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险者
作者: 赵志远坐电梯至顶楼,又行数十级台阶,便到了天台。一行人将手里的物件撂下,直直往里走。脚下是乌黑的柏油,敷在银色的防水贴上,压得平实。不远处的风帽滚圆,立在方柱的顶端,如半个银球,轻快地转着,散发出一些油炝辣子的气味,于是知道这里是连通油烟机的排风口,也让人想起此时正是饭点。天台的风有些刺骨,人走在上面有些摇摆。仍算寒天,正月里的天色还是煞白,光直直照下,像碗盖过来一样。伸几根手指遮光,这才发觉云彩依旧在天上,而人已然升至半空,便生出逃离地心引力的快感。腿脚竟知道这里不是平地,不停往大脑反馈紧张的讯号。我环视周围,痴痴地吞咽一口,发觉嘴巴焦干。不远处的黑鸟箭一样射出,旁处又忽现鸟群,偶鸣两声,更显安静。耳边有嗖嗖的风声,人仍在走。
走了几步,新奇感仍有。到了天台中间,看清了远处,高楼林立。人被夹在其中,胸闷,有些痴傻,暂时忘却了呼吸,木木地望远,见不到人,盯得久些,心里才“啊呀”一声,那些活动的小点竟然是人,坐着的,站着的,走路的……一派祥和。父亲和老申两人仍闷头走,方才话多的老申已经闭了嘴,跟在父亲身后。我跟到天台沿边附近,站定在离边口两米的位置,粗略地向下看。明明天亮着,我却眼前一黑,心跳蓦地漏了一拍,如临垂直的峭壁,心里认定下面就是深渊,于是眨巴眼睛,不敢再走一步。父亲穿过数个庞大的太阳能热水器,被半人高的不锈钢栏杆挡住去路,他轻快地翻越栏杆,落脚在一片狭长的空地上,直着身子走。老申也跟上去,两腿骑在栏杆上,一点一点地挪着,两腿中间被挤得难受,觉出栏杆发烫,便手忙脚乱,落脚后,他侧着身子走,一步一步,绝不贪快。似乎是我的幻觉,眼前的空间扭曲着,老申的五官歪斜,身子晃了几晃,追上父亲的影子,消失在我眼前。我站在原处不敢再动,咽了一口唾沫,脖子伸长,把头送出去,好让眼睛能继续捕捉到父亲和老申,帮他们使劲儿似的,暗暗攥紧了拳头。脑袋嗡嗡响,天上的白云不知什么时候被换成了灰的,太阳也倦怠地眯着眼,世界仿佛孤立了这座高楼。眼睛像是进了咸汗,被杀得疼,眼球却仍然不肯转动。父亲行至楼顶边缘,边缘处有凸起,高约二十公分,上面是由避雷针的钢筋组成的袖珍栏杆,比小指细些,高约十公分,用铁丝包裹在真石漆下面,呈不规则的圆柱状。
父亲探出身子,大半个身子已经淹没在黑暗当中。他往下看去,晃着脑袋,左右望望,身子起伏,摸不透重心到底该偏向哪里。我没空想象他看到的画面,只顾着忌惮深渊。我僵在原地,忘记一切,恍惚中望去,如有一盏孤零零的舞台灯打在父亲身上,整个世界就只剩站在深渊边缘俯瞰的父亲。我的大脑迅速缺氧,耳鸣,焦躁,却不敢动,兀自数着心跳,身体里的血液弹跳着。汗已从无数个毛孔冒出,后背辣辣地痒,来不及抓。下一秒,父亲把身子缩回了些,却一只脚站在那凸起上,把脚别在铁丝里,继续看。我想咽一口唾沫,却咽不下去,说不上来的窒息感包裹着我,似有河底的烂臭淤泥,一巴掌糊在我脑门上,阻塞住我与外界的联系。回过神,猛地吸入稀薄的空气,才勉强立住。父亲在我眼中从未如此鲜活,我只看得到他的背影,脑海中却无数次想象他摔落下去的画面。汗浸透了衣衫,脑子清醒了些,猛然看见父亲仍在眼前,我不觉打了个冷战。一番惊吓使我心力交瘁,心里求着父亲赶紧往回走。
