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N个版本
作者: 关山关山写给孩子们的人鱼故事,有不同的版本。有的故事里,人鱼像小姑娘一样清纯善良,夜晚在小岛上点燃灯火,指引过往的渔船,有一个幸运的小伙子甚至把一条变成漂亮女子的人鱼娶回了家,生了许多小人鱼。有的故事里,人鱼像妖一样美艳动人,却心肠歹毒,潜伏在海上的雾气中,引诱渔船,把人们拖进深渊后吃掉。这些故事中所说的人鱼,多数是人与鱼外形上的结合体。有的人鱼长着人的上半身和鱼的尾巴;有的人鱼长着鱼的脑袋和人的四肢;有的人鱼的身体只有一部分呈现出鱼的特征,比如,长着鱼鳞、鱼眼或是鱼鳍的人,拥有潜水的能力;有的人鱼是时间的混合体,在不同的时间里呈现出不同的状态,白天是人,晚上是鱼;还有的人鱼是空间的混合体,在水里是鱼,爬上岸就变成了人。总之,它们是半人半鱼的生物。
有一种人鱼令人印象深刻,它很奇妙。人看到它时,看到的则是人;但在鱼的眼睛里,它看上去却是鱼。它拥有人的全部智慧,也拥有鱼的全部能力,就算是一种意识混合体吧。不同的眼睛会看到不同的事物,如果你是一阵风,你看到的人鱼就是一阵风。人无法用鱼的眼睛去看,鱼也无法用人的眼睛去看,所以在关于这种人鱼的判断问题上,无法达成一致,只能无休无止地争吵。
他在偶然读到这些低幼故事之后,萌生了和作者见一面的念头。他想告诉这个对人鱼的想象已经穷尽、随着作品的畅销而脑容量变小的作者,人鱼还有别的种类。
他想给这位作者讲一些故事。
1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爱上她了。我告诉她,她是一条鱼。她睁大眼睛盯着我。那时,河边的垂柳和桃花的颜色都还很淡,悉数被她收进眼睛里。
“我是一条鱼,从来没有人这么说。”
“是的,他们只关注自己,不在乎别人。”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正好有一个闲置的鱼缸,一人高,能盛五百升水,制氧机、过滤机都是新的,缸底铺着一层大小和形状都很标准的鹅卵石,是我到官寺市场上买的,还有金鱼草、铁线莲,有灯光,蓝色、黄色、红色……我打造了七彩的水底森林。”
“我是一条鱼?我是一条鱼。”她跟在我身后慢腾腾地走着,不时回头看。河岸向后退去,刚才那层微薄的雾气好像变浓了,河岸隐进雾气中。
“你在看什么?”
“我的脚印不应该是水淋淋的吗?”
“你已经穿上鞋和衣服了,是我送给你的;还有,你看上去已经是人了,没人能看出来你有什么不同,只有我知道你是一条鱼。”
“谢谢你。”她的眼睛里没有了水汽氤氲的垂柳和桃花,目光黯淡下来。路上的汽车、行人,路边的高楼、行道树,一一从她眼中掠过。每掠过一样,她的眼中就多出一些惊慌。
“你就这样把她带回家了吗?”
“没有,带到鱼缸那。鱼缸放在我楼下的车库里。”
“你可以把鱼缸抬到楼上。”
“有些重,我一个人搬不动。”
“可以找朋友、邻居来帮忙啊。”
“不能找人。”
“我猜到了。”
“是的,本来就是要告诉你的,她不是一条鱼。”
我当然知道她不是一条鱼,所有人都知道。其实,她自己一开始也知道,至少是想到了这点。我说她是一条鱼,没有人反对我的观点,她也没有明确反对我的观点,只是有些犹疑。我砰砰地拍着胸脯用性命发誓,说她就是一条鱼。她没有办法证明自己不是一条鱼,便慢慢地开始相信自己真的是条鱼。她可能在想,我为什么要欺骗她呢?我是那样爱她,没有理由欺骗她。她想,如果她是我的话,应该不会欺骗对方。她按自己的想法去想我会怎么想,慢慢地把自己否定了。她不再怀疑,相信了我想让她相信的,自认为遇到了浪漫的跨物种爱情。那天晚上,她主动打开鱼缸的玻璃盖。鱼缸底部的面积和一张单人床差不多,原本是准备养大型鱼用的。陈水微绿,黏糊糊的,有轻微的臭味,缸壁上挂着一层滑溜溜的青苔,水面上有密集的泡沫。她添上一桶在太阳底下晒过的还很温暖的水,鱼缸的水位线达到了三分之二。她踩着一条高凳,趴在鱼缸上,用抹布垫着缸沿,提防着发亮的玻璃裂口,右手伸进去,指尖触着水面,划拉了几下,把食指放进嘴里吮了吮,扭头问我:“进去之前,我要不要先洗个热水澡?你喜欢玫瑰浴盐的味道吗?”
