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器归来

作者: 王文钢

吕大器北漂回来的消息在K城没有荡起一点涟漪。

以他的文学成就,在K城文学界本该是人人敬仰的,却不知为什么,提起他,很多人都选择了缄默。

我与吕大器交往过几次,起初都是带着敬意与诚意相迎,最终却被他那灼热的话锋与闪烁不定的眼神逼退,不得不选择远离。

我承认,多年前,我就是吕大器的粉丝。我是一个携家带口进城打工的农民,当初因为家庭原因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虽说辍了学,但我从小喜欢看书的习惯没有改变。后来进城务工,我喜欢上了码字。我买了一台二手的台式电脑,工余的时候,就把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思想,都码进了文字里。你别说,我的那些文字接二连三地上了本地的几家报纸副刊。后来,我把目光又投向了外地,我的那些文字又上了外地的一些报纸副刊和一些文学杂志。

十几年后,我已经是K城小有名气的作家了。有些也喜欢文学的朋友见了我就称呼我为马老师,我很是汗颜,连忙摆手,说,我不是老师,您才是老师呢。我知道他们大都是研究生或本科生,喊我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农民工老师,我不脸红才怪呢。

那时候,我有个每到月底就在电脑上翻看文学杂志目录的习惯,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看看自己的作品有没有发表。

结果往往让我失望,投的稿子多,发表的却很少。但是,我发现有个叫吕大器的作家,作品频频见刊,而且很多都是省级、国家级的名报大刊。

有一天,当地的一个文友跟我说,知道吕大器吗?他是咱们K城出去的。

我愣了一下,忙在网上查找吕大器的个人简介。果真是K城牛县马镇吕村人,不光发表了不少作品,出版过好几本长篇小说,还获得过不少文学奖项。

我跟文友说,这个吕大器不简单。

文友却岔开了话题,不再提他。

后来,我被选为县作协副主席。我本来想推辞的,每天忙于生计,我担心我不能给作协效力。作协主席是个女的,她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马啊,你不要担心,你平时忙你的就行,作协搞活动你有空就来,没空就不用来。

我嗯了一声。我本来想问一下主席的,不知道作协副主席一个月给发多少工资?到底还是没张开嘴。

再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作协副主席就是个虚名,没有工资。

前几年有一天,女主席给我打电话,说,K城作协马上换届了,我打算把你推荐为作协理事。

我有些惶恐,主席啊,这,不太妥吧?

女主席说,怎么不妥啦?很多人都想干K城作协理事呢。

我沉默了一下,对女主席表示了感谢。我在电话这头拍着胸口说,主席啊,你想让我干什么尽管说。

当然,女主席也没让我干什么,让我如期去K城开作协的换届大会就行。

在K城召开作协换届大会的时候,我见到了吕大器。

吕大器回来了。北漂回来了。

我在杂志上看到过吕大器的照片,现实中的他,要比杂志上老很多。

在会后的庆祝宴会上,我看到吕大器举着杯子来到K城文联主席跟前。文联主席看样子早知道他的大名,不时地跟他点头致意,脸上挂着笑容。

到底是文学大师啊!我不由得感叹。

吕大器红光满面,举着杯子在酒桌前走来走去。跟他碰杯的都是K城的文学界名流,我发现,跟吕大器碰过杯以后,那些人脸上都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

吕大器加了几个人的微信。后来他来到我们这桌,女主席就向吕大器介绍了我,这是咱们县的青年才俊马晓高,也写小说,咱们牛县作协副主席。

吕大器举着杯子对我说,马主席,咱们喝一个。

我诚惶诚恐,吕老师,您是大家,我,敬您!

吕大器眨了眨眼,问我,马主席现在在哪里高就?

