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作者: 俞莉

1

晚上我要和阿泉吃饭。阿泉是个倒霉蛋,他今天又闯了一次红灯,赚的钱不如罚的钱多。“倒霉,被导航害了。”本应右拐,导航延迟了二十秒播报,他开到下一个路口右拐了,谁料是个断头路,只得掉转,耽搁了时间不说,还被摄像头拍到了。

“这导航设计肯定有漏洞。”我分析。唉,网约车司机也不好当啊。可是咋办呢?现在工作难找。阿泉俩孩子要读书,老大今年面临高考。俩孩子都在梅县老家。阿泉老母亲腰椎病又犯了,她在门诊看病报不了销,除非住院。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偏喜欢与倒霉蛋为伍。”

晓倩曾这么说过我,“倒霉蛋就像瘟疫,人人避之不及,你倒好,主动贴上去。”

我何尝不是一个倒霉蛋?一个成功的人,一个风光的幸运者,他们可能也像晓倩那么想,不屑与我为伍。只有倒霉蛋不嫌弃倒霉蛋,大家有抗体,互相免疫。阿泉三天两头给我发语音,絮絮叨叨事无巨细地跟我汇报他的行踪动态,以及他那些糗事儿。

有一回,半夜三更阿泉喝了酒打来电话,晓倩被吵醒,发脾气:“谁这么没素质啊?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做生意的人睡得晚。”我为阿泉开脱。

“生意!啊呸!狐朋狗友!”

还有一次,晓倩电话打到阿泉那里——她把我经常交往的人的电话抄下来了——追问我的下落。有时我烦她,在外面会关会儿机。那次,我喝多了,手机没电了。阿泉替我一个劲儿道歉,一口一个“嫂子”,说保证我没事。

电话里我隐约听到晓倩激动的声音。她曾和我约法三章,晚上十二点前得回家。她有神经衰弱症,睡眠不好。

“你睡你的,不用管我。我可以睡书房。”我多次劝慰她,“哪一个做生意的,不得时不时应酬应酬?”

“切!你应酬的都啥人!”她对我的“事业”不感冒。当然,这也怨我没挣到什么钱,若能赚到钱,估计她睡眠就好了。

“你整天这么一个劲儿地催我回家,我能做好生意?”我也很光火。在我看来,她就是生意的绊脚石。

晓倩说只要我不回家,她就没法安睡。

“ 要不你干脆明说,晚上不回来,我也不等门了。”她说。

女人的话,你若当真,就傻了。真那么做,她会几天不和我说话的。所以,我一般都还是乖乖回去的。

但那次我喝大了,实在回不了家了。

晓倩电话里对阿泉没好气,阿泉放下电话后,却还帮她说话:“你老婆这么管你,你很幸福哦,没人管才叫悲哀呢。”

几年前,他回梅县,抓到了老婆出轨货运司机的现行,两个人离了婚。这是他众多倒霉事中比较厉害的一桩,他情绪低落了很长时间。

尽管阿泉为晓倩说话,还是消除不了晓倩对他的偏见。她总觉得是阿泉带坏了我,把倒霉的病毒传给了我。

“没素质!”可怜的阿泉,被这标签贴牢了。

“与这样的人在一起,能混出啥名堂来?”晓倩恨铁不成钢。她变得很势利。当然,我也不怪她,年轻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

说实话,我们也曾认识过一些成功人士,一些身家了得的富翁。比如,广州的朱总,二十多年前,和我是同事,我们一起住在南头单身员工的宿舍楼里。她当时是模具部部长,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为人爽利不拘小节,经常在家里穿着睡衣接待前来串门的年轻人。晓倩来深圳探亲,朱姐姐热心地让我们在她那里借住。我们几个年轻人共用三房两厅,唯她独享两居室。这待遇是她从四川大厂跳槽来的条件之一。挖她的人是她后来的老公,在广州做事,不定期地回深圳和她约会。朱姐姐后来去了广州,结了婚,开了公司,公司上了市。四十岁的时候,她生下一对双胞胎,为这对双胞胎服务的人,多过一个幼儿园的老师。十年前,她重回旧地,召集了一帮旧友,在一家高档会所请客。我是被老王带去的,他跟朱总还有点联系,晓倩也和我一起去了。她对当年的朱姐姐印象良好,又很好奇,现在的朱总是什么样子。结果,发了福穿戴高贵的朱姐姐不记得我们了,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我们在她那里住了好些天啊,真是贵人多忘事。”晓倩很受打击。但她坚持认为,这个责任在我,因为我不善于与人联络。

