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巨象(短篇小说)

作者: 羊亭

雾霭沉沉,目力所及不足一米。浑浊的压迫感如雪崩,让人惊惧,呼吸不畅。我疾步朝前,伸出双手,胡乱地一番拨弄,试图找到出口,去拥抱清朗之气。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无非走向下一个混沌,被更大的迷雾纠缠。我停下来,努力调整呼吸,心跳却仍然急促。我是谁?我身在何处?想了好久,脑中还是一片空白,我感到莫大的无助和茫然。地面突然微微震动,雾气中的颗粒也随之轻颤。是某种巨物行走的动静。震动渐渐强烈,并传来清晰刺耳的嘶吼。很显然,它对我的位置一清二楚,它在无限地向我逼近。它即将冲破浓雾,黑影的轮廓若隐若现。既然只能直面危机,我告诫自己得放松点。我长吁了口气,故作泰然地迎接未知与变数。于是,雾色瞬间转淡,继而闪闪发亮,洞开一道口子,强烈的阳光倾泻而下。

我从梦中醒来,看到窗帘被拉开一条缝,现实的阳光照进梦里,及时挽救了我。外面嘈杂的声音鱼贯而入,巨物嘶吼的幻听大约便来源于此。回想那虚幻的场景,又一阵心悸。晨间空气清新,我贪婪地张大嘴巴喘着粗气,浑身热汗淋漓,感到从未如此虚弱,如此疲累。

“真是个奇怪的梦。”我自言自语地坐起身。

“什么梦?”梳妆台前,妻子正在往脸上打着粉底。最近两年,她的法令纹、抬头纹越来越明显了,曾经挺自信的一个人,如今也不得不靠廉价化妆品自欺欺人。

“没头没尾的一个梦。”

她从镜子里瞥了我一眼:“你应该庆幸,我都好久没做过梦了。”

我确实该庆幸。很长时间以来,我都被失眠所困扰。妻子说她也失眠,不过通常情况下,她躺到床上用不了多久,便轻鼾阵阵。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接下来她会磨牙,说梦话,而我却越来越清醒,脑子里全是些遥远的人和不着边际的事。偶尔做梦,梦境总跟着思绪游走,破碎,纷乱。这般身临其境的梦,我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做的了。

“问你呢,梦到什么了?”妻子问。

“大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闭上眼,想象着自己正身处迷雾的中心,做出侧耳细听的姿势,巨兽吼叫的声音再次响起,并有淡淡的热带丛林气息。我说:“好像还有大象,或者犀牛,我不太确定。”

“大象?在雾里吗?”妻子停下来,望着我。

“也可能是恐龙,史前巨大的马门溪龙。”

“你不说雾大得什么也看不清吗?”

“对啊,所以我不确定。”

“还真是没头没尾。”

妻子没再继续追问,她上班快迟到了。她有些敷衍地涂上口红,匆匆关门而去。

我在一个存在感不高的事业单位上班,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考勤打卡。同样没什么存在感的我,是没人在乎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走的。我心安理得地仰躺下去,双目微闭,直至那缕阳光从脸颊缓慢退移到枕头上,心绪总算平静了些。

这样深陷被窝平躺着,回味梦境,白雾又开始充斥整个脑海。不等心跳加快,我赶紧睁开眼。

我冲了个冷水澡,从洗漱间出来时,听到手机响个不停。看了看枕头边,我的手机安静地躺在那里,屏幕漆黑。梳妆台上,妻子的手机一边振动,一边发出聒噪的铃声。她一向是个丢三落四的人,洗澡忘拿浴巾,开完门不拔钥匙,刚买的小物件不知去向……这种事不止一两回了。她自己都常说,上了年纪免不了老年痴呆。就算早上不那么仓促,她也会忘记带一些必要的东西。一次又一次替她送身份证,送文件,送卫生巾,我从最初的关切和嗔怪,慢慢变得有点不耐烦了。

手机上没有显示来电人的名字,显示的是一串未储存的手机号。我迟疑片刻,刚准备接听,对方却先一步挂断了。

我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心想还是帮她把手机送过去,谁让我看起来像个闲人,有大把用不完的时间呢?

