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视镜里的漂亮女人

作者: 于芳潇

车停在停车场,像闪光的甲壳虫。车旁的女人丰满高挑,身材凹凸有致,让同为女人的莫诺格也不由得感叹,这女人真是韵味十足。

一起拼车的盛菊花很兴奋,颤着声音在莫诺格耳边说:“姐,有情况?”莫诺格明白她的意思,推了她一下,说:“想什么呢!大姑娘家的不嫌害羞。”盛菊花和未婚夫已同居很长时间,还没领证,对男女之事兴趣正浓。莫诺格盯着后视镜,看到后视镜里的车和女人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琢磨着女人为何天天早晨都来这里。

女人的车是日产逍客,越野车。莫诺格坐过这款车,车厢空间不大,很紧凑的感觉。女人三十岁左右,穿着淡紫白花对襟短袖上衣、泛白的浅蓝牛仔裤,宛若一朵盛开的鲜花立在绿树葱茏的停车场里。莫诺格想象着这样的景象:池塘里层层绿叶中间,一支粉色的荷花不紧不慢地绽放着——开得太急会惊到那浓绿,开得太慢则会影响观感,恰到好处地开放,艳了自己,也装扮了池塘。

莫诺格感觉到女人身上有故事。

每天早晨女人都会来停车场,比上班还准时。停车场几十米外就是大海,若是路上的车不多,又赶上大海涨潮,坐在车里就能听到海涛声。也许是来看海的,海对每个人都有诱惑力,莫诺格为女人找了一个借口。看样子女人已经结婚了,难道真像盛菊花猜测的,在这里跟情人约会?想到这里,莫诺格居然有些羡慕女人,这个岁数了还拥有浪漫的地下爱情。

莫诺格在一座小城上班,单位距家五十公里左右,这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为了省油钱,也为了路上不寂寞,她和在同城工作的盛菊花两人一起拼车。她们每天在停车场会面,开一辆车去上班。

莫诺格经常算计着自己还有多长时间退休,越算计越感觉时间就像一条长长的河,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她盼望早点退休。

她盼望早点退休主要是因为每天早晨那段时间的兵荒马乱。

每天早上的六点到七点,莫诺格都有走钢丝绳的感觉。她边上厕所边叫女儿马兰兰起床,从厕所喊到厨房,从厨房喊到梳妆台,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严厉。马兰兰哼唧着,含糊着应答几句,然后翻身又睡。莫诺格知道小孩子觉多,但是马兰兰明显比别的孩子贪睡,怎么都睡不够。见马兰兰赖着不起床,莫诺格身上犹如燃着一团火。到了六点半,她不再喊她了,而是直接走进她房间掀她的被子。马兰兰颇有怨气,抹着眼睛,噘着嘴巴,满脸的不情愿。

为了让马兰兰能按时起床,莫诺格想过很多办法,包括要求她晚上九点半后不再写作业。马兰兰是个慢性子,半天写不满一张纸,莫诺格没少为此生气。写作业的时候,她不是喝水,就是上厕所,磨蹭着,时间就到了九点半。莫诺格夺下她的笔,强制要求她停下,马兰兰两眼泪汪汪,说完不成作业,老师会批评她。莫诺格斜瘫在沙发上,直愣愣地盯着屋顶的灯,悠悠地吐出一大口气,闭上了眼睛,真想关闭与外界的联系。她恨自己,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生孩子?所有女人的生活内容都差不多,唯独自己的日子过得如荒野之草。仅仅是因为孩子?总结来总结去,她得出了结论,是自己的婚姻出了问题。

是她和丈夫马原之间出了问题。问题出在哪儿,她也说不清楚。

不怕出问题,怕的是找不到根由。

一路上,盛菊花话很盛,几乎一句不离停车场的那辆车和那个女人:“听说了没有?前段时间,一个服装厂老板和一个女人在地下车库干好事,让人抓住了。那个女人有文化有地位,不知咋会看上那个大老粗老板的……真是什么菜都吃得下去。”

“不是当事人,不了解情况。如果遇上了对的人,不信你会心如死水。”莫诺格说。这话她本不想说出口的,说完,脸上火辣辣的,好似自己也干过类似不堪的事。

“莫姐,不会真的有情况吧?”盛菊花吃吃笑着,紧紧盯着莫诺格的脸。

“瞎说八道!俩人后来咋样了?别吊人胃口。”莫诺格知道,若不岔开话题,盛菊花会没完没了地挖她。

“一氧化碳中毒,最后都死在后车座上了。那个惨呀……身上都光溜溜的。”盛菊花眉飞色舞,仿佛亲眼看过现场一般。莫诺格懒得再理她,目光探出车窗,窗外,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和一块块色彩斑斓的广告牌,一帧一帧闪过。

“停车场的那个漂亮女人,肯定有情况……”说到这里,盛菊花故意卖了一下关子,见莫诺格的目光还停留在车窗外,接着说,“我见到过,车上有个男人,帅气得很,像香港演员梁朝伟。天哪,那可是我的偶像呀!要是能见一面,死都值了。”

莫诺格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盯在盛菊花脸上。盛菊花说:“我真的见过那个男人,很帅的。莫姐,他们肯定是婚外情,绝对不是夫妻,哪有夫妻两口子天天早晨跑到停车场来的。我分析得有道理吧,莫姐?”