这顿饭就像一个句号,斩断了我和富人往来的愿望。深圳广州只一箭之地,我们却再未谋面。不过,当我炒股看盘的时候,总会特别留意一下她家公司的动态市值。前一段时间,她家公司发了一个公告,其子公司与美国某公司签约的几个亿美元的口罩订单,没收到买家支付的前期款项。因为存在订单要黄的风险,她家公司的股票一下子跌了4%。疫情期间,许多企业都建了口罩生产线,朱总也不例外。好在她身家百亿,抗风险能力强大。不像我们,一个浪头来了,就人仰马翻,再也起不来了。

再说另一个老总何小龙吧。他在老家所在省的省会城市的工业园拥有十几亩地,创办的科技公司被一家研究所买去,他成为股东之一。公司还是中科院教育发展科研基地,接收研究生实习。二十多年前我参与了公司的草创。那时我毕业没多久,在一家雷达研究所工作。何小龙是我们发射部部长,他不搞研发,在单位做外协。他发现医用加速器调制器有市场,私下和北京的一家器械研究所谈好后,就跳槽出来自己做,把我和部里几个搞技术的年轻人一并带了出来。我们夜以继日地跟他加班干。一开始就很有效益了,何小龙给我们配了BP 机——当时很高级的装备,不过许诺的高工资和奖励都没兑现。失望之下,跟他出来的人都纷纷离开。我到了深圳,进了一家大型电子厂。那会儿年轻,猎头公司也经常打我电话。

几年前,何小龙来深圳出差,和他在深圳的老同学也是我们曾经的一个老同事见面。碰巧了,我正好有事也去找老同事,就被拉着一起吃饭。何总胖了点,看上去还是老样子,笑容可掬,一对小酒窝。他自然认得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我呢?他还跟老同事说:“看,我带出来的人,在深圳发展,多好。”我们互加了微信。那年过年,我发了条问候信息,他没有回。

还有一个朋友,关系也不一般,他名字曾落在我家户口本上。这哥们儿年轻不懂事,信用卡套现不还,犯了金融诈骗罪,在上海被抓,坐了几年牢。回深圳后,要找地儿落户口,没人愿意给一个曾经的犯人安家落户。他找到了我。我二话没说帮他落户在我家,不就名义上落一下吗?后来这家伙否极泰来,和人合伙搞了集成块公司。公司上市后,他占10%的技术股,后来他卖了股份去香港定居了。

“我们也算帮过他,还曾是我们家一分子呢,你找他帮个忙,都不行吗?”晓倩吸口冷气,在我向他开口求助却碰了软钉子之后,她格外沮丧。

晓倩怪我不结交富贵的人,其实她该知道,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我倒是也认识些成功人士,但大抵都是在他们成功之前相识相交的,成功之后,基本上都变成陌路了。

我没有太多伤感,不像晓倩那般多愁善感:“本来你也可以像那些人一样啊,却落到如此地步,与阿泉之流为伍。”

2

小区出口处,一个穿着印有白色logo蓝T恤的快递小哥冲我微笑打招呼。“咦,你回来了?”我认出了他。这小哥是中通公司快递员,曾负责我们这片儿快递收送。我们加过微信,他的昵称是“半只烟”。这哥们儿脾气不太好,不如他前任“一帘幽梦”。“一帘幽梦”收件时面带微笑,计价时还能去掉零头,虽省不了多少,但客户体验甚好。“一帘幽梦”后来不做了,推荐了“半支烟”。“半支烟”长着一张不耐烦的脸,和“一帘幽梦”对比鲜明。第一次收件,“半支烟”拿了晓倩要寄的文件资料,在“巴枪”上飞快地输了地址,拔腿就跑了,好像这儿有定时炸弹,一秒钟都不能多待。钱没收,单号没给,东西就拿走了,晓倩愣在那里。万一寄丢了,她找谁去?回过神来,立即呼叫他责问。令她生气的是“半只烟”口气比她还冲,嫌她少见多怪,婆婆妈妈,耽误他的时间。他说回去一并打包,不会弄错,单号一会儿会发给她,钱微信转就行了。这么弄了几次后,晓倩也适应了他的工作作风,东西交给他就行了。但仍心存疑虑,这小哥性子急躁,一天收那么多件,忙中会不会出错?再者,东西拿回去再打包,也令人不爽,有泄露隐私的风险。尽管打交道不很舒服,好歹比去邮局方便,也比顺丰便宜。快递费“半只烟”从不打折,不像“一帘幽梦”,你要是和“半只烟”砍个零头,他就会说:“价钱很低了,一天跑这么多,也赚不了几块。”想想确实也是,他们能赚几个钱呢?只是他那副鄙夷的神情令晓倩有点不适。一段时间后,“半支烟”也走了。打电话给他,他口气轻松地说现在不做了。估计是找到更好的活儿了。我删了“半只烟”的微信。深圳人员流动性太大,至亲至熟的人都可以说不见就不见,何况一个快递员。

