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年
作者: 王龙1
亮子死在了济南。电话是三叔从济南打来的,腊月二十八,已经是年根了。
父亲还没来得及客套,就如遭雷击似的瘫坐在了沙发上,着实把我跟母亲吓了一跳。愣了半晌,父亲才缓缓地说,老三说亮子没了,济南公安局那边来了电话,老三已经先过去了。
晴天霹雳。亮子是三叔的儿子,也是我的堂弟。亮子只小我四岁,我俩是一块儿撒尿和泥巴的玩伴儿,每年总要见个一两次的。母亲似乎仍然不愿相信,试探性地问,头前还见过的,年纪轻轻的,怎么说没就没了?父亲却只顾着低头喃喃自语,老三真是一辈子没得着好啊。这几年,好不容易日子有了起色,又出了这么档子事。这年可怎么过啊!
三叔的电话只打给了父亲。大伯和小叔,一个在合肥,一个在烟台,离得都太远,好歹我们离得还近些。往常,老家有些大大小小的事,三叔总是愿意找父亲商议,有时候打个电话,有时候直接上门,毕竟从老家到县城也不算远。
我和父亲当晚便赶去了济南。大伯和小叔是父亲在路上电话通知的,三个人很快就达成了共识,不管怎么样,他们想法儿赶回来。安排妥当以后,父亲和我一路上也鲜有默契地共同保持了沉默。我用眼睛的余光,瞥见了父亲终于落下的两行清泪。
毕竟是省会城市,过年的气氛早就营造起来了,一路的五彩斑斓,满街的火树银花,处处洋溢着过年的喜庆。车里车外,仿佛两个世界。车里的空气沉闷而又压抑。我稍微把车窗打开了一点,车里瞬间涌入一股凉风,同时也把外边世界的五彩斑斓带进来一些。亮子的面容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那么阳光,那么爱笑,现在却悄然定格成灰色的头像。
等我们赶到济南的时候,三叔已经在那里了。
出租屋里乱糟糟的。屋顶的一盏白炽灯管,孤零零地亮着,让这间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间显得更加压抑。房间内只有一张床,连个衣柜也没有。床头旁有一张不高不矮的小桌,桌子上摆着两三个不同样式的饮料瓶子,里边塞满了被焦油熏黑的烟头。
社区的管片民警,还有上级派来的法医,一起来了好几个,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一个身着鲜艳衣服的妇女在忙碌的人群里显得很突兀,正不停地向民警述说着什么。
亮子的遗体就在那张床上,已经用白布盖上了。
父亲没让我跟过去。我远远地瞅着盖在亮子身上的白布,努力想象着此刻白布下亮子的样子,感觉就跟做梦似的。直到此刻,我还都难以相信亮子就这么没了。直到此刻,我也才不得不相信,白布下面盖着的,真真实实的就是三叔的儿子、我的堂弟。
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三叔极其安静地呆坐在那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脸上写满了局促,就连影子似乎都蜷缩到了墙根的角落里。面对民警的连番问话,三叔怯生生地答着,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父亲的出现,让三叔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挣开人群冲到父亲面前,满眼的泪水一下子喷涌了出来,十万火急地宣泄着他心里的悲伤和痛楚。二哥,孩子没了,怎么就没了呢?老三,你得挺住,万事还有我。相比于三叔,此时的父亲似乎更从容一些,也更得体一些。
尽管兄弟四个,但不管大事小情,三叔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他的二哥,最能依赖的也是他的二哥。
有些事,三叔解决不了,总是习惯性地要依赖父亲。
父亲也在压抑着他的悲伤,噙在眼窝里的泪水被他硬生生地撵了回去。在自己的亲弟弟面前,他一直坚信,自己的从容和冷静,能给对方带来些许的安慰。
记不清上次跟亮子通话具体是什么时候了,肯定没有超过一个月。亮子告诉我,有同事才跑了两年外卖,就在老家盖了楼房。那时候电话里的他,还在兴奋地跟我讲述着他的未来。我听得出他的努力。
我也记得叮嘱过他的,不要光想着赚钱,钱赚多少才算多啊。只是当时,他说得轻松,我也听得无心,谁也想不到,一切还没开始,就戛然而止。
断断续续地听着父亲和他们之间的谈话。心源性猝死,可因吸烟、饮酒、过度劳累等高危因素诱发;一旦发生,大脑内的糖原和储存的葡萄糖将被快速耗尽,最佳的救援时间只有短短的4分钟。民警和法医不断地向父亲解释着。父亲集中起他此刻所有的精力,仓促应对着接踵而来的信息。我陪着三叔一直坐在那里,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父亲。
