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说声再见吧

作者: 张涯舞

再次见到锦瑟,是在贵州西北部的群山之中。

在这之前,我坐了两个半小时的飞机、三个小时的长途大巴、一个小时的中巴,还搭了半个小时的拖拉机,走了五公里山路,到达山下时,已是黄昏。连绵的群山逐渐淡去,眼前的岩壁呈现出一片苍茫的白色,山间的草地上搭了两顶帐篷,一顶蓝色,一顶橙色,都被夕阳镀了一层金黄的色泽。

她就在上面。说话的是一个瘦高个儿,扎了个马尾,右肩文了一只蝎子的图案。她在上面等你,就看你上不上得去了。她斜着眼睛看我,拿出一个指甲刀开始剪指甲。

我仰头观察岩壁,大约五十米高处有一个绿色的长方形物体,我猜想它应该是个露营垫。一条绳子在露营垫上方某处穿过锚点后分成两段垂下来,绳子的最下端距离我四米,绳子垂在那,像两条死蛇。岩壁光滑,我搜寻着可以着力的小凸起。我用左手按着右肩,活动了一下手臂,感觉有点酸痛。

我坐在地上,从背包里拿出一双攀岩鞋。鞋子是昨天才买的,没磨合过。穿上鞋后,我套上安全带,收紧绳索。

一个短发圆脸的女孩递给我镁粉包和一圈快挂,说,你是王岩吧,锦瑟说在上面等你看夕阳。

估计来不及了。还是刚才的瘦高个儿说。此时,她已经完成了对指甲的修剪和打磨,有点无所事事。

除了大约两米五的地方有个屋檐状凸起,下面没有任何凸起或凹陷可以当作把点,屋檐状凸起的下方似乎是圆弧形的光滑面,根本抓不住。

瘦高个儿吹着口哨,抱着双臂看着我。一个小腿上文了个“云”字的帅哥从帐篷里钻出来,戴上墨镜。穿白色吊带背心的女孩把头靠在帅哥肩上,长发披散,目光慵懒。

我深吸一口气,退后几步,助跑后跳起,双手抓住屋檐状凸起的两边,双脚凌空,把力量集中在双臂,引体向上般把身体拉上去,然后收腹,抬起右脚,挂在屋檐状凸起的岩石上。右手右脚用力,然后把身体的重心移向右上方,腾出左手,抓住下一个支点,攀了上去。

看不出,还挺厉害的。不知是哪个女孩的声音。

厉不厉害上去后才知道。应该是瘦高个儿的声音。

呸,狗嘴。

我抓住绳子一端,把它往回拉,扔到下面。瘦高个儿接住,把绳子穿过自己腰间安全带上的“8”字环,收了收绳子,对我比了个“OK”的手势。我把绳子另一头穿过安全带上的铁锁,打了个布林结,又加了两个方结。

剩下的就简单了,左右交替上攀。我还是很谨慎,手脚至少保证落在三个锚点上。很久没攀爬了,手脚似乎也很僵硬。大概爬了三十米后,那种很久都没有过的轻盈感又回来了,安全带、绳索都消失了,岩壁成了我的舞台。

看到锦瑟时,她正靠着岩壁,盘腿打坐。温暖的斜阳下,她的脸上有一层光,显得静谧又神秘。

见我露出脑袋,她微微一笑,还以为你上不来了。

我爬上露营垫,这个时候才感觉到双臂已经抬不起来了。我说,见你一面真不容易。

Look!这是学周星驰的口气。最早安阳喜欢这样模仿,后来锦瑟也学他,走在路上,看见紫色的野花,或者云层中出现的山峰,总会来句:Look!

我侧过头,只见群山如水墨浓淡不一,一轮红日静静地浮在山巅,天空被染红了,红得热烈,没有云,也没有风。

像个煎鸡蛋。

怎么还是那么土?

我翻身靠山崖坐好,听到自己的心好像还在怦怦地从胸腔往喉咙跳。我接过水壶,灌下一大口,拭去额头上的汗,长长地出了口气。露营垫大约两米长、一米五宽,一侧搭在山崖上约半米宽的平台上,另一侧通过十几根扁带和辅绳固定在头顶上方两米多高的两根岩钉上。

怎么一个人在这上面?

我计划三天做到六到七个绳距,但以今天这种速度,一个星期都难说。锦瑟指着岩钉上挂着的电钻、锤子还有大量的挂片说。

那晚上也不用待在这么高的地方吧?