她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只响了一声,对方就挂断了。虽然我并没有记住先前的手机号,但直觉告诉我是相同的号码。

手机振动了一下,随着一声短促的信息提示音,一条微信消息发了过来。

“怎么不接电话?”

双击消息,要求输入密码。她以前可从没设置过密码。我有些好奇,同时还有些气愤。我试着输入她的生日,密码错误。我的生日,还是不对。我又尝试了两次,仍然错误。提示五分钟后再输入。

很显然,打电话和发消息的是同一个人。我特意注意了一下发件人,名叫“阿波罗”,头像是个古希腊神话人物雕像。不知本来就叫阿波罗,还是备注名。

“说话。”阿波罗又发来微信。

看来他们相熟已久,至少关系还可以,言谈不必考虑对方的情绪。

“怎么回事,被他发现了吗?”阿波罗又问。

他们经历了什么?“他”指的是谁?阿波罗是谁?男的还是女的?我认识吗?这更增添了我的好奇。手机被锁屏,他们之前的对话我无从查看,也没法把电话拨回去。我隐隐觉得不安,就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

我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时间悄悄流逝。五分钟到了,我又迫不及待地试了试密码,又一次被锁屏,得等十分钟再试。她到底背着我有什么秘密,以至于设置了一个我猜不到的密码?

我们结婚已有15年,认识的时间就更长了。这么多年来,我们几乎天天生活在一起,彼此的气味都再熟悉不过。我自以为对她足够了解,可人心善变,揣测起来何其艰难。我对自己有时的胡思乱想都感到惊讶,怎么能知道她心里成天想些什么。我突然感觉到一丝生分,甚至她的面目都模糊起来。转念又想,世上所有的夫妻都一样,时间会冲淡激情,生活总要回归庸常的本来面目。加上我们没有孩子,当爱情转变成亲情,这情意便少了一份责任,自然而然会更轻更淡。

手机肯定得送。我倒要看看,她的第一反应会怎样。一想到她神情慌张、支支吾吾、手足无措的样子,我仿佛在精神上已经获得了胜利。

我出电梯时,有个人正欲往里冲,差点和我撞了个满怀。两目相视,我才发现是妻子。她的额头和鼻翼细汗密布,脸通红,大口喘着气。

“你回来干吗?”我走出电梯。

她往后退了退,一边用手比画一边说:“手机忘带了。”

我把手机递给她:“我不会给你送吗?哪有必要往回跑一趟!”

“万一你没看到……”

她接过手机,深吸了口气,让自己不至于喘得太厉害。

“我走了,我只请了二十分钟假。”说完她就要走。

我说:“有人给你打电话。”

“可能是同事。”

“还给你发过微信。”

她看了眼手机屏幕,并没点开,说:“等会儿我再回。”

很明显,她这是刻意避重就轻。我管你什么时候回,有本事你大大方方打开手机。她的脸比刚才更红了,虽然看上去还算自然,但逃避的眼神骗不了我。

其实我们可以同路一小段的,可她并没有和我一起走的意思。她紧紧握着手机,独自先一步离开了。这更让我起疑。我远远地跟在她后面,越过人群,我看到她脚步飞快,却强装镇定地回了一次头。行人熙攘,她没有看到我。接着,她低下头看手机。看了一会儿,她把手机放到了耳边。

妻子单位离家并不远,也就十分钟路程。她如此着急忙慌,我以为她会打个出租,但她没有,只是一直往前走,边走边打电话。

到了单位大门口,她才停止了通话,把手机揣进兜里。种种迹象表明,打电话、发微信的,和她刚才回过电话去聊了一路的,必是同一个人。而且断然不会是她的同事。我不是一个喜欢无端猜测的人,可事实摆在那里,让人很难不去胡思乱想。

到单位已过十点。办公室里空调开得很足,却空无一人。我坐下来,打开电脑,望着屏幕出了会儿神。

“杨主任,想什么呢?”

是新来的小郑,挺活泼的一个小姑娘,虽然家里有些背景,但是身上没有公主病,成天喜欢揽事做,勤勤恳恳、风风火火的。她刚过试用期。前三个月,她是整个文艺部到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不知是认为自己已站稳脚了,还是受我们这些老油条的影响,现在她也变得油滑起来。作为部门负责人,我觉得有必要提醒她。

我说:“这都几点了,你怎么才来?”