当然,三叔是不懂这些的,尽管他也有疑问。我没病,你三婶儿也没这病,你说年纪轻轻的,怎么就突然得了这种病呢?他就是太累了,太着急了。他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我早说不该让他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三叔的话。他好像是问我,又好像是没问我,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在自问自答。我能做的,也只是陪他坐着。亮子发病的时间是前天夜里两三点,直到今天上午,房主过来催要房租,才发现了猝死的亮子。换句话说,亮子在猝死以后,三十多个小时没有被人发现。
我的心一紧,无尽的酸楚涌上心头,我难受到了极致。亮子死前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做了怎样的挣扎,遭受了怎样的痛苦,这些我们再也不会知道了。我回头望向躺在床上的亮子,床头的那堆烟头格外刺眼,像一颗颗要迎面朝我射过来的子弹。亮子的生活,远没有他跟我们说的那般轻松。
问话,签字,再问话,再签字,持续了一整夜,来来回回,父亲的忙碌和三叔的焦虑,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下午。办完了所有的手续,拿到了亮子的骨灰,我们才坐上了返程的车。
2
青年早夭,按我们老家的规矩,是不能报丧的。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老家人把规矩和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白发人送黑发人,终归是一件不好听的事,往往是自家亲戚出面,把人火化了,安葬了,事情也就算办完了。邻里乡亲,知道了的,过来看一眼;不知道的,就权当不知道了。
到老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大伯和小叔早就到了。这次,几家人老的少的,来了不少,三叔家原本不大的院子,挤得都快站不开脚了。上一次这么多人,还是爷爷过世的时候。
父亲在电话里已经和大伯商议过了。三叔家一房四屋,除去主屋和客厅,剩下的两间亮子和姐姐芳子一人一间。亮子的房间在东屋,把东屋空出来,置了香炉,摆了遗像,供了灵位,算是在家里设好了灵堂。遗像是亮子的微信头像,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照片。年根了,又找不到营业的照相馆,是父亲托了朋友,安排芳子临时打印的。
人还没到,就听到了满院子的哭声。门外早已围了一圈看热闹的街坊四邻,正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都知道,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铁定是出了大事了。
车还没停稳,三婶儿、大娘、小婶儿她们一帮子女眷就哭着围了过来。
三叔抱着亮子,确切地说,抱着亮子的骨灰,艰难地挪动了过来。大伯抹了把眼泪,尽力地维持着现场的秩序,拉着三叔径直进了东屋的灵堂。人群和哭声也第一时间跟了进来。大人哭,小孩闹,不大的院子,顿时变得嘈杂不堪。三叔放好了亮子的骨灰,坐在火盆前,难以抑制地哭了起来,声嘶力竭。
三婶儿在芳子的搀扶下,蹒跚地从后面挤进来,也早已哭成泪人。
近几年,三婶儿的脑子变得越来越糊涂,见了人,认得,却不知道叫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好多年了。一开始是忘事,总不记得做过什么,又要做什么,后来就越来越严重,饭也不会做了。
有次做饭,竟然把整桶花生油倒进了锅里,差点引起火灾。三叔气得牙根痒,照着三婶儿身上踹了好几脚。后来,父亲坚持让三叔带着三婶儿去医院做了一次全面检查。脑垂体萎缩。医生说,这个病影响记忆力,影响自理能力,最后的结果可能就是慢慢变得不认人了,也没有自理能力了。三叔急了,这不成傻子了吗?三叔长叹一声,认不认得人也无所谓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一天三顿饭管着,也饿不着她。
三婶儿只知道蹲坐在地上哭,撕心裂肺地哭。大家看了,心疼,也心酸。终归是母子连心。三婶儿趴在灵堂前,哭累了就歇一会儿;来人了,就又坐起来再哭一会儿。满脸的鼻涕和泪水,也分不清个先来后到。三婶儿的情况大家都知道,没人说什么。不过想想,也不见得是坏事,真要是脑子清清楚楚的,这心里得受多大的罪。