第二天,她重新清洗鱼缸,喷上洗洁精,拿着钢丝球来回搓洗,然后用清水冲洗了三四遍。她站在鱼缸另一侧对我笑着说:“能看清我的脸吗?”我看向她。隔了两层玻璃,她的脸有些变形,不像是人脸——像是泡在鱼缸里的一张鱼脸。她的脸就应该是一张鱼脸。这样想着,再看时,她就是一条鱼了。
车库里面阴暗潮湿,墙皮不规则地脱落下来,露出深灰色的水泥底子。角落里生着一窝窝棕灰色的湿虫,用手指轻轻一戳,它们便滚成小球。我只有晚上过来找她,晚上来找一个女人做什么,这个不用猜了。大约一两个小时,我就离开。我肯定会离开,我在这里睡不着觉——车库几乎密闭,空气稀薄,不够两个人呼吸一晚的。我会带够一天的吃的喝的用的,给她留下,把她的生活垃圾带走。她吃得很少,每天制造的垃圾也不多。她说自己喜欢吃生肉,她认为我应该觉得她喜欢吃生肉。她对我说:“我是食肉鱼,是黑鱼吗?是不是食人鱼?”我就给她带生肉。其实,她根本不喜欢吃生肉,有一次,她当着我的面,把一块生牛肉放在嘴里快速咀嚼,嘴角涌着血沫,眉头轻皱又迅速舒开,大声说:“好吃,真香!”第二天,我看到了她的呕吐物。开始几天,她没进鱼缸,仍在地铺上睡。她露出光滑的手臂和大腿,皮肤莹白发亮。车库里有一盏十五瓦的老式灯泡,吊在灯绳上摇摇晃晃地照着,还有一方离地一米多的小窗户,晚上月光能透进来,没有月亮的时候,微蓝的夜光也可以透进来。我把这扇小窗用木板钉严,告诉她说这样暖和些。关了灯,车库里也并不黑,她舒展的四肢比那盏灯亮,也比透进来的月光亮。她通体透明似的,好像会发光。光长出一层柔软的长毛,打着弯,披垂着,让她看上去类似于那种发酵的雪白的毛豆腐或是等待剪毛的长毛兔。我扫了一眼车库紧锁的铁门和钉死的窗户,外面像是有什么动静,风从门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吹着呜呜的哨子。她太亮了,她一动,光就跟着摇荡,晃得我心里一紧一紧的。我想,得弄点槐树籽来,泡上一桶又苦又涩的黄色的水,给她改改色才成。我重新回到楼上的家里,吃饭,喝酒,抽烟,喝茶,浇花,撸猫,打游戏,看电影,完整的夜晚不就是这样的吗?你别乱猜,这个家里没有另外一个女人,只有我自己。
“她是怎么变成鱼的?”
“这个你也想到了……是的,之前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说过了,她真的变成了一条鱼,至于是发生在她钻进鱼缸之前还是之后,我也记不清了。”
“是发生在你抛弃她之前还是之后?”
“唉,美女,抛弃这个词用得不太好,不准确,谁抛弃谁呢,谁也不是一件垃圾。”
“你明白我的意思。”
“那天,我突然发现她真的变成了一条鱼,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人和鱼最不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不明白,是脸吗?她长出一张鱼嘴来了吗?”
“你是女人,不仅仅是女人,你是写作的女人,当然不能仅仅局限于女人的想法,也不能局限于男人,甚至不能局限于人。你得跳到人的外面来看,我对你说的话,希望你不要认为是对女人的冒犯。”
“当然。”
“她失去了两条腿,两条原来分叉的腿粘在了一起,像是一截圆柱形的木头桩子,从上到下一样粗的木头桩子。这下,你明白了吧?”
“早就想到了。”
“我就知道你故意让我自己说出来。不过,也没什么,一个男人,不可能爱上一条鱼。我是一个男人,一个健康的年轻的男人。”
“你从来没爱过她。”
“你是这样认为的?”
“不然呢?”
“不是吧,我觉得是爱过的,至少爱过一点点吧。我每天都和她在一起度过一些时间,每天到了这个时间段,见不到她,我的心里就像着了火似的,用手摸的话,会烫到手。这不是爱吗?那什么才是爱呢?”
“这个问题,你得问那些坐在铁栏杆后面的强奸犯。”
“哦,作家,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刚才咱们不是说过了吗?你想当作家,不是女人。”
“好的,我跳到人的外面。你讲下去吧,最后把她扔到哪里去了?”
我背着她走,她的尾巴拖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水印。我选的这个晚上本来没有月亮,天阴得很,似有一床大棉絮紧紧裹着天空。走到河边的时候,月亮偏偏出来了。云层有块地方破了,透出一道光,不偏不倚,光正好投到她的尾巴上。一层又一层整齐的青灰色鳞片像是砌碹墓穴内层用的小青砖。她的身体散着幽微的光,这光不是往外散发的,而是往身体里进的。一股凉飕飕的风袭来,面前的地面像是裂开了一道缝隙。她的下身被我拖得掉了一层皮,可能她感觉到了疼,不断地扭动着,扇形的尾部拍打着地面,发出“叭叭”的声音。
“让我待在鱼缸里吧。入冬了,河里水凉。”
“你是一条鱼,怕什么凉。”
“我怕,让我回家吧。”
“河才是你的家。”
“打断一下,她现在到底是不是一条鱼?她是有了尾巴,但是她会不会游泳呢?还有,她用什么呼吸?现在把她扔进水里,会不会淹死?”
