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谋杀
作者: 陈炜马腾说,我要离开这个城市。
我起身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我支持你,走吧,去远方。
马腾习惯性地撇撇嘴,我只是要离开,没说去远方。
我知道马腾再也不会按别人的套路说话了,包括我的。
马腾整整破旧的帆布挎包离去,回他那个比我的住处还小的地方。我要杀了这个落魄的小说家,把他的肉体埋葬在这个城市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在那里,他将无声无息地腐朽,血肉融进泥土,在其他认识他的人的心中成为一个渐渐模糊的符号,只在我的记忆里永生。
我想,马腾走进我的生活是一个错误。以一场谋杀为结束的相遇,怎么说都是错的。
第一眼见到马腾,我就知道他是个小说家,而他,很久之后才知道我的身份。人们总以为小说家是最敏感也是最敏锐的,可马腾是个例外,但我不能说,他不是个纯粹的小说家。
那个炎热的夏夜,我在茶楼的大包间之间来回奔忙。这层的每个包间,都可容纳十人以上。这样的夜晚,茶楼总是爆满。空调的冷气十分强劲,吹得我额头发凉,但背上出了薄薄一层汗。马腾在楼梯口出现的时候,我的样子有些疲惫,也有些狼狈。他没有介绍自己,但我知道他就是小说家马腾。走廊尽头的666 包间,聚着七八个人,其中女的都穿着长长的纱裙。每次我端着东西进去,都听到他们在谈新近创作的小说、诗歌,谈知名文学刊物编辑的脾性,谈赫拉巴尔,谈阿列克谢耶娃。好几个人都说,马腾怎么还没到,很想听听他谈谈他的新小说呢,这家伙就是没有时间观念。所以,当马腾出现的时候,我认定这就是他。
我迎上几步,说,您的包间在走廊尽头。马腾点点头,没有表现出一丝惊讶。我领着他走到走廊中间,问他点什么茶。他看起来对环境不太适应,含含糊糊地说不是浓茶就好。我再次给他指指包间,回头去给他准备茶水。之前我接触过的小说家,都在书中,大多数已逝去几十年上百年甚至更久。至于在校园里见过的那几个长发活跃分子,我认为他们主要是为了撩妹或者挣钱而和小说发生关系的。马腾一眼看去就和他们不同,他木讷而略显不安,像个消瘦、忧郁、业绩不佳的废品收购者。
接下去的两个小时,我比以往任何一次服务都时间更长地待在一个包间里。是的,我是为了听马腾说话。因为马腾的到来而引发的话题,吸引了所有人,所以没人注意到我超长时间的逗留。
马腾吃了几块糕点和水果,就不再吃什么了。我之前还没见过饭量如此小的人。这次聚会的发起者,被人称作廖老师的中年男人,问马腾最近在创作什么小说。马腾说,最近忙着适应新的工作,在一家文化公司写各种文案,没大有时间和精力写新作品。
见马腾不谈新作也不谈别人的作品,其他人有些无聊。一个被人叫作爱爱或者艾艾的长裙女子从印花蓝布包里拿出一份打印稿递给马腾,说,听说你这个小说家对诗歌也非常有见地,看看这几首怎么样。
马腾说,闲聊着就好,干吗非得和文字打交道?爱爱或艾艾说,这是诗,不是一般的文字。边上的人起哄似的一个劲儿说,读呗,喝两口茶的工夫就读完了。
马腾只好翻看起来。我有预感,接下来肯定会发生什么,从而打破短暂的沉闷。马腾抬起头,把打印稿递还给爱爱或艾艾。爱爱或艾艾催促,你说嘛,说嘛!马腾说,其实吧,我也说不上什么,只是觉得这几页纸可惜了,单面打印的话反面还可以打草稿,可你非得双面打印。爱爱或艾艾脸都青了,拎起印花蓝布包,夺门而去。
其他人笑成一片,我也捂住了嘴。马腾一脸茫然,好久才说,难道这些诗是她写的?你们这些坏人,也不提醒我!廖老师说,你难道不认识她?她是我们市现在最有潜力的女诗人。马腾讪笑着说,反正,我是外行,只写小说。
忽然,我有点可怜马腾。作为小说家,会落入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陷阱,而且不以为意。
没多久,马腾就恢复了正常,看不出有什么尴尬。不过,他的言语显然不再那么尖刻。大家谈论小说时,他兴致挺高。换了不太感兴趣的话题,他就从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书读一会儿。眼看聚会要结束了,他却和一个比他年轻得多的高个子争论起来。
高个子说,小说不应刻意区分高低贵贱,凭什么说丹·布朗就一定比卡夫卡差呢!马腾似乎被冒犯了,绷着脸说,既然有文学殿堂,那就有高低之分。直到离开时,两人还在楼梯上互不服气。
如果不是因为一本书,我和马腾也就是一面之缘,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淡忘他。收拾包厢的时候,我在马腾坐过的沙发上捡到一本书,清代笔记《啸亭杂录》,应该就是他刚才读的那本书。追到楼下,马腾他们早走远了。我只好把书收起来。
第二天下午,马腾找上门来。我已经跟一楼的收银员打过招呼,马腾一来,她们就打电话给我,我带着书下楼还给他。马腾道了声谢,打算离开。我问他,你这么个现代派的作家,怎么会读这样一部古书,还是繁体竖排的,这对你有用吗?马腾说,作为一个写作者,不应该排斥任何有益的读物。我反问,那你为什么那么瞧不起丹·布朗的作品?马腾瞪大了眼,好像才反应过来,啊,对了,你是昨天包间里的服务员。你喜欢丹·布朗的作品吗?