“怎么样?”老申轻声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父亲。
父亲简练地骂了一声,走到另一边,伸头看了几秒,回过身子,目光找我,寻见了,喊了声:“把绳子拿来。”老申也回头寻望。
绳子盘在一起,似巨蟒,重若千斤。我“哎呀”一声,费力拖着巨蟒,晃晃地走。
“来。”父亲说。老申没听见,仍扭着五官看脚下,惧色挂在脸上。“嘿!”父亲声音像雷一样,嘴角一弯轻笑了下。老申忙收回目光,硬硬地咽一口唾沫,踱过来接绳子。接过绳子,老申也咬牙闷哼一声,身子东倒西歪。
老申撂下绳子,捋了捋,见父亲还在望,又问:“怎么样?可是整根都碎了?”父亲照旧望了几秒,撤回身子,咬咬牙道:“没有,跟在下面看得一样,连接口断了,要费事。”看不清老申的表情,只听见一小阵嗡嗡声,没等辨清方向,老申已经将手机掏了出来:“喂!嗯,不歪,三根?”又把手机拿开,问父亲,“三根够吗?”父亲点点头。老申爽脆地答应一声,要挂断电话。父亲说:“把切割机带过来。”老申点头,交代完了,将手机紧紧攥在手里。我站麻了脚,在原地稍稍动了两下,出了一身黏糊糊的汗。
“放绳。”父亲说得飞快利落,好像这是一件抓准时机才能做成的事。老申重重点头,转过身,和父亲一起往回走。走到风帽处,老申看一眼父亲,父亲点头指了指风帽所在的方柱。老申开始解绳子,父亲将手扶在方柱上,往别处看。我自知帮不上忙,只能惊怕地看着。绳子很快被拆开,父亲帮衬着把绳子绕在方柱上,要自己系扣,老申忙不迭地把绳送过去。系好后,父亲试了试松紧,用劲拽几下,纹丝不动。老申要再绕一道,父亲说不用,老申执意要绕,父亲点头应允。绳子绕好,父亲拿起系好的那一头,一点点顺到楼顶边缘,把手里的一盘散绳,一把抛下去,像渔夫撒网一般。绳子在空中闷闷地响成一团,蛇一样扭动,很快,便没了动静。绳子绷得笔直,似有千钧之力。
走近后,反倒不那么怕了。我一手扶着栏杆,脚交叉着,摆出舒服的姿势。眼前的景象大了起来,我瞧见远处招商大楼上写着几个大红的字,是广告词。楼顶的拐角处像是由两个陡壁拼凑而成,下面不似峡谷,而似绝崖。父亲告诉老申,放绳要快,下绳也要快,要趁没风的时候下,要不然人站在吊篮上直晃悠。父亲说完,忽然爬上悬崖,站在那尖尖的一角上,踩着边缘的凸起处。我重新提起一口气,看着父亲。父亲伸手把绳子扬起,往右手的方向拉拽,此刻更像渔夫了。父亲垂头忙着,我知道我不能再看了,血管已经热得发胀,却不敢不看,心中将阿弥陀佛念了一遍又一遍,从未如此虔诚。
父亲和老申小声交流了几句,便往我这里走来。父亲快速翻越栅栏,迎着我走,看了眼发愣的我,笑了,眼角的纹向下拢,开口道:“怎么样?”我也硬硬地笑一下:“吓人,太吓人。”父亲的笑意收了些,要走。我又说:“你慢些,注意安全,我是看你在那儿才怕的。”父亲定了一下,转头看我,眼神突然软下来,手里掏着烟,心不在焉地说:“干了几十年外墙,有数的。”父亲从外套里兜拿出烟盒,烟盒瘪着,烟未损。父亲熟练地取出一根,捋两下,叼在嘴里,又拍打裤子的口袋寻找打火机。点着了,吸一大口,过了瘾,眼睛活泛起来,又朝老申那里看了看,像是在等什么。我没了话,静默着,随意地看着周围。“没事的。”父亲又说了一句。我看了他一眼,他表情安定,仍在吸烟。再回头看他时,他已经往楼梯处走了。我看着他走远,心跳仍旧杂乱。
