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

作者: 李世发

在这节骨眼上,周皓回来了,是我去车站接的他。他比去的时候沧桑了不少,白头发都冒出来了,而且皮肤更黑了。

听说最近施工很紧。一上车,周皓就问我。可不是嘛,我看了眼窗外,回头接着说,就在来之前,队长刚给我安排了一个任务。啥任务?周皓问。我说,三百多个风口需要安装,急死我了,你猜,他给了我几天时间?周皓思考了几秒,说,半个月。我瞥了他一眼,说,要真给半个月,我也不至于这么急。三天,就只给了三天。什么,三天?这能完成吗?

完不成也得完成,队长说这是死命令。我又看向窗外,窗外很是荒芜。周皓拍了下我的肩膀,说,肯定有好的办法,你别把自己搞得压力那么大。我说,其实我倒想到一个办法,化整为零。任务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们将班组拆散,分成小班组带全队作业,不信完不成!就是不知道队长那边给不给这么多人。要全靠我们组自己干,根本不可能。周皓思考了好一会儿,说,你们班组就八个人,只能这么干。我说,对了,队长又提了一嘴,说打完这一仗,让我接工长。这是好事啊。周皓说。但是这话,三年前他就说过。你觉得这话能信吗?我问。周皓说,信一半。

车行一半,周皓突然说,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咱俩都干了十六年了。可不是嘛,我说,你还记不记得,我刚来的那会儿,你每晚都带着我去跑步,三公里,雷打不动。当然记得,跑完步去路边摊撸串喝啤酒,那时我们都年轻,不像现在,岁月不饶人。是啊,我接过话,那时,我们多快乐,后来又一块儿入党,一起接班组长,现在呢,我落后了,你工长都干了三年了吧,我还是个班组长。周皓向我靠过来一点,说,你别这样讲,什么工长不工长的,本质上没什么区别。真的,说实话,我宁愿一直干班组长,管好那八九个人就行。这工长啊,就是个累活,出力不讨好。

一回到队里,我立马把方案告诉队长。队长听了,一拍大腿,说,成了。我们不谋而合。

随后,全队人员突击学习风口安装。我将小班组施工任务量精确到个位数。经过两天两夜攻坚,风口安装任务顺利完成,为后续工作铺平了道路。

从隧道出来,队长拍着我的肩膀,说,任务完成得很出色,这也是对你的考验,我已经向上面请示过了,命令很快就下来,高工长。我有些不敢相信,吞吞吐吐地说,这也太意想不到了。队长说,你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你接工长,我放心。

晚饭是和周皓一块儿吃的。周皓从包里掏出一块石头,说,送给你。我说,那么大老远回来,就光给我一块石头,太不够意思了。他说,这石头可不是一般的石头。沙漠里的石头很多,各式各样的都有,但我只捡了两颗,你一颗,我一颗。我接过石头打量了一番,说,这么珍贵的东西,应该送给你老婆,给我是不是不太合适?他摆摆手,说,她比较物质,这种石头她压根儿看不上。我说,其实,我也是很物质的。他说,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重情,特别是重兄弟情。我看着他的脸,说,这种场合,我们是不是应该喝点?他说,知道你好这口,早给你准备好了。他边说边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又拿出两包用纸包着的东西。我问他,纸里包的是什么?他说,你打开不就知道了。我把纸打开,一包像牛肉,另一包也像牛肉。他笑笑说,特意为你带的,尝尝,一包牛肉,一包驼肉。我问,驼肉是啥?他说,就是骆驼肉,吃起来跟牛肉差不多。我吃了几片,说,确实跟牛肉差不多,我还是第一次吃。我们吃了些肉,喝了些酒。我让他讲些沙漠的事来听听。以下是他的叙述。

那天,我刚到沙漠就傻眼了,黄沙扑面而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迎接我。我下意识地眯上眼睛背过身去。持续了十来分钟,头发、脖颈、衣服、鞋里都钻满了沙子。环境苦我知道,但这也太苦了。这才第一天,后面的日子怎么办?我本以为,之前在冰天雪地里施工已经够苦了,但跟这一比,实在不值得一提。

我看着一路带过来的几个兄弟,还是熟悉的面孔,只是他们的脸上早已没有了来时的稚嫩,经过沙尘的洗礼,反倒增添了些许粗犷。刘大遥是这些人里最年轻的,也是唯一没有参加过钢结构施工的,但来了没几天,他的脸就变得黝黑,皮肤也变得粗糙,用手轻轻一搓,就能掉层皮。他今年才十九岁,看着实在于心不忍。这次任务,加上他也不过八个人,去年的原班人马里有三人已经走了。每次看到刘大遥,我总能想起朱子龙。那时,朱子龙也是班组里年龄最小的。朱子龙第一次爬上二十八米高的钢架进行安装时,刚上去没多久就吐得昏天黑地,朱子龙说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胆汁是什么颜色的。可惜,朱子龙已经回家了。工长,你怎么上来了?工长,你腰上有伤,医生嘱咐不让你高空作业……这些,曾经是朱子龙对我说过的话。当时的我,根本听不进去这些话,我像一只壁虎一样紧贴着钢梁,挥动扳手一圈一圈地紧固螺栓。这么多年,一批又一批的人来,又一批一批地走,只要有人离开,我都会不舍,甚至会有一种落寞感。