摊上这么个傻媳妇,村里人说三叔命不好,当年真不如娶了赵秀枝。可三叔从来不把他们的话当回事,也谈不上后悔不后悔的。
三叔当年有个相好的,叫赵秀枝,是村里赵老拐家的闺女。那时候,大伯在部队,父亲去学医,家里六七亩地,满地的农活全指望爷爷和三叔两个人干。
那时候的三叔,刚满二十岁,身体结实,膀大腰圆,一个人顶仨,浑身好似有使不完的劲儿。春播秋收,夏耘冬藏,都是三叔一个人在地里忙活。干累了就蹲在地头上,灌上几口米汤子,再嚎上几句土调子;嚎完了,歇够了,就起来埋头拱腚地继续干。
谁也没想到,正是这几句土调子,让赵秀枝的心里起了涟漪。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说什么也要跟三叔好,就看中了三叔的本分、能干。三叔下地干活,两个人总能碰到一块儿,你给我带个水,我给你捎个馍,一来二去算是看对眼了,但这层窗户纸到底是没捅破。也正是因此,才留下了一辈子的遗憾。
爷爷刚开始是不知道这个事的。眼看着三叔到了年纪,便托了媒人三乡五村地给保媒拉线。三叔不同意,就把跟赵秀枝的事一股脑跟爷爷说了。爷爷气得差点动了镢头。用爷爷的话说,赵老拐的父亲以前是地主,家庭成分不好,那是在村里低头夹尾巴过日子的人。
三叔据理力争。划成分那都是上一辈儿的事了,现在早就不兴论这个了。但爷爷就是死活不同意,咱老王家三代贫农,根正苗红,说什么也不能跟他老赵家扯上关系。
三叔还是不从。爷爷没办法,就拿当时在部队的大伯说事。你要是跟老赵家扯上关系,咱家成分就有问题了,保不齐就影响你大哥在部队的发展。哪个轻哪个重,你自己掂量着办。
三叔到底是同意了,也知道拗不过,后来就托媒人说下了邻村的三婶儿。在那个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比天大的。
爷爷和三叔一块儿去见了一次当年的三婶儿。反倒是爷爷又不太满意,嫌个子矮了,觉得不像媒婆比画得那么高。不知道三叔是不是故意,反而答应得很痛快。就这么定下来了。
听母亲说,赵秀枝后来去找过三叔闹死闹活,村里看笑话的人不少。到底也没能挽回三叔的心。三叔有他的说辞,咱不能今天是枣明天是梨,说话没个准头,媒人牵了线,也定了亲,谁来了也不能改了。但父亲说,三叔的心思可不止这些。
爷爷在村子里干了一辈子赤脚医生,手里就那仨瓜俩枣的家底,掏干了也不够给三叔办婚事。亲戚朋友借了一圈,也没借来几个大子儿。那时候,生活条件都不好,一个钢镚都得从几口人的牙缝里挤。爷爷不想亏着三叔,拉下脸管大伯要了一个月的津贴,虽说就三十五块钱,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后来,村里给划了宅基地,父亲又帮忙添置了家具、修砌了房子,小叔也跑前跑后地帮忙打下手,三叔这才算成了婚,立了家。
3
老家是个小村子,一共四百来户,不到一千口人。给我的印象就是穷,到现在也还是穷。就比如村北头那条土路,永远都是坑坑洼洼的,像一块块皱皱巴巴的补丁。父亲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抱怨,咱老家这条路呀,那可真是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村子里的人,总是想方设法地往外走,没人愿意一辈子窝在这个穷村子里。
爷爷家也不例外。先是大伯报名参军进了部队;紧接着父亲学医又去了县城;没过几年,赶上做生意的热潮,有些人到烟青地区搞批发生意,听说都发了财。这下惹得小叔也坐不住了,一咬牙一跺脚,结婚第三天就带着小婶儿去了烟台。
爷爷从来不拦着,想拦也拦不住。好歹孩子个个都争气。大伯入伍第四年,就在部队提了干。邻近的十里八村,出去当兵的不少,当了军官的,大伯是头一个。爷爷在村里着实风光了一阵。后来,大伯在部队一直当到正师级干部才退休。小叔在烟台搞批发,规模也不小,头几年回家连大奔都开上了,开着车有意无意地在村子里转了好几圈。父亲算是子承父业,专攻中医,南来北往的病人看了不少,现在在县城也算是小有名气。用三叔的话说,老王家现在在村里也算是高门大户了。老家人每每提起村北头老王家,没有几个不竖大拇指的。说起这些,三叔总是一脸自豪。也因此,三叔在老家村里着实算是有头有脸的一号人物,人人都得敬三分。至少他对我是这么讲的。
但也唯独三叔,一辈子待在村子里,从来没出去过。我曾跟父亲聊过这个话题。我说三叔太老实太本分,要文化没文化,要头脑没头脑,既没啥手艺,更没啥追求,就算出去了也不见得能干成什么。父亲阴沉着脸说,你懂个锤子,你三叔心里挂念的比我们可多得多。没有你三叔,村子里的人都得戳我们的脊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