云层被风推着,摩擦出嗡嗡的巨响。回过神后,发觉后背已有一层汗,秋衣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蓦地想起父亲曾和我一起爬过的那个小丘。或许是因为当时正值夏暑,记忆很深,每至夏日,那些画面就会浮现在我的脑海。路两侧的树叶有些垂卷,蔫在枝上。日头火辣,亮晃晃地照着,耳朵上的细毛碰了火似的扭成一撮,鼻腔里满是闷热的塞阻感,还有些烧火的煳味。眼球上起了一层白雾,耳边有噼啪的爆裂声,与啾啾的虫鸣声搅在一起,细碎地响。汗珠从我的脸上滑落,将皮肤上的泥渍冲开一个豁口。父亲叫我泥猴子。我记得,好像除了那次,我再没有和父亲同游的记忆了。这次为父亲流下如此多的汗水,我有些不知所措。父亲——在我的记忆中曾如此鲜活的两个字,很长一段时间却异常麻木,现在竟重新闪动起来了。
父亲走下楼梯,天台上只剩老申和我。老申的表情很木讷,单看五官中的哪个都摸不透他的情绪。老申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动作照常缓慢,一副蠢样。老申伸头往下看几眼,又迟疑着把脑袋缩回来,脚抬起放在凸起处,重心仍留在另一只脚上,姿势很是神气。我有些想笑,却生出别样的感觉。老申站在那里时,我毫无担心,人性的私令我震惊,慢慢醒悟自己竟如此自私与狠心,只是之前未曾发觉。
又一声嗡响,虽知道是老申的手机铃声,但我还是被惊得一抖。老申掏出手机,音量调到最大,声音却大多被光吸收,被风吹散。我看着远处的黑鸟,发着呆,没听清老申的话。老申挂断电话,拨弄几下手机,回身喊我:“那个,你去电梯接一下。”老申指着楼梯的方向。我点点头,清醒过来。下楼梯后,拐几个没把握的弯,竟一下就摸到了电梯,心中窃喜。一声清脆的“叮”后,电梯门缓缓打开,我本以为是父亲,开门后发现却是一个面熟的男人。男人的眼皮跳了跳,有些惊讶,朝我浅浅地笑笑,想说些什么,到底没说,径直往楼梯处走。我赶紧跟上。我有印象,他是父亲的朋友,经常和父亲一起喝酒,后来父亲成了小小的包工头,手下有三五个自己的工人,他便算其中一个。他提着一块板子、一些绳子、一个军绿色布袋,穿着一件底色为灰色的外套,外面套着一件绿色的马甲,马甲上面写着某建筑公司的名称,浑身都是成块的白色颜料。我知道那些是腻子,毛坯房刮大白用的腻子。
我还未出天台的门,就远远听见老申和那个男人的对话声,起初瓮声瓮气,之后爆出几声脆响。两人热热闹闹地骂着,然后一起苦笑几声,就开始趴着墙边往下看。
“他呢?”老申问。
“谁?段哥?拿皮尺去了,等会儿要锯管子。”男人说着,脱下马甲,随后拨弄几下手机,把手机塞到了马甲的口袋里。老申不说话了,静静看着。男人把厚外套脱下,卸盔甲似的,转头拿起板子。板子上有几根橙色的粗绳和一块铁疙瘩,男人把铁疙瘩往方才父亲扔的那根粗绳上一靠,只听“啪嗒”一声,铁疙瘩原来是个扣子。