“我早到了,”她揉了揉肚子,“刚才去厕所了。”

“他们呢?”我环顾四周。

“跟馆长下基层做辅导去了。”

“你怎么没去?”

“我肚子痛。”

“没什么事吧?”

“没事,现在又不痛了。反正每个月都一样,比天气预报还准。”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我想到妻子以前每到生理期也肚子痛,全身发冷,冒虚汗。喝红糖水,服中药,艾灸,都不管用。有一次她实在无法忍受,去了医院,才发现是子宫内膜异位引起的痛经,医生说她一直不孕原因也在于此。我本想告诉小郑,别以为痛经是小事,你最好去医院看看,但我跟小郑仅仅是同事,三个月的工作关系连朋友也算不上,如此直接地说出来,不但冒昧,还很暧昧。

“怎么没人通知我?”我问。

“我昨晚给你发过微信。”小郑说,“我接到通知都十点多了。”

我看了看手机,她确实在快十一点的时候发过微信,而且显示已读,可我不记得自己看过这条信息。那个时间,我应该还没上床,尚未开始与失眠搏斗,怎么会清醒地错过一条信息?这就很奇怪了。

“你不会打个电话?”我没有责怪的意思,声音却不自觉地提高了些。

“我担心吵着嫂子。”她一脸无辜,“那么晚了,感觉不太好吧!”

“算了算了。”我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也别去了,我都帮你请假了。”

“请的什么假?”

“我跟馆长说你腰腿疼,一大早做理疗去了。”

“这你也自作主张?”

我真是谢谢她了。不是肚子痛就是腰痛、腿痛,还有没有一点想象力?请这样的假馆长也批,都不打电话确认一下,足见我无论是在馆里,还是在部门,都可有可无。不过这也无所谓,反正我对那些活动没兴趣。她双手作揖,脸上闪过一丝狡黠,表面上是在求饶,却难掩自以为洞悉人心的得意。

其实小郑也不完全是撒谎。我的确有颈椎病,也常常腰酸背痛,头晕目眩。理疗虽不能达到持久的效果,但可以稍微缓解一些症状。既然假都请了,何不真的去做个理疗?反正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刚要起身,又有些犹豫。“现在可是关键时期”,这是馆长的原话。

上个月,他终于如愿以偿当了馆长,原先副馆长的位置便空了下来。办公室、文艺部、策划部、拓展部主任都有上升一步的可能,大家看上去心平气和,背地里却做着各种动作。我本来是最佛系的一个,可馆长告诉我,文艺部主任做副馆长是馆里的传统,他就是从文艺部主任升上去的,之前的两个副馆长也无一例外。他甚至帮我约了分管我们的刘副局长吃饭,席间对我好一番吹捧。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也是在真心帮我,不过那场饭局真是令人尴尬。我本来就不善言辞,没话找话让我很受煎熬,只得一杯一杯地喝酒。好在妻子与我同去,整个晚上,刘副局长和妻子说的话都比和我说的话多。最后我醉得一塌糊涂。从那以后,我虽然对副馆长的职位不抱太大期望,却再难像以前那样心无旁骛。

我靠着椅背,双腿打直,用尽力气伸了几个懒腰,感觉好多了,理疗可以不做了。我打开一个活动方案的文档,想好好地把它写完。这个方案我已经写了很久,总是写写停停。局里和馆里都没催,并不表示可以一拖再拖。我希望自己思如泉涌,馆长一回来,就能看到我的成果,可是精神一直无法集中。

我去阳台上点燃香烟,坐在花盆中间吸了一大口。花草长势喜人,看上去很丰盈的样子。我顺手摘下一片厚实的叶子,看到上面纹理交错。都说世上没有相同的两片树叶,想必也不会有相同的纹理吧?然而它们的走势却出奇一致,都在分离中重合,又在重合中分离,人生的旅程、机遇和挑战不也如此?平凡事物给人的启发,有时是简单纯粹的。

临近中午,小郑跑过来喊我:“杨主任,我请你吃冒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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