我告诉他每一部我都很喜欢,根据作品改编的电影,每一部都看过好几遍。马腾笑了,我也是这样。
我大概呆了有半分钟,觉得很不真实,昨晚我可是亲耳听到亲眼看到他和别人在理论这件事。所以他脸上的笑让我觉得很诡异。
等到他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我才把我的疑问说出来。
我那是故意开玩笑的。马腾说得很严肃,像是郑重其事地让我相信他的话。我盯着他说,我不相信,你不像是爱开玩笑的人。
我确实不是爱开玩笑的人。但昨晚我发觉他们拿我开涮,我不得不回击,这叫自卫还击,你懂的吧。
马腾说。
见我没回应,马腾飞快地说出根据丹·布朗的小说改编的每一部电影的上映时间。我确信他说的是真的,但更疑惑了,为什么你的作品和丹·布朗的一丝一毫也不像呢?
这次轮到马腾呆住了。我告诉他,昨晚知道他的名字后,我去网上找了他的几篇小说读了。他忽然朝我鞠了一躬,谢谢,谢谢你读我的小说。
这下子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母鸡朝吃鸡蛋的人致敬,怎么说都是颠倒的行为。但我看出马腾的举动是真心实意的,和昨晚以玩笑作为回击完全不同。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说这话主要是为了缓解尴尬。
说起来还真不好意思,马腾像孩子一样挠挠头皮,要不,我请你喝咖啡吧,两人待在这里聊天好像不是太得体,是吧?
但你在茶楼里邀请一个服务生去喝咖啡,好像也不是很恰当。我说。
那我就请你吃馄饨吧。我知道个地方,做的馄饨味道好,还清静,距离也不远。
这个马腾,说得好像我已经同意了似的。好在下午茶楼几乎没有客人,和领班说了一声,我跟着马腾出了茶楼。马腾骑着一辆四处作响的电动自行车,安全系数很高,不用按喇叭也能提醒前方的行人有车到来。我坐在后座心惊肉跳,因为马腾再三告诫我注意交警,发现了就马上向他示意,要是被抓到,那可是要受处罚的。好在一路无事,马腾的电动自行车驶入一条小巷,小巷中段,就是他推荐的那家馄饨店。
马腾的小说有点先锋味儿,简洁凝练,始终有股苛刻的气息。我想他应该是个打死也不会说别人好话的人,但在馄饨这个问题上他显然浮夸了。这里的馄饨和我以前吃过的相比没什么出色之处,我毫不客气地指出了这点。马腾说,是吗?我觉得很不错呢,也许是这里的环境好吧。
我撇撇嘴,可能是因为人的缘故吧。有人说,吃饭不在于吃什么,而是看和什么人一起吃。吃馄饨也是,关键是看和谁一起吃。
说出这话,我有些惊讶,仿佛馄饨汤不是汤,而是啤酒。
马腾的脸红了一下,说,至少我觉得这馄饨比我以前吃的好吃些。
回去的路上,马腾告诉我,其实他写过畅销小说。当然不是说他写的那类小说很畅销,而是他按着畅销的思路去写。但结局都很悲惨,他的畅销小说每部都不超过十个人能全部读完。他说,如果那些畅销小说真的畅销的话,他就财务自由了,可以专心写自己真正喜欢的小说了。
我又和他唱了反调,说真要那样了,也许他反而没有时间写自己真正喜欢的小说,而是被牵着走上别的路了。只有这样骑着破旧电动车,才能有时间和自主性去写自己真正喜欢的小说。
但马腾的破旧电动车也没保住。一个交警拦住了我们,我因为专注说话没有提前发出预警。骑车带人、未戴头盔,我们被罚款;非标车上路,车也被收了。