父亲从我身后出来,翻身过去,照例招呼几声。老申问父亲锯完没有,父亲掏着烟,瞥了老申一眼,将烟先递给了那个男人,男人摆摆手说上来再抽。父亲又把烟递给老申,老申取出一根,还是问:“锯好了?”父亲说:“不量尺寸怎么锯?瞎锯啊?”父亲和男人笑笑,老申也赔着笑。父亲又说:“老申,你等会儿下去锯。”老申忙摆手:“我不行。”父亲撇撇嘴,说:“我在这看着,自家兄弟在这放心。这有什么不会锯的,把切割机开关打开就行,又不要你自己动。”老申有些尴尬,只好点点头往后走。父亲喊:“小祁下去量,报给你,你就锯,下面有皮尺,不用正好,长一点短一点无所谓,连接口是活动的。”等老申拧着眉毛一字一句地消化完,父亲又说:“还有,看到那根黄色的绳子没?锯完系上,系紧一点,但别系死扣,系好了喊一声。”老申忙答应。我突然记起,男人叫小祁,顶熟的名字。
老申已经到了楼底,我听见他在底下喊话,像是遇到了什么困难。父亲骂了两声,露出复杂的表情,似取笑,更似无奈。小祁叔也跟着骂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楚鸣,来。”父亲回头招手。我迟疑着走近,看向眼前的栏杆,又看了眼父亲。“翻过来。”父亲说。我的脸微红,一时竟想不到如何翻越,只能凭本能,学着老申的样子,一只脚跨过去,将重心移到屁股,再向另一侧转移重量,蠢笨地翻过来。我觉得出丑时,父亲转回了头,背对着我说:“楚鸣,你在这里站着,看到这个黄色的绳子没?等会儿我绑上管子,喊你,你就往上拉。”心跳得急,走路也如老申一样小步小步地踱,心里暗暗惊叫,以后再也不嘲笑老申了。“不是老……申叔去锯管子了吗?”我问。父亲说:“他?太不靠谱。你听,又在楼下喊。”我挪到父亲跟前,父亲见我面露惧色,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霎时觉得肩膀重得出奇。父亲说:“放心,不重。”父亲轻快地往回走,如履平地,到栏杆处,父亲回头:“ 别靠边口,就站那儿拉绳。还有,一下是一下,别愣头青,注意听下面的人说话。”我失了声,点头答应。
脚下是一小块平台,我扫视一圈,腿有些发抖,吸的气被堵在了胸口。有人在下面看我,我看不清,心想他们也看不清我。从未有过这么宽敞的视野,一时不知该看哪里,随意瞟几眼天空吧,自己似乎离天空更近了些。云层很厚,像棉花,几个黑点缀在云里,以为是黑鸟,细看却不是。
小祁不见了,活生生的一个人转头就不见了,我吓得腿抖,平台上现在只剩我一个人,撞鬼了一般。一口气喘不上来,正要晕过去时,突然听见有声音顺着粗绳子荡了上来:“楚鸣,把包递给我。”我顺着绳子往下望,小祁叔已经挂在了墙上,离我有半米,他还在说:“布包布包。”我反应过来,连忙把包递下去。我红着脸,悬着心,挤不出一丝笑容,只小声地骂一句自己胆小鬼。小祁叔垂直坐在板上,粗绳被他夹在两腿中间。他将布包挂在板子边缘的一根铆钉上,手紧捏着粗绳,粗绳一松,往上一送,人就往下滑,一点一点,行云流水般,滑到楼房中间时停住了。我忙握住绳子,害怕绕在方柱上的绳子散开,也为方才自己探出去大半个身子而后怕。
粗绳的主体由两股细绳缠着,再细看,每条细绳都被数条更细的绳子缠着,编得很结实的样子。绳子通体黑亮,但底色是纯白,无数细小的摩擦痕迹不规则地排列着,摸上去磨得手疼。我的另一只手攥在钢筋栏杆上,真石漆中的小砂石在我手掌中凸起,这才发觉自己的皮肉是多么嫩。越来越痛,疑心砂石已经嵌入血肉。饶是如此,还是不敢松开栏杆,仿佛自己和小祁叔的命就攥在几根手指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