我额头上的汗水汩汩直冒,我没有工作,自己做点小生意。

吕大器哦了一声,自己当老板,挺好的。

那次过后,我才对吕大器有了些了解。他北漂了几年,发表了不少小说,出版了几本长篇作品,十几年前就是国家级作协会员了。后来从北京又漂到了新疆。据说北漂不到两年,他就跟家里的老婆离婚了,后来漂到新疆,又找了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子。那女子给他生了个儿子,就离开了他。

大师到底情感比一般人丰富。我也认真研究和琢磨过吕大器写的一些作品,确实很有深度,而且具有先锋性。

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吕大器打来的。他说,晓高,我是吕大器。

我在这边听了感到很慌乱,大师打来的电话,我唯恐自己说错什么。吕老师,您好。

吕大器说,晓高啊,有件事情想请你帮个忙。

能为大师鞍前马后,我很乐意。我说,您请讲。

吕大器说,我的一部长篇小说入选了省作协的重点扶持项目了,那部小说的主人公原型就是我老家的一个人物,K城大鼓传人,人不在了,但是还有关于他的传说,我想让你开车带我去采访一下他的后人。

我听了之后立马说,没问题,吕老师,您打算什么时候去?

吕大器说,明天行吗?我住在秋水小区。

我说,行,我明天早上去接您。

吕大器的老家马镇距离K城一百多里路程。

我那时候还做着卖饮料的生意,我赶紧把面包车上的几十箱饮料卸了下来,又到加油站把油箱加满。

第二天临走前,我想到吕大器家里还有个几岁的儿子,又往车里装了两箱饮料。

我开车到了吕大器住的小区,见到了吕大器。他送给我两本书,一本是他出版的小说集,上面有他的签名;另一本是刊载他一个中篇小说的省级文学期刊,双月刊,很厚重。那本期刊是我一直想上却上不去的。

吕大器说,杂志社就寄来一本样刊,你拿回去看了以后再给我,我喜欢收藏样刊的。我跟这家文学期刊的主编关系很不错,等有机会我邀请他来K城,你请他吃顿饭,认识认识。

我忙点头。我望着吕大器,眼神里满是崇拜。

我小心翼翼地收好他送的书和杂志,然后拉着他去他老家的镇子。

以吕大器的文学成就,我本以为他回去以后会有很多人认识他,没想到,在他老家的镇上,却没有几个人认识他。他没有去他老家的村庄,而是让我开车直接去了要去采访的那个村庄。

临到中午,吕大器跟我说,马镇原先的一个副镇长是我朋友,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招待咱们。

我说,他知道您回来肯定会很高兴的。

一直到太阳偏西,才有个大胖子开着车找到我们。吕大器向对方介绍我,这是咱们牛县作协的马副主席。

我有些赧然。大胖子好像对文学不感兴趣,他跟我打了声招呼,然后去轿车后备箱拿了一瓶海之蓝,带我们来到街旁的一家快餐店。不好意思吕兄,我中午还有事,怠慢你了。胖子又跟快餐店的老板说,我朋友在这里吃饭,点菜记我的账。他把酒递给吕大器就走了。

吕大器要了一些菜,然后拉着我坐下,打开酒瓶盖,眨了眨眼说,这家伙忙得很,不理他。他拿过一个一次性杯子,倒了一杯白酒,一口把杯子里的白酒干了。

回来的路上,吕大器一个劲儿跟我絮叨,说他跟哪个杂志的主编是哥们儿,跟哪个省级大刊的主编是同学。

我握着方向盘,羡慕得不得了。那些刊物都是我想上却上不去的。

吕大器又问我,晓高,你觉得K城,谁的小说写得好?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就照着我的想法说了两个作家的名字。吕大器说,嗯,东成的媳妇是第二个媳妇,第一个媳妇跟人家跑了;西就的小说获奖,是跑了关系的,这事我知道,在北京,他三天两头请那个杂志主编喝酒……

大师到底是大师,K城这些名家的私事吕大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服了。

我说,在K城,小说能上《龙城》的,除了您,没有别人;小说在这么多大刊发表过的,也只有您了。

我看到吕大器的眼里亮起了光。

我说,吕老师,我有个请求。

吕大器听了,端了端肩膀,你说吧。

我想请您找机会给咱们县里的文学爱好者讲一讲您的创作经验行吗?