好在这儿离茶楼不远,马腾陪我走了一段,就到了。分手的时候,马腾怏怏地说了声很高兴认识你,就走了。当时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唯一的交通工具被没收,马腾应该会问起我的情况。后来我知道,那天马腾是走回住处的,走了七公里。他囊中空空荡荡。
当天晚上忙完后,我想起我和马腾没有留联系方式。而且,马腾也几乎没问过关于我的事。在狭小的出租房里,我搜索着马腾的一切,当然,我只能搜到和他小说有关的东西。除此之外,他和这个城市里的芸芸众生一样,在网络世界连个配角也没混上。
搜了好久,我知道马腾的作品其实不多,我前一晚读的那几篇,应该就是最有分量的作品了,其他的要么全文在网上找不到,要么连目录也没上网。
夜很深了,我还睁着眼,这不常见。
两天后的午后,我在收银台后昏昏欲睡。收银员忽然捅捅我,说他来了。我一睁眼,马腾站在面前。
在茶楼里当然不好说话,我随他走到门外。这样挺尴尬的,我还穿着工作服,头上戴着工作帽。马腾毫不在意,把一张名片递给我。这是他的名片,上边印着蓝腾文化创意公司高级创意总监马腾,还有他的各种联系方式。没等我发问,他就说,公司其实不大,连内勤总共五个人,所谓高级总监,就是个干活的,上边还有总裁、主管好几个人。
正说着话,听到一声闷响。电力故障,大部分店铺无法正常运营,包括茶楼。然后得到通知,最早第二天凌晨电力才能恢复。放假了,我起码有半天的自由。
我声明,不是我搞的鬼。在和我走向公园的时候,马腾装作幽默地说。
我倒希望是你干的呢。我说,你的电动车呢?马腾说,等下月薪水到了,再去买辆二手的。
午后的公园里充满沉闷慵懒的气息。蝉声听上去往往是就要断了,突然又像被惊醒似的重新聒噪起来。马腾找了一个无人的小亭,这里似乎还有一丝清凉。马腾把手机拿出来,像小学生做笔记一样问我的联系方式,手机号码、微信、QQ。我说了两遍,他还没记住,让我再说。等存好号码加好微信、QQ,他额头上已出了一层薄汗。
我们的聊天跟蝉声一样,时断时续。有了联系方式,面对面谈话反而有些不顺畅。我想,马腾的聊天本事不比我好多少,之前的表现,已经是他的极致发挥了。
当马腾越来越显得忸怩的时候,我猜他想打听关于我的一切了。这可是一个专门在小说里探索人的心灵的小说家,他的语言在我看来是多么率直犀利。
我没什么不可以说的。我生在普通人家,父亲是事业单位小职员,马上就要退休,母亲已退休几年,原来是一家小私企的出纳。我在一所不算好也不算坏的大学念了四年中文,没去考研,去年毕业,考取了教师资格证。但是,考编没有成功,只在一所小学拿到了代课一年的工作。在茶楼算是打零工,赚生活费。等到下个月开学,起码衣食无忧了。
马腾说,你算不错了,我高中毕业就打工,到现在十五六年了,一直漂来漂去的。真好,你的那个学校,离我的公司只有五六百米。
前一句,马腾的脸上一片黯淡。后一句,马腾的脸上一片明亮。切换只在瞬间。
这个瞬间,之后在我脑中闪回过许多次,哪怕在我下决心置马腾于死地的时候。
秋天来得特别早。晚上八点多,我走出校门,风让我打了个寒噤,离中秋还有几天呢。走过烘焙店,我才感到胃肠的蠕动。配合班主任处理了两起学生打架事件,足足用了两个小时,我错过了晚餐。以往错过饭点这么久,我会选择索性不吃,但今天的冷风让我觉得必须用热量来抵御它。烘焙店暖暖的光和香味,也让我有从这里带些东西回去的冲动。我买了月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