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孔乙己
作者: 孙戈1
我又梦见了彭菲。
彭菲眨动着那双大眼睛,像是要询问我什么,又迟迟不肯开口。即便她问,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俩之间似乎无话可说,似乎又有很多话要说。我试图伸手去触碰她,她却倏地消失了。
我后悔自己动作迟缓,心情沮丧。眼前突然闪现出一张模糊的面孔,眼睛很混沌,却一眨不眨,脸色青白,一把乱蓬蓬的花白胡子。我惊恐地坐直身体,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我想点燃一支烟来压惊,可是不行,身在几千米高空的飞机上。我打开遮光板,看到的只是茫茫云海,梦境里应该也是这样的背景,有些刺眼。
我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现实,问空姐要来一杯咖啡。
彭菲是我的前女友。我俩相识的过程有点离奇,也算得上浪漫。彼时我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画者,师大美术系刚毕业。彭菲跟着她闺蜜去我画室玩,盯着鲁迅先生的画像看了很久。我能猜到鲁迅先生对于她来说应该是神一般的存在。我也崇拜鲁迅先生,学过他的课文,背过他的金句,画过他的肖像。鲁迅先生的形象总是那副眉头紧锁、棱角分明、正义凛然的样子,适合素描,是画者做功课的最好素材。
我提议给彭菲画一幅画,她似乎有些顾虑,看着闺蜜。闺蜜问我,收费吗?
我反而要请你俩吃饭。
这还差不多。那我来当灯泡吧。
那张画彭菲特别满意,问我能不能带走。我说当然可以,是你的了。她调皮地说,谢谢,我是说这张。她高高举起鲁迅先生的画像。我说,这是我以前的作业,画的是年轻时期的鲁迅,没留胡须,作品很稚嫩,很不成熟。彭菲说,我见过的鲁迅先生画像都太成熟了,太完美了,这张倒是与众不同。
我有些舍不得,但她一脸真诚。她认真的样子很可爱,让人无法拒绝。
2
就像绘画与文学有着无法分割的共性,我和彭菲之间也是。她教初中语文,靠记忆,靠积累授业解惑;我靠渲染,靠发挥传道。我俩经常谈起鲁迅先生,谈他的作品,谈他的书法,谈他的生活。
我俩谈过最多的是《阿Q正传》,奚落对方时,把对方比作阿Q甚是解气。也谈《伤逝》,大概我和彭菲最初的日子,与涓生和子君有许多隐隐相似的地方。
我承认自己的性格与涓生很像。彭菲专业成绩优秀,顺利签到了工作;我的简历却屡投不中,失业的那段时间甚至背着画板到江边给游人画像。十几个年纪悬殊、经历完全不同的男女画者一字排开,画板上挂着一张作品,或者是明星的画像,或者是自画像,算是自我推介,招揽生意。
我懒得画自己,曾经把彭菲的画像挂上去。画像里的她虽然很文静,很淑女,但毕竟没有知名度。她怂恿我把那张鲁迅先生的画像挂上去。我说这样行吗?彭菲说,我看行。
游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画板上的画像,大家都对鲁迅先生充满好感,选择相信鲁迅先生,也会选择相信我。那段时间我与鲁迅先生朝夕相处,闲下来的时候,我把先生的画像转过来,朝向自己。画像中的他目光炯炯,似乎能猜透我的心思,看出我的懒散和颓废。我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打发无聊的时间。有时脑子里会突然浮现出鲁迅先生沉思的框图,印象里他烟不离手。我模仿先生的神态、表情和吸烟姿势,幻想自己在扮演先生,甚至那一刻被灵魂附体,直到有人坐下来询价,我才从幻觉中惊醒,回到现实。
很多人认不出年轻时期的鲁迅先生,问鲁迅不是有胡子的吗?
鲁迅先生也不是生下来就有胡子的。
这近乎废话,但能拉近彼此的距离,并且给我带来了微薄的收入。我心情愉悦,迸发了不少创作灵感,其间参加过几次书画大赛,都取得了不错的名次。彭菲和我信心爆棚,恰好画院招聘考试,我当然不想错过。
彭菲在考场外挽住我,目光中充满期待。我说,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那么自信?