没看到下面那对吗?当电灯泡啊?

锦瑟拿起对讲机,小可,听到没,送条睡袋上来。

对讲机咔咔响了几声,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收到,苏姐,晚上动作小点啊。

鬼崽子,说什么呢?

锦瑟收拾好对讲机。

讲些什么黑话?我侧过脸看她。她的脸颊也被夕阳镀上了红晕。

太阳挣扎了几下终于沉入群山之中,天空变成玫瑰色。山风骤起,吹散了山间的袅袅炊烟,远处有灯光如星星在闪烁。

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

大半年吧。

所以应该庆祝一下。

怎么庆祝?

抱抱。

锦瑟靠过来,我把她揽在怀里。

我们所处的山崖看不到月亮,只看见天空慢慢褪去暖色,风不紧不慢地把星星一颗一颗地吹出来,撒在深蓝色的幕布上。

我看着她右耳垂上的伤疤,忍不住摸了摸。

别摸,会痛的。

还痛吗?这么久了。

不想就不会。

锦瑟坐起来,梳理散乱的头发,收拢,用头巾扎起来。

我们吃饭吧。

她把一条绳子挂上安全带后,从露营垫上跨了出去。那是一块在山崖上凸起的平台,宽约半米,延伸出去几十米,看上去就像巨大山崖上的一道伤口,渐渐隐没在暮色中。锦瑟蹲在那,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炉子,开始烧水。

天空还是一种很深沉的蓝。

我喜欢这种感觉,坐在这么高的地方,听着风。

我没有说话。生命中能让自己感动的静谧时刻可遇不可求。我又想起纳木错,湖水绿中带蓝,天空蔚蓝如洗,风吹动经幡,发出猎猎的声音。

想什么呢?

想起纳木错。

几年了?

快五年了。我们仨睡在一顶帐篷里,安阳睡在中间。

最早出去露营,带着三个人合伙买的帐篷,Euro⁃hike 的蓝色三人帐篷,内挂式,防水性能一流。篝火旁,我和安阳猜拳,三战两胜。酒都喝完了,你们还划啊?她不知道,我们在赌谁睡中间。安阳出剪刀,我出布。第二轮,他还是剪刀,我还是布。然后他哼着小曲去洗脸。第二次露营,安阳说头痛,早早就去帐篷里躺着,等我和锦瑟进去时,发现他就躺在中间。第三次是赌谁先上到山顶,结果那家伙背着七十五升大包的身影始终在我前面晃着。第四次是游泳,看谁先游到湖对岸。离岸边四五米远时,我右腿抽筋,在水里扑腾,安阳游回来,绕到我背后,用手臂圈住我的脖子往岸边游,说,叫你不要逞能。

半年后,我自己买了顶单人帐篷。因为,前一次露营,我夜里醒来,看见他们抱在一起。

去纳木错,因为东西太多,锦瑟说,就只带一个帐篷吧。我说行,但我要睡中间,把你们两个狗男女隔开。不到九点,他们两个人就进帐篷了,我一个人坐在石头上,望着越来越暗淡的湖水沉思。星星被夜鸟啄去,灰白色的浪一次次拍打岸边,像是声声叹息。

天空渐渐变得深不可测,此时的星星就像深海里会发光的小鱼。我们各自钻进睡袋,仰头看着深渊般的星空。

你说宇宙中有这么多星星,按道理夜空应该被照亮,可为什么还是这么黑?

也许是有暗物质;也许星星彼此离得太远,发出的光还来不及被我们看到,它们就死了。

上次我们是在哪分别的?

阳朔。

是吗?我怎么好像记不得了……锦瑟的声音慢慢模糊了。

最后一天晚上,在西街,我吐了,吐完跳到吧台上唱歌。你在听吗?

在听,你唱的是《她从来不听我写的歌》,第二天你就走了。

她送我到车站,车开了,她说了声再见。我心里想,再也不见了,就说,回去吧。

你就是舍不得说那两个字。

我是在清冷的晨风中醒来的。

我用手臂撑起身体。风一阵一阵吹过,东方的天空中有一小片苍白。

躺着说会儿话吧。

什么时候日出?