我打断了周皓,以前从来没听你说过你腰有伤。周皓说,你我好几年没一块儿喝酒了吧?况且谁还把伤病天天挂在嘴上,你不是不知道,干我们这行,全凭劳动力,你说领导要是知道你腰不行,干不了体力活,搞不好明天就让你滚蛋。你我都一样,都是吃青春饭的,我也知道,当年你也想去带钢结构,毕竟去了就能当工长,我提前找你,让你不要跟我争,是有苦衷的。当然,我也找过别人。我说,我当然能够理解你,可你当时为什么隐瞒你腰疼的真相,是不信任我,怕我告诉别人?周皓独自饮了一杯,摆摆手,说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又举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个。我说,你刚才讲的故事吸引到我了,你还是把它讲完吧,不然我晚上又得失眠了。周皓说,你怎么会失眠?以前每天晚上你都睡得跟猪一样,怎么叫都叫不醒。我说,现在不行了,可能是加班加多了,每天不到凌晨一点都睡不着,而且还经常头晕。周皓说,你该不会肾虚吧,失眠、头晕都是肾虚的表现,还有没有别的症状?比如,有没有尿频、尿不净?我跟你说,这次去沙漠,我知道了一种新药,大补,专治肾虚,改天给你弄点。我摆摆手,说,算了,虚不虚的无所谓了,反正暂时用不到。

周皓接着讲,水是荒漠中最宝贵最稀缺的东西,每周我们都要到几十公里外的地方拉水,每一滴水都无比金贵。洗菜的水要倒进缸里,沉淀一下用来洗漱、洗衣服。还有,我现在可是练就了一手好厨艺。当时去的几个人中没一个人会做饭,都是干体力活的,不吃饭怎么行,我只好每天提前一小时回来,摆弄油盐酱醋、锅碗瓢盆。哪天给你好好露一手。我说,真没想到,你还会这个,听得我都馋了。周皓说,我也没有办法,一开始是被逼的,现在却爱上了做饭。我都想好了,等哪天不干了,就回家学个厨师。我说,你技术这么过硬,厂里需要你,一定会让你干到退休的。他摆摆手说,这可不好说,来之前我就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说厂里准备裁人,那些三十多岁劳动力不行的都在被裁的名单内。我说,不怕,你我都是有技术的,现在又是工长,再怎么裁也轮不到我们。周皓说,那可不一定,搞不好就专门裁我们,我们这技术都太落后了,已经跟不上时代了,现在要搞智能化、信息化、科技化,要引进新技术、新设备,引进学习能力强的年轻人。我说,曾经我们不也是学习能力强的人吗?周皓说,那时的技术、设备多简单,只要有心,稍微花点工夫都能学会。哪像现在,引进的那些国外设备,说明书都看不懂,那些外国文字你能看懂?我说,我当然看不懂。周皓说,当然了,那些新设备确实好用,效率大幅度提升。比如之前拧螺栓,一个螺栓得拧十分钟,累就不说了,还不一定能达到标准;现在我们用电动工具,二十秒一个。我说,说到头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都怪以前不好好上学。

周皓叹了口气,说,不管那些了,我还是接着给你讲。开工第一天,刘大遥莫名亢奋,围着我问这问那。我很忙,根本没空搭理他。第一天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按照图纸对各个安装区域进行测量。刘大遥第一次参加钢结构安装,对图纸一窍不通。为了能早点看懂图纸,他逢人就问,连吃饭都把图纸拿在手里,时不时看上几眼。但新鲜劲儿一过去,刘大遥便开始吃不消了。一次,我们用板车拖着长长的钢结构缓慢行进在黄沙之中,刘大遥搓搓自己的脸,说,工长,太热了,能不能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你看,脸上都开始掉皮了。我看了看刘大遥掉皮的脸,又看了看另外几名工友,再向前方望去,望不到边的黄沙里没有一点绿色。我说,你看,这里到处都被太阳晒着,哪有凉阴地?刘大遥指了指板车后面,说,工长,你看,板车后面就是阴影。我连忙招呼大家过去。

如果说白天的沙漠是粗犷的,那么晚上的沙漠往往是冷静的。那时,我经常会坐在宿舍外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上,看头上的星空,那些星星看起来不大,却每一颗都很亮。我找到了上学时在课本上见过的北极星、大熊座、人马座,还有很多叫不出名的星辰。我还见过流星的坠落。那天,刘大遥叫我的时候,我正想起我的爷爷,爷爷修了一辈子的公路。那个年代修路可比现在艰苦多了,没啥先进设备,全靠人一锹一镐地挖。后来,爷爷落下一身病,退休没几年就去世了。