“唉,这个问题,你得问她,我也不知道。”
“你是知道的,你装作不知道,也就认为自己不知道,以为自己把自己骗成功了,也就真的不知道了。她是一点一点地变成鱼的。其实现在,她是半人半鱼,就是那种人鱼,但她还不会游泳,也不会在水里呼吸。”
“她变化得很快,就在路上,她的鳞片已经长到胸部了,入水时,她可能会长出鱼的头,有鱼鳃的话下水就能呼吸了。”
“你到底是希望她入水时长出鱼鳃,还是不希望呢?”
“要把人往好处想。”
“现在,我面对的不是人。告诉我,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子的?”
以下你都猜到了,越到最后,她的变化越快,快得让人惊讶。
她果真完成了变化,成了一条真正的鱼,从靠近桥中间的位置一跃而下,在水里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一根水柱,把我浇得湿透。我得快点回家换衣服去,否则会着凉感冒。我快步往桥头走,只听到后面发出一阵声响,有点像风吹进窗缝发出的声音,不过音量比那要大些。我稍扭头,看向河面,落水激起的涟漪正一圈一圈地向外扩散。她好像游走了。这时,我已经快要走到桥头了。突然,她的头出现在桥栏间。她跳出水面来了!我说,你还记得我,要吻别吗?但你的嘴巴潮湿滑腻,有股鱼腥味。我停住步子,站在桥头最后一根白色大理石柱子旁边。她像从前那样扑到我面前,似乎在哭泣和呢喃。她张开嘴巴,露出锋利的牙齿——她是一条食肉鱼,是一条食人鱼。
以下是另一个版本。那个男人从河里钓了一条鱼上来,本来想吃掉,但打算处理时,看这条鱼有些面熟,就想放了它。他已经认出她来了。她变成一条有剧毒的鱼,不但内脏有毒,肉有毒,皮有毒,鳞有毒,就连流出的眼泪也有毒,甚至呼出的空气也有毒。总之,他把她从鱼钩上摘下来的那一刻,他的命运就注定了。
“现在,不是一条鱼在和你说话,是一张纸。”他说。
“知道,记下你的故事了。”我说着,把讣告纸翻了过去。
2
“她就是一条鱼。”他说,“只是和那些鲤鱼、鲫鱼、花鲢或是深海鱼类不一样。一样的话,我也不会跑来讲给你听了。”
“是那条鱼吗?”
“不,那条鱼与这条鱼一点关系也没有;非说有关系的话,就是它们都游到了你这里,留在你用故事修建的河堤上。”
“它与别的鱼有什么不一样?”
这条鱼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可能是从它自己的大脑里产生的,也可能是被科学实验移植过来的。至于这个想法是从哪来的并不重要。有了想法之后,这条鱼就认为自己不再是一条鱼。有了想法的鱼也确实不能算是鱼了。它认为它是被一个人想象出来的,暂时寄存在这条河里。那个人会来找到它,把它捞起来,让它成为她。还真有这么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条人鱼,金黄的尾巴上裹着跳华尔兹的长裙,在水里一扭一扭的。它转过身来,我的眼睛立即被击伤了,失去了视力,只隐约记得有一束强光。这时,我醒来,一缕阳光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照在我脸上。我匆忙洗漱,早饭没吃就开车出去。平时我开车上班要出了小区往西走,这回我径直向东。我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我来到东莱河边。这里离我们小区不远,五分钟的车程。来回十分钟的话,我还剩下十分钟可供自己使用,我准备把这十分钟用到一个梦上。我在跨河大桥上开车来回转了一圈,然后在桥头停下车,翻过大理石护栏,沿着简易的青石台阶一路下到水边。还有三分钟。我紧盯着水面。没错,和我梦中的场景一模一样。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新生的圆形浮萍,几只腿脚细长的水虱在水面上跳动着,微风在水面上推起一层细细的水波。除了没有那条人鱼,其他的都和我梦见的一模一样。连蚊蚋撞在脸上的那种令人微微恶心的发痒的感觉也一模一样。三分钟之后,我启动车子去上班,路上一直在想这件事情。经过第一个路口的时候,迎面绿灯扑闪,接着亮起了黄灯,如果是平时,我一踩油门就开过去了,这回,我慢慢地停下来,盯着黄灯。除了扭动着的金黄色的尾巴,丝绸般光滑的纹理,修长柔和的背部曲线,还能有什么呢?后面的车开始摁喇叭,我下意识地也想跟着摁喇叭,一抬头,前方已经是绿灯。我慌忙启动车子,加速。为什么我没有看见红灯?在我的眼前,一直是黄灯。哦,不是黄灯,是黄色的尾巴,上面是修长柔和的背部,再上面是一绺散发着光泽的头发。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