还早呢。

锦瑟转向我,我躺下,她看着我。她用手指描我的眉毛,一遍,两遍,三遍……从左边到右边,又从右边到左边。她的手指顺着我的鼻梁滑下,到嘴唇中间,又滑到一边。然后,她吻了一下自己的食指和中指,按到我的嘴上。

说些什么呢?她也翻了身,看着头顶上方。一只鹰在那儿盘旋了几下,然后飞到悬崖后面。

在阳朔,从月亮山攀岩回来,晚上我们一起坐在瑞克酒吧里。一开始锦瑟坐在我的对面,她问,为什么叫瑞克酒吧呢?

也许老板喜欢看《卡萨布兰卡》,喜欢汉弗莱·鲍嘉,喜欢英格丽·褒曼。

那首歌叫什么来着?

《时光流转》。我哼出第一段旋律,乐队的鼓手也打出了第一个节奏。电吉他开始呜咽时,锦瑟坐到了我的左边。

我一口一口地喝着没有加冰块的波本威士忌,心中温热而又难过,眼前的灯光渐渐模糊。

乐队在唱黑豹的歌,《无地自容》《靠近我》和《怕你为自己流泪》。我忍不住问起了安阳。

你怎么像大头一样婆婆妈妈的,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早说不合适就算了,过了三年才说不合适。

我的声音很大,很多人转过身看我们。

我把瓶里剩下的小半瓶酒一口干了,接着就跑到外面去吐。吐完我蹿到台上,抢过麦克风,对目瞪口呆的乐手说,就那首,我可以,我愿意,陪她看过最美的风景……

乐队的理解力很好,也很配合。鼓手用锣摩擦出一段颤音,然后沉闷的鼓声响起,吉他奏出主旋律。钢琴敲出第一个节奏音符时,我吼出:

好像这是一首从没唱过的歌

……

只是她从来不听我写的歌

尽管我在撕心裂肺唱着

眼前无数双手不停挥舞

她却在那个角落静静看着

下面有掌声、欢呼声和口哨声。喧嚣中我看见锦瑟就坐在那里,我相信她的眼中有星光闪烁。

整整五天。

这种开线的工作很繁重,一般都是锦瑟领攀,我在下方保护。锦瑟找到锚点后,换成她在上方保护,我一路上去用电钻打眼,钉挂片,顺便敲掉松动的石头,清理泥土、杂草。瘦高个儿叫乌鸦,墨镜帅哥叫步兵,他们承担了大量的清理和整固路线的任务,其他两个女孩能力也令人惊讶。

第六天傍晚,我们到达了五个绳距的高度。风依然不紧不慢地吹着,阴天,不见落日。

我和锦瑟把露营垫挂在一处屋檐状的山崖下,就算下雨,也淋不着。

男孩女孩们一个个速降下去。小可是最后一个,她挂好下降器,双脚蹬在岩壁上,对着锦瑟做了个鬼脸,举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锦瑟姐,给你们拍一张合影。

锦瑟挪了挪屁股,我伸手揽住她的肩。

来,再近一点,头靠在一起,茄子!

小可把相机递给锦瑟,抓住下降器,脚往后一蹬岩壁,就落了下去。风把她的话送了上来,锦瑟姐,好好享受哦……

我接过相机,找到那张照片。我看见锦瑟斜靠着我的肩膀,眼睛像是看着前方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她伸出右手抚弄头发,对着镜头意味深长地笑着。

相机上的磨损和磕碰的凹痕似乎诉说着时光的流逝。

想什么呢?

我想起以前我们拍的照片。

当时安阳和锦瑟额头贴着额头倾斜站立,锦瑟伸出一只拳头抵住他的肚子。我侧对镜头,左脚单脚站立,右腿屈膝成直角,右前臂也屈成直角。

那时我们就喜欢玩这种无聊的游戏,并自得其乐。

安阳刚买这台单反时,我故意乱拍,给他们拍的合影,要么没头没脚,要么面目全非,要么头上长树。

搞得安阳没办法,只好给我和锦瑟拍照。

那天给他们看电脑,他们老是问你是谁,就你和我的合影最多。

你怎么回答?

我说男朋友,他们不相信。他们说,锦瑟姐的男朋友不是安阳吗?

他们也知道安阳?

没办法,这个圈子就这么大。

我都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勾搭上的。那时候我们三个人总是一起出去,住帐篷时,我和安阳总要打一个赌,谁赢谁睡中间。结果他要么赢,要么耍赖。

那时候我们好年轻,有天我看照片,觉得自己突然之间就老了。我记得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形影不离,很晚才回家。你们送我回家,到我家楼下,有人提议再走走,于是又走了一大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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