上时,总是喜欢搂着他的腰,有时候还将脸贴在他的脊背上。崔少红的自行车奔跑起来的时候,她的头发就似黑色的火焰,在那里浪漫地飞扬。

终于有一天,崔少红向我们宣布了他们的爱情。

就在崔少红与尹雪梅宣布爱情不久,有件天大的悲事猝然发生。尹雪梅的爹不同意他们的婚事,要将尹雪梅嫁给戴家庄村的三拐子,将三拐子的妹妹换过来,给尹雪梅的哑巴弟弟做媳妇。尹雪梅横竖不肯答应这桩婚事,最后,她在抗争未果的情况下,喝了半瓶敌敌畏。

噩耗传到崔家峪村时,崔少红正在地里锄草,他登时呆若木鸡,瘫软在那里。过了半天他才回过神来,没命地朝尹雪梅的村子跑去。一口气跑到村头,看见了在那里搭起来的灵棚,他一头冲进棚内,扑倒在尹雪梅的尸身上,哭得涕泗滂沱,心碎肝裂。哭了半天,他突然从灵棚内出来,用跪行的方式朝尹雪梅的家中走去。

从村头到尹雪梅的家,是条铺着鹅卵石的小路,疙疙瘩瘩的,极不好走。还没有跪行进村巷,他的裤子就已磨破,在鹅卵石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崔少红似乎毫无知觉,继续跪行着向前。当他来到尹雪梅的家,跪倒在尹雪梅她爹面前时,他的膝盖上已经露出了白白的骨头。

尹雪梅的爹黑着脸,冷冷地说,你来干什么?

崔少红叫道,我要娶尹雪梅,求您答应我!

尹雪梅的爹冷冷道,尹雪梅已经死了!

崔少红叫道,死了我也要娶!他叫着,哀求着,给尹雪梅的爹不停地磕头,脑门上的血哗哗地流了下来。

尹雪梅的爹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尹雪梅出嫁与出殡的那天,全镇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大轰动。从柳树头村到崔家峪村有十七八里地,沿途有好几个村庄。当大家把尹雪梅的棺木从村里抬出来,朝崔家峪村走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几乎倾巢出动,纷纷站在路两边,目送着棺木从身边抬过。目睹此景,大家嗟叹不已,泪水忍不住流下来。棺木被抬到崔家峪村时,更是村村空巷,大家从四面八方走来,都要亲眼见证这空前绝后的人间悲事。

按照当地的风俗,新娘被家人送来时,新郎是要到村头迎接的。一串鞭炮热烈地炸响之后,崔少红一身新郎打扮,从村子里走了出来。此时,极度的悲伤已经让他行走困难,他是让人架着两条胳膊出村的。架他胳膊的人,正是我与卢敬之。在村头将棺木迎到,崔少红就引在前面,一步步朝村巷内走。此时,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泪水,他的眼圈是红的,嘴唇是紧闭的,走了还没有几步,便突然软倒在地上,随之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非常大,非常刺耳,像要把头顶上的天给撕裂。

婚礼举行完,马上便是葬礼。当逝者终于成为深山中的一个小土堆时,我和卢敬之都浑身无力地瘫软在那里。

这件事之后,我们的文学社不解而散。崔少红极度悲伤,成日闷在家中独自垂泪,人苍老消瘦成了一个鬼。卢敬之则辞掉教师的工作,丢下老婆与孩子,跑到北京闯荡去了。我虽然留在了村子里,却没有心思再搞什么创作,孤魂野鬼似的,天天在村巷里游荡,直到去镇文化站工作。

初到文化站的时候,我依旧做着文学梦。我托卢敬之帮我把稿子转交给北京某位著名的作家,请这位作家指点,可是当听到从卢敬之那里反馈过来的那位作家的意见时,我便理智地将写作的理想放弃了。

崔少红在同尹雪梅举办了那场特别的婚礼与葬礼后,沉寂了差不多有五年,之后再次拿起了久违的笔。他不顾常理娶了个死人的事情,他不思发家致富,猫在家中搞写作的事情,一直是让家人深恶痛绝的。他自己倒是十分识趣,在举办完婚礼与葬礼的第二天,就主动从家中搬出来,住到了村子外面一个人家弃之不用的破旧老宅内。

每隔十天半月,我就会来看看他,同他聊聊天,再去尹雪梅的坟上祭奠祭奠。我从他那里得知,他正在写一部叫《崮乡尘烟》的长篇小说,故事的发生地就在本镇,他要写镇子上的某个家族在百余年的历史长河中的兴衰与变迁,就似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不到三十万字,他的小说却要写到一百万字,让我热血澎湃。从此,我再来看他的时候,除了口头上对他支持与鼓励外,还利用自己的工作便利,给他带来些方格稿纸和墨水。

用了十五年的时间,崔少红的《崮乡尘烟》完成初稿。又用了三年,全部在方格稿纸上抄写完毕。他将稿子用包袱包好,背在肩上去京城找卢敬之,让他帮忙联系出版事宜。我将他送到了县城的汽车站,临分手的时候,我从怀里掏出刚刚领到的工资,分文不少地塞到了他的口袋里。他没有拒绝,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向我用力地抱了抱拳,大步上车,头都没有回一下。我从县城回来后,便支着耳朵等待北京的消息,仿佛那部长篇巨著是自己的作品。

时间过去了约有半年,我得到了那部书稿的消息。卢敬之告诉我,崔少红的作品他先后给了八家出版社,还请了好几次酒,都被人家冰冷地拒绝了。出版社说,如此篇幅的作品,又是个无名作者,就是写得比陈忠实的《白鹿原》还要好,都不可能给出版,唯一的途径就是自费出书。而自费出如此篇幅的书,没有十万元是断不可能的。卢敬之接着在电话里告诉我,因为怕刺激了崔少红,他不能直接将稿子退给他,只能寄给我,让我带着稿子去见他,并好好地安慰安慰他。

我收到那个沉甸甸的包裹后,就把它带在自行车上去见崔少红。尽管脚步沉重,我还是到了崔家峪村。离得很远我就看到了他,正站在院外的一棵槐树下发呆,他的头发已经许久没有梳理了,就像风中的鸟巢。崔少红自然也看到了我,当我走到近前,他看到我的表情,再看到自行车上的那个大邮包时,就明白了八九分。他面色沉重,什么话都没有说,凄然地笑了笑,接过邮包转身就走。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他没有回他住的那个破宅院,而是沿着小路朝山中走去。我知道他要到尹雪梅的坟上去,忙将车子丢下,紧紧地跟在了后面。

他果然到了尹雪梅的坟前。他站在那里,先是望着那座坟发了半天呆,接着就打开那个大邮包,将稿件一一取出来,摆在了尹雪梅坟前的祭台上。接下来,就见他伸出手,要在衣袋中掏取什么东西。我忽然明白他要干什么,急忙大叫了一声,猛地冲了过去,将那些稿件抢了过来,小心地护在了怀里。他则望着我,脸色平静地说,这部书,我本来就是写给尹雪梅的,现在,我把书送给她。他说着掏出火柴就要来烧,我把火柴夺过来,奋力丢进了旁边的草丛里。

我将稿件带回镇上,锁进了一只柜子内。

完成《崮乡尘烟》三部曲之后,崔少红没有再写新的作品。每天,他除了打理自己的几块责任田,就是闷在家里读书,要么就到尹雪梅的坟前发发呆。有媒人登门来给他提亲,他统统拒绝。我从镇上跑去看他的时候,曾经劝他续娶一位。他对我的回答则是,我已经娶了尹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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