我告诉彭菲,我要和江边的朋友们告别,他们都等着呢。
那你去吧,少喝点。
大家为我高兴,纷纷提前收工。我们喝了很多酒,唱歌,跳舞,吟诗,作画,耍到酒店打烊。彭菲在远处发呆,默默地看着一伙伙人从酒店出来。我本来是要带上她的,她当时想了想说,我还是别去了,影响你们,都放不开。我一会儿过去接你。
在门口告别时大家都依依不舍。酒精烧脑,每个人都抛开了自己平时的样子。送走同伴,我顿感轻松。想不起刚才混乱的场面,却想起了这些年的不容易。看着彭菲远远走过来,我的鼻子酸了。
你是真正的画家了。彭菲抱住我,吻我,泪水流到嘴唇上时失去方向。
我掏出烟,彭菲抢过打火机,帮我点燃。我狠狠地吸了一口,仰头吐出烟圈,和彭菲一起笑,笑得莫名其妙,笑得前仰后合。我用夹着烟卷的手指捂住彭菲的嘴巴,她却咬住了烟头,猛吸一口,一阵咳嗽……
那一晚我无比清醒,很认真地收起了鲁迅先生饱经风霜的画像。那画像是为我饱经风霜的,我要把它当神一样供着。我把画像捧在手里仔细端详,鲁迅先生的神态看上去愈加凝重,凝重里带有慈祥。彭菲倚靠在我的背上,语气轻柔,如风在我的耳鼓边吹,你得感谢鲁迅先生!
我说,我在考虑该怎么感谢你呢。
彭菲脸红了。
3
我一直没有等到考试的结果,终于忍不住打电话询问。对方似乎在查找我的名字,半天才开口,早就公示了参加面试的名单和时间了,您并没有来。
什么?我脑子炸开了,没有人通知我呀?
我们是在日报上公布的考试结果、面试名单和时间。
不可能!我怎么没看见?
白纸黑字,怎么会不可能?
我和彭菲找来了报纸,顿时泄气。我气急败坏,又抄起电话来大发脾气,这不是儿戏吗?我给你们留电话了呀,为何不电话通知?
难道这不是更公平公正的方式吗?这也是考试的一部分,至少您没有认真地阅读我们的通知,没有重视这次招聘,儿戏的应该是您吧。
现在谁他妈还看报纸!我差点摔掉手机,一脸悲愤地看向远方。彭菲低着头,不敢抬起来,更不敢看我。她在自责,泪水盈盈,觉得有责任的应该是她。
当时我俩高兴得忘乎所以,把通知上最关键一段文字忽略掉了。
彭菲挽住我的手臂慢慢滑落,声音里带着哭腔,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粗心大意。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啊?她抽泣,啼哭,继而号啕大哭。
我靠在树上,麻木,发呆。我不能原谅自己,心里对彭菲也有一丝怨恨。她没有为我分忧解愁,更多的时候是在添乱。彭菲慢慢止住哭声,小声念叨,都怪我,我该仔细看看,该多看几遍的。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我第一次这样大声地打断她。她被我的粗暴吓呆了,惊讶地看着我,再一次泪流满面。我俩都低下头,相对无言。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翻看手机。大学同学也有人参加了此次考试,出考场道别时,还说要加强联系,怎么这些日子都没动静了?我拨了二峰的手机,一直没有接通,我骂了一句,不耐烦地转过头。彭菲折着衣角,慢慢地后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去了钟表租位,父母正忙着招呼买主。装修季,买钟表的人很多,父母忙不过来,又舍不得雇人,盼着我能帮一把,又担心影响我的正事。
我告诉他们我没被画院录取,我不是画画的料。
回头是岸,来得及不?
父亲没有惊讶,问,你想好了?
我点头。
父亲说,这事你得想清楚,不许反悔,咱俩必须郑重其事地谈一次。
父亲口里所谓的郑重其事,就是领我去了一家小酒馆,点了四个小菜,倒满两杯白酒。父亲说,别小看这家苍蝇馆子,来晚了真没位置。就八个菜,老板当大厨,多一个菜都不做,到点就收工,几十年不败,牛不?