我说,那可是,那一辈的人都伟大,你爷爷很伟大,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是他们用汗水乃至生命换来的。还有,刘大遥叫你干啥,不会又缠着你讲故事吧?周皓说,当然不是,是队长打电话过来,说有事找我商量。我说,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周皓说,没错,队长只要一说商量,绝没一件好事,这次也不例外,他在电话那头说,要求我们月底前必须完成主体安装。我说,他每次都说商量,可每次都没有商量的余地。周皓说,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所以我压根儿没有同他商量,商量个屁啊,反正没用,直接跟他说保证完成任务,他对我的回答甚是满意。第二天,我进行了小动员,首先传达了队长的意图,然后讲了我们此次工程的重要性,只要大家拧成一股绳,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没有完不成的任务、战胜不了的困难。甚至,为了激发大家的战斗热情,我还跟他们讲起了那年的事。我说,那年,任务比这还重还紧,每天天还未亮,我便带着大家打着手电踏着积雪开启一天的征程。那段日子,为了按时完成安装任务,我们经常冒着风雪上班,顶着月光回营,昼夜颠倒、周末加班都习以为常了。因长期和钢铁打交道,有人手上的血泡一个连着一个,有时候鲜血、铁屑粉会把手套和伤口粘在一起,只能用剪刀一点点地剪开。但这些都没有把我们吓倒,我们没有一个人退缩,勇往直前,把眼前的任务当作敌人。最后,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任务顺利完成了。那年,队里对我们进行了表彰,厂里把我们评为先进班组,每人获得了三万元的奖金。兄弟们,三万啊,那可是真金白银。当然了,我们来这里,不光是为了钱,我们是有梦想的。你想啊,我们干的工程可不是一般的工程,未来可是要彪炳史册的,我们这些人,都是要被写进厂里的历史的。

听周皓讲完,我说,你讲的那些话真好,搞得我都想跟你一块儿干。周皓说,我也没有办法,我得调动大家的积极性。说实话,刚才的那番话我讲过好多年,也换过好多个版本。我计算过,要想按时完成任务,班组每天都要施工14个小时以上。第一天下来,刘大遥累得连路都走不稳,回到营区吃过饭,没有洗漱便一头倒在床上沉沉睡去,根本无心再缠着我讲故事。直到月底的前一天,我们才顺利完成主体安装任务。刘大遥拧完最后一个螺栓后,大家一蹦一跳地从钢梁上下来。一望无边的沙漠如同金色的地毯,夕阳映红了我们的脸庞,让我们与红色的晚霞、金色的沙漠融为一体。看着眼前的“摩天大楼”,大家脸上的笑容都舒展开来。这一刻,我有了一丝成就感,虽然这种成就感很短暂,甚至只有自己知道。我从工具柜里拖出一挂一米长的鞭炮,又从兜里掏出一个防风打火机。这是传统,每逢开工或竣工,都要点燃一挂鞭炮来庆贺,开工时放鞭炮大多是为了图个好彩头,竣工时放鞭炮就只是单纯地庆祝了。打火机啪的一声响,而后鞭炮声、笑声伴随着黄沙在风中飘荡。鞭炮声过后,迎来的是久久的宁静。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前方的夕阳,有的默默地掏出一支烟点燃,有的静静地坐在工具柜上发呆,相顾无言。

周皓的故事讲完了,但新的故事正在发生。这一晚,我们都醉了。

很快,就迎来了一轮裁员。三十五岁以上的老员工基本都被裁了,随之而来的是充满朝气的大学毕业生。我跟周皓是工长,躲过一劫。但刚过一年,新一轮的裁员又开始了,厂里给每个施工队都下了指标,而工长的去留得厂里决定,听说至少得走一半。

十八年,我与施工队已经融为一体,甚至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另一个家。平日里,我也经常和大家开玩笑,说如果不是因为舍不得大家,这工作,给多少钱我都不干。但若真的让我离开,我一千个不愿意。我坐在厂房外的石头上抽烟,一支接一支,当远处的夕阳掉落时,我想到了我的妻儿。我觉得这十多年,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他们——我们聚少离多,家里有什么事我也帮不上忙。结婚第三年,孩子出生后,妻子就辞去工作,在家照顾孩子。等孩子上学了,她却因年龄问题找不到好的工作,只好做一些散工。去年,我好不容易才把妻儿从碧么拉乍接到楚城,让孩子上了更好的学校,妻子的就业问题也解决了。我在工地辛苦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当上工长,图啥?不就是为了让妻儿过得好一点,让一家人生活得更幸福些。我不想美好生活的曙光只是昙花一现。

这天晚上,队里开庆功宴,也算散伙席。不久后一些人将会离开,有些人已经定下了要走,但有一些人还没有定下,比如周皓和我。我和周皓都没有说话,只喝了些酒,各自心里都藏着心事。妻子这时候打电话过来,问我到底能不能留下。我叹了口气说,这事不好说。

不好说就是希望不大呗!好吧,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我们就回老家。不知道孩子回到老家的学校能不能适应。还有回到老家后,我估计自己又得失业了。本来,单位还准备让我去省城培训,所有费用都报销,估计也去不成了。不过这也没啥,你到哪里我和孩子就跟着你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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