“我从没见过你说的男人,女人我也是才看到,所以没有发言权。行了,别八卦了,人家干什么是人家的自由,咱管不着。”早上和马兰兰的消耗战费了自己许多精力,莫诺格有些疲惫,靠在车座后背上,闭目养神。

“现在的人呀……”盛菊花摇摇头,把没说完的话压进了肚子里。

到单位门口时,莫诺格瞥了一眼手机,迟到十分钟。前几天,领导在大会上专门强调要准时上下班。以莫诺格的岁数,提拔无望,只求有工作干、有工资拿,没多少上进心,但是她要脸面。作为老职工,要自律。

走在单位的院子里,莫诺格双腿发飘,脸上发烧,上楼时瞥了一眼领导的办公室,见那方灰暗的玻璃后似乎藏着双眼。她想,今晚下班,一定要和盛菊花强调一下,要遵守时间,不能总是迟到。进了办公室,放下包,打开电热壶烧水,看到小宋急急忙忙走了过来,还关上了门,捂着嘴在她耳边说:“听说那人放出风来,要把你压下去呢。”莫诺格起身去把门打开,说:“还没拼刺刀就要见红?没意思。”小宋小声说:“谁不知道在单位这么多年你都是任劳任怨,不争不抢,轮也该轮到你头上了。”莫诺格突然有些烦躁:“去工作吧,让领导看到串岗不好。”

表面平静,莫诺格心里却开了锅。小宋说的是评职称的事。莫诺格的中级职称已经很多年了,今年有评副高的指标,她和老石等四五个人够条件参评。正常打分排名莫诺格不怕,就担心有人背后出阴招。老石人脉关系广,如果出阴招歪招,估计能压莫诺格一头。评上职称,涨工资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对自己多年的表现有个交代。评不上副高职称,莫诺格面子上挂不住。老职工嘛,脸面重要。

手机蓦地响起,看到来电号码,她心里一惊,是马兰兰班主任打来的。没有重要的事,老师不会轻易打电话。莫诺格手心瞬间沁出了细汗。电话接通,老师问道:“是马兰兰妈妈吗?”莫诺格答道:“我是……”老师说:“孩子上吐下泻的,是不是感冒了?快接回去看看医生吧!”

莫诺格连忙答应。

把包收拾好,和领导请过了假,莫诺格才想起今天自己没开车,是盛菊花开的车。她给马原打电话,让他去学校接马兰兰去看医生。马原有些不耐烦:“我忙得连尿尿的时间都没有,还是你去吧!实在不行让我爸妈去。”

莫诺格厉声问道:“马兰兰是不是你女儿?”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半天气才喘匀。

不该打这个电话的,知道马原不会管这样的事,莫诺格咬着牙埋怨自己。女人遇到事情时,没个肩膀靠靠,整个章程都会乱套。她不知道该恨谁,恨马原,还是恨自己。她搞不明白,马原为什么永远把工作看得比孩子还重要。曾经有一次,她开玩笑对马原说:“马兰兰姓马,是你的孩子,用不用去验验,确认一下?”马原直勾勾盯着她,半天才说:“是不是我的女儿,我心里没数?天天琢磨什么呢?闲得!”莫诺格撇撇嘴。

不知从何时开始,马原一回到家,不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就是刷手机,沉默得像个老僧。遇到什么棘手的事,莫诺格让他拿主意,他就一句话:你自己看着办。

莫诺格记不清两人多久没有夫妻生活了。有时她洗完澡在马原面前晃,暗示来暗示去,马原却充愣装傻。她熊熊燃烧的身体,在马原的无视和冷漠面前,慢慢降到冰点。莫诺格暗骂自己贱。她想搞明白的是,作为一个男人,马原为什么连男女之事都毫无兴趣。她曾怀疑马原是不是心生枝杈,外面有人了,但偷着观察了许久,包括偷看了几回马原的手机,也没发现一点线索。马原如一座海岛,雾气缭绕,让人看不清景象。她不知道原来那个积极向上、开朗乐观的马原,为什么现在变成了一只蜗牛、一只乌龟。