吕大器笑了笑,好,咱们是一个县的,有机会我一定讲一讲。

又有一天,吕大器打来电话说,晓高啊,你看,我家里现在缺少一张我搞创作用的书桌,你住的小区附近有没有家具城?带我去看看,我想弄一张桌子用。

我在这边听了,立马转动大脑开始想,我住的是郊区,附近有个镇子还真有好几家家具城。我跟吕大器说了。他说,明天有空吗?带我去看看。

第二天,我又把面包车里的货卸了。我琢磨了一下,一张书桌是能放下的。

吕大器知道我是倒腾饮料的,上次还跟我交流了哪种饮料有营养之类的话题。我卸货的时候特意又留下了两箱,吕大器的儿子喜欢上了我卖的饮料。我想吕大器到底是文学大师,做事就是不拘一格,五十多岁的人了,身边天天带着个四五岁的儿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他孙子呢。

那天,我开车带着吕大器来到了郊区镇上。我找了个地方把车停好,陪着吕大器一家店一家店转。你别说,别看是郊区,家具城里那些床柜、沙发、书桌的质量都挺不错。我一直琢磨着等手里有闲钱了换一张书桌,但是每月的房贷还有儿女上学的费用让我焦头烂额,想法就搁置了。每天拉着一车饮料奔波在路上,日子很不好过,生意好的时候还好点,淡季的时候人就无比焦虑。

在第三家店里,吕大器看中了一张书桌,梧桐木的,要价一千五。其实这个价格不算高,如果在K城的家具城,估计得要价两千多。

吕大器眨了眨眼,问我,晓高,你看这张书桌怎么样?

那个家具城的女售货员抢在我前面说,先生,你的眼光真好,这张书桌是梧桐木的,梧桐木又被称为凤凰木……

我也点头,是不错,吕老师,这张书桌摆在您的书房里,您在上面写作,佳作肯定会源源不断。

吕大器点了点头,说,这张桌子我感觉也不错。他围着桌子又转了几圈,不时地用手抚摸桌面,并且,还低下身子嗅了嗅。好,这张桌子好,清香扑鼻,我就喜欢这种味道。

家具城的女售货员在一旁附和,梧桐木在所有的木材当中是比较好的一种木材。先生,您真有眼光!先生,如果您看中了,请到这边付款。请问您是现金还是微信支付?

吕大器没有说话,他掏出手机,回头望了我一眼。我没有吱声。

吕大器跟着售货员去了收银台。我在这边围着那张梧桐木的书桌,又仔细看了看,想象着以后这张书桌就是吕大器写作的地方了,心里很是感慨。倘若哪天吕大器的小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张桌子的功劳和价值都是无法衡量的。

过了一会儿,吕大器回来了,走吧晓高。

我说,我去开车,这张桌子我的车应该能装下。

吕大器说,不买了。

我纳闷,怎么啦,看中了怎么不买了呢?这张桌子很不错的啊,实木的,而且是梧桐木。

吕大器的脸色好像有点不自然,说话支支吾吾,不买了,其实我家的那张书桌还是能用的,那张书桌跟了我几十年,我暂时又不想换掉它了,走吧。

我和吕大器往家具城门口走去。那个女售货员在背后嘟囔了几句,我没听清楚,好像有一句在说,没有钱,还问价,磨蹭这么长时间,什么人!

疫情第一年,我被封在家里两个月,到四月份的时候才解封出来。那天我开着车正行驶在乡间道路上,吕大器打来电话。我没有接他的电话。来到一处宽敞的地方,我停下车正想给他打过去,他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吕大器的电话只要一打过来,就要唠叨个不停,得说上半个多小时,有时候时间更长。他跟我吐槽,说市文联不重视他,文联主办的那本杂志竟然不把他的小说放在头条发表,他的那篇小说可是马上要在南方一家先锋期刊推出的。

我那时候忙于生计,对吕大器的这种絮絮叨叨,已经有些厌烦。上次带他去家具城的路上,他一个劲儿跟我说,K城有很多文学爱好者找他看稿子,还说他给别人看稿子是要收费的,千字五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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