我知道父亲这话是引子,他要说正事。
咱家祖辈三代没有一个人画画。你打小就喜欢画,老师常夸你,成绩也不赖。可人这一辈子,关键就那么一两步,运气占挺大的成分。要怪就怪你爹没出息,根儿上不行。其实啥都不白学,技不压身,说不定啥时候就能用上。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城东又开了一家家具城,正招商呢。我早就想租一块地方了,我和你妈经营了这么多年,进货渠道稳定,代理的品牌也不错,就是精力跟不上了。你先把画画的事放一放,干这个准行。不过你记住,咱做的就是个小买卖,发不了家,也饿不死人。想干就收住心,脚踏实地,别指望像大画家那样,划拉几笔就能挣到大钱。
父亲头一次不停气地和我说了这么多。我打断他,我能干得比你好。父亲嘿嘿一笑,别说,儿子总得比老子强。
我仰脖干掉了杯里的白酒,爸,我还是换啤酒吧!
今天是咋的了,这么冲?你不得和彭菲商量商量吗?
我自己的事,和她商量什么。
父亲翻翻眼皮,没再吭声。
4
我经历了一个荒诞、吊诡的过程,失去了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盲目乐观给我挖了一个巨大的坑,我掉进深渊,心灰意冷,而且很长时间都无法面对这些。但是回头想,即便我参加了面试,就一定能被画院聘用吗?或许并不一定,但生活没有假设。我不再像以前临时帮父母打下手时那样三心二意了,我强迫自己不去想钟表店以外的事情。但是稍有清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望着那些精美的、简约的、欧式的、复古的座钟挂表发呆,将它们幻想成一幅幅画,如同美展上的作品,正被人欣赏。我不能容忍它们看上去杂乱无章,于是细心为它们调整位置。我为客户介绍、解释、演示,同他们讨价还价,极力掩饰自己身为画者的气质。我剪去披肩长发,把中式上衣换成一身轻便运动装。
钟表卖得好,厂家也高看我一眼,价格也能拿到最低。有顾客想根据家里的实际尺寸定制钟表,我能为其画出样式,顾客满意后传给厂家,厂家很佩服我的设计图和效果图,夸我专业。私人定制价格高,他们愿意承揽。
我忙得不亦乐乎,父亲想给我聘个帮手,我不同意。一个人累是累点,但省心。
我时常会想彭菲,时间已经抹去了我对她的怨恨,但似乎也麻木了我对她的激情。我甚至好几次都在恍惚中见到了彭菲的身影,看见了她那双清澈而忧伤的眼睛。我不顾一切去寻找,去追索,却总是不见她的影踪。
我打过她的电话,她始终不接。隔了很久,她发来短信:我不能原谅自己,心中有愧,无法自拔。我们相约过彼此永不背叛,但这何尝不是另一种背叛?
而且更让人绝望。最好的解脱方式就是,我们分手吧。
我泪流满面。我很清楚她拒接我电话的那段时间一定同我一样备受煎熬。她尽量想表达得轻松一些,甚至带一点诗意,可我分明感觉到了她的心碎。
我不该吼她,即便我失去了一份向往已久的工作。
我知道自己无可救药了。
顾客夸赞我有文人气质,厂家夸我业绩突出,我开心不起来,反而觉得是一种嘲讽。我在家具城里不合群,他们三三两两,午休时下棋、打牌,或者高谈阔论,扯家长里短;我则喜欢清静,习惯了独自一人。
小哥送来的外卖索然无味,我草草吃完,在过道里跑上几圈,不想早早生出一副肚腩。大学同学偶尔小聚,我只去过一次,遇见了二峰,彼此尴尬。那天他没接我的电话,他过后打给我,我也没接。我的怨气已经消散了,一切只能怪我自己。
二峰说,没想到这么狗血,你小子昏了头了。
我讪笑,往事不堪回首,画画画到最后竟然会让人生活不能自理,到哪儿说理去?
同学中有人进了画院,有人在美协,有人入出版社,却都假模假样地羡慕嫉妒恨,说我继承家业,比他们这些穷画家荣耀多了,纷纷向我敬酒。我打断话头,不好意思,本人做的是小买卖,经营的东西也不便送给大家,欢迎各位同学亲自去买,我一定给折扣价!
我中途退场,顺便把单埋了。
5
我来绍兴订货,先去拜谒鲁迅先生故居。双肩包里装着鲁迅先生的画像,它见证了我和彭菲的爱情,也是我当年在江边作画的招牌。我内心觉得对不起鲁迅先生,曾经相约要和彭菲一起来,可惜物是人非,我早已与彭菲分手了。但梦见彭菲又让我突然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我是和彭菲一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