莫诺格对马原不关心孩子十分不满,准备晚上回家好好跟他理论一番。她受够了马原那种“钝刀割肉”的态度,并且,还做了最坏的打算,若是谈不拢,就提出离婚。

是小宋开车送莫诺格去马兰兰学校的。在车上,莫诺格问小宋,男人和女人是不是结婚后日子都会变得稀汤寡水、没滋没味?小宋比莫诺格小十来岁,刚结婚两三年,还没生孩子,没法回答她的问题。小宋说:“莫姐,你咋会有这样的想法?不过,我觉得谈恋爱时要是没感觉,结婚后日子肯定就会没滋味。你和姐夫呢,你俩不是大学同学吗?”莫诺格苦笑了一下:“同学是不假……不过,跟感觉不感觉的其实没关系,主要是结婚后对待对方的态度……”小宋说:“都这么说,一开始是爱情,后来是亲情,最后两口子就变成了亲人……是吧?”莫诺格叹了口气,不再接话茬。

到了学校,见马兰兰那副霜打的茄子样,蔫头耷脑的,脸色苍白,莫诺格吓坏了,赶忙带她去了医院。医生告诉她,孩子吃坏了肚子,加上又感冒,所以症状重了点。吃点药,休息休息就没问题了。莫诺格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马原打电话来的时候,莫诺格一直不接,任由手机响。马兰兰问她:“是爸爸的电话吗?为什么不接?”莫诺格本来想说,他不是你爸爸,你病了他连管都不管,算什么爸爸?!话到嘴边又打住了,说:“回到家以后妈妈再给他回。”马兰兰又问道:“妈妈,你和爸爸,没事吧?”莫诺格心里咯噔了一下,没想到马兰兰小小年纪有这样的观察力,能看到水面下的冰山,连忙说:“我和爸爸上班都太累了,没心情说太多的话,但是我们都爱你,希望你健康快乐。”马兰兰的表情这才松弛下来:“妈妈,我们班的小胖,你见过的,个头不高,留个茶壶盖头……”莫诺格说:“想起来了,他怎么了?”马兰兰说:“前几天,他爸爸妈妈离婚了,现在他只能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天天偷偷哭,眼睛都哭肿了,太可怜了。没有爸爸妈妈,谁来开家长会?谁接送他上学放学?”莫诺格蹲下身去,扶着马兰兰的胳膊,盯着她的眼睛说:“你放心,无论什么时候,爸爸妈妈都不会丢下你的。”马兰兰说:“那你现在给爸爸回个电话。”

拨通马原的电话之后,莫诺格说:“看过医生了。医生说吃点药,好好休息就没事了。”马原说:“刚才总经理召开中层汇报会,实在走不开。”莫诺格说:“我请假了。你下班买个西瓜回家。”

马兰兰脸上露出笑意,心情好了起来。莫诺格也很高兴,心想,怎么能说离婚就离婚呢?为了孩子也要犟着过下去。什么爱情不爱情的,人到了中年,都不是为自己活着了,上为父母,下为子女。

吃过药,又喝下一大碗姜汤,马兰兰上了床睡觉。莫诺格几次摸她的额头,感觉湿漉漉的,才放下心来。马原提着西瓜进屋时,莫诺格看了一眼窗外,太阳还没到正中,平时,他不会回来这么早,今天算是例外。马原想进屋看看马兰兰,被莫诺格制止了。她扯着马原进了卧室,关上门,说了小胖父母离婚的事。马原掏出烟,拈出一支,望了莫诺格一眼,又把烟装进了烟盒。莫诺格说:“我感觉咱俩的婚姻也出了问题,你的心不知道飞哪去了。”马原说:“你净会瞎琢磨。”莫诺格说:“我什么都清楚。”马原说:“为了孩子,我不会离婚。”说着,打了个哈欠,伸了下懒腰,“我去洗澡。”

这天晚上,马原早早就上了床,暗示莫诺格想活动一下。莫诺格也学他,装傻,一直躲在卫生间里给马兰兰刷运动鞋,半天不出来。是跟马原赌气吗?也不是,她不想接受施舍的东西。

马原推开卫生间的门,说:“别刷了,早点休息吧。”说着,走上前,伸手把她拥入怀中……

第二天早上,马兰兰就着细条咸菜疙瘩,喝了两大碗小米粥,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目光不时在马原和莫诺格脸上跳来跳去。见父母脸上风和日丽,她的心情特别好。莫诺格本来想让她在家休息一天的,可她非要坚持去上学。

莫诺格开车去停车场时,突然又想起了那辆车和漂亮女人,好奇心又上来了,想看看今天他们来了没有。拐进停车场后,她四处找寻着车和人。终于,在停车场的西南角,一棵郁郁葱葱的法国梧桐树下面,她看到了那辆车。女人正站在车尾,歪着头在捋那头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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