没想到,这小哥悄无声息地又回来了,且态度如此之好,像变了个人,主动微笑和我打招呼。原来他也会笑啊。

“以后有什么要寄的,可以找我。你有我微信吧?”他热情地说。

“好的。微信……再加一下吧。”

“半只烟”又进了我的微信好友之列。

这两年发生了太多事,有的人来了,有的人走了。许多东西都改变了,再也不会回到之前的岁月了。

我感叹着,继续朝街上走去。

穿过美食街,发现店面又换了些面孔,只有便利店一直没变。“恬逸”在美食街后面,旁边有个休闲小广场,广场里有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椰子树、散尾葵、芭蕉、几条供人休憩的褐红色条凳,地面有些吹落的黄叶。在深圳,春天也是有落叶的。“恬逸”开的时间不长,口碑还行,主要是性价比高。我和阿泉在这里吃过几顿饭。

食客不少,我取了号。阿泉在找不收钱的停车位。我告诉他停在什么位置比较安全,就是那片多层楼房中间的一个灌木丛边。那里不好停,但他车技没问题。三年前,这车还是新的时,他就能让它好好地停在那里。

不知道他会不会触景生情。三年前的事,对我和他来说,都是一次不太愉快的经历。我以为这件事会让我们绝交。

这件事晓倩负有很大责任。当然,她主要是反应过激,也不全赖她。那回,她和几个搞艺术的朋友从云南采风回来,得知我刷信用卡替阿泉付了汽车首付三万元,当场炸了。她说香格里拉缺氧没让她窒息而亡,我居然做到了。

家里碗盘碎了一地,这是她爱干的事,发火喜欢摔东西,不过摔的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难为她,即使在最疯狂的状态下也还保持着一丝清醒,没对贵重物品下手。她的腿都被碎瓷片割破了,披头散发像个女鬼。

没想到小小的一件事,会变成这样。

阿泉想买辆新车,业余跑出租。他不是深户,新车上不了牌,就找到我。我们家恰好在限牌令之前买了辆新车,家里有两块车牌,旧车之前给朋友开,要报废了,朋友退还给我。车报废就得退车牌,阿泉说他用我的牌,就不用退了。这是好事,帮人帮己,将来女儿回来,买车也有牌了。我陪他一起去罗湖一家4S店,提车签字。阿泉当时拿不出五万首付,手头紧紧巴巴只有两万,我替他刷了三万——信用卡是晓倩的,一直是我在用,不过短信她能收到。阿泉答应过两天就还我,他服务的那个厂的老板愿意支援他五万。因为他买车名义上是替老板跑货。

晓倩过去不大管钱的事,短信都不怎么看。自从我不做工厂,钱打水漂后,她开始留心了。“你出钱给他买车,他把车开走了,不用担任何责任,出了事是你的,他是你亲爹啊?!他要不还钱或还不上钱,你每月还要给银行还几千元车贷,请问,你有钱吗?你欠了那么多债,现在又添一样!你想过没有啊!”

“阿泉不是那样的人,他肯定会还的。”我好言劝慰。

“你们有签字?有借条?你这么信任他?你吃的亏还不够?你不记得给人担保的事,那人都跑没影了?”

晓倩越说越气,我也有点后悔。是啊,万一阿泉还不上,我等于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过了两天,该死的阿泉并没有把钱打过来。

那两天晓倩不吃不喝,和我怄气。我只好请表哥出面。表哥和阿泉也认识,生意上的伙伴,最初还是他把阿泉介绍给我认识的。我和表哥一起约阿泉来吃饭,让他把新买的东风景逸X6车开过来。

就在“恬逸”,我们三人,表哥、我、晓倩,对阿泉形成了合围之势,逼他先把车留下,什么时候钱还了,再提走,还要签字画押。分明摆的鸿门宴,阿泉要是找个借口不赴宴,或者不开新车过来,那就没戏了。好在阿泉没那么聪明,或者说没那么坏。他并非晓倩想的那样。

买单的时候,我不好意思,抢着付钱,阿泉也抢着付。表哥在阿泉走后,笑话我们:“两个穷鬼,都没钱,还抢着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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