溘逝
作者: 吴万夫1
接到马健康的电话时,我刚在宛城的一家宾馆里安顿下来。那天,报社派我到宛城采访一名企业家。负责接待的那家企业的办公室主任及早安排吃了饭,又在梅溪路上的一家宾馆客客气气地为我开了房间。这时虽是傍晚六点多钟,但空气中依然裹挟着一股股热浪,热浪扑面而来,没有消退的迹象。人们都说,今年有很多极端天气,就连太阳也变得粗暴了,气势汹汹地在高空闹起了革命,使得大地开启了这种高温模式。
进入宾馆房间,不等卸下肩上的背包,我就赶紧打开中央空调,将风速切换至最大档。可能是有些心急,我感觉全身的毛孔仍然散发出阵阵燥热,汗水顺着额头和脊梁沟涔涔而下,流淌不止。我随手将背包扔到镜前的桌子上,脱了T恤衫和裤子,又将凉鞋脱下来扔到一边,索性赤脚。此时,我身上除了一条短裤,再没有任何衣物了——反正房间里就我一个人,不存在什么形象不形象的问题。人在特殊环境下自然少了诸多顾忌,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吧!
房间的温度很快降下来了,冷气开始浸润我的每一寸肌肤。我放松地倚靠在床头上,操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收看省台正在播放的新闻节目。就在这时,马健康的电话打了过来。我将电视调成静音,从床头柜上抓起手机,摁了接听键,以一种惯有的口吻招呼道:“马佬您好!请问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有何指示?”
我与马健康都喜欢文学创作,是同一座城市的文友。平素,我、马健康、上官树,还有远在郊区的秦空与齐天之间的联络比较频繁。马健康和上官树比我年龄大,交往中,我喜欢在他们的姓氏后面冠以“佬”字,譬如“马佬”和“上官佬”,以示亲近;我、秦空、齐天三个人,则亲昵地互称“孔师”“秦师”“齐师”,有相互抬举之意。
“孔芒,你现在在哪儿?”电话那端的马健康语速有些急促。
“我在宛城出差呢!怎么了马佬,有什么事吗?”
“上官树去世了,你知道吗?”
“上官树去世了?啥时候的事?”我捏手机的手一抖,“上个月在报社大厅里,我还碰见过他呢,怎么说去世就去世了?”
“应该是猝死的。听他胞弟上官林说,昨天中午,上官树正在书房伏案写作,突然就趴在书桌上昏迷过去了。当家里人听见动静进去时,只见他面前摊开的稿纸上刚写了几行字,眼镜已从鼻梁上滑落下来,手中的笔也滚落到了地板上。他女儿上官聪急忙拨打了120,医生赶到现场后经过一番紧急抢救,当场宣布人已经不行了。你知道的,上官树几年前曾经做过心脏搭桥手术。我说过他很多回了,让他不要太拼了,他总是不听。他纯粹是因为写作累死的……”
围绕上官树过世之事,马健康又与我聊了一些。末了,他问:“后天是上官树火化的日子,你回来参加他的告别仪式吗?”
我没做任何犹豫,回答道:“毕竟朋友一场,明天下午,我采访完成后,连夜赶回去,后天去送上官佬最后一程。”
与马健康结束通话,我的思绪短暂地陷入了空白,一时精神恍惚。此刻,电视正在播放全省天气预报,我下意识调大了音量,女播音员充满磁性的嗓音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我特别留意到,后天——六月七日——也就是上官树火化的日子,受高空槽和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北跳共同影响,预计瓦城市区将迎来入夏以来的强降雨对流天气。
是时候该下一场大雨了!连日来的持续高温,再加上上官树谢世的消息,让我烦躁的心绪又添加了些许怅惘。我愣怔须臾,关掉电视,拿起手机给上官林发了一则悼念短信,希望合家节哀顺变。发完短信,我又分别拨通了秦空和齐天的电话,告诉他们上官树辞世的消息和火化日期。在电话里,秦空和齐天对上官树的去世表示震惊与惋惜,但两人又都对是否参加追悼会没有明确表态。
秦空说:“真是事不凑巧。我的脚踝前日扭伤了,这两天正在家里静养。后天如果行动方便的话,我一定去和上官佬作最后的告别。”
齐天也说:“我今天到外地参加一个笔会活动,现在正在火车上。按照会议日程安排,后天不一定赶得回来——我尽量争取吧!”
秦空和齐天都没有把话说死,显然是为自己预留了活扣儿。至于后天能否赶过来,他们都自有理由与考量,我不予评判,只能表示理解。我与秦空、齐天没有了再聊下去的意愿,彼此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就仓促地挂了电话。
2
在瓦城文学界,上官树与上官林兄弟俩,是当之无愧的领军人物。上官树主要写短篇小说,偶尔也写中、长篇小说及电视剧剧本,且成绩不俗,但因为短篇小说的成绩太过突出,素有“短篇小说大王”之称,反而遮蔽了其他方面的光芒。弟弟上官林走的是先锋路子,主要以长篇小说创作为主,建树颇丰,且被推举为瓦城市作家协会主席,是瓦城文学界正儿八经的掌门人。上官树与上官林兄弟俩被誉为全国文坛的“双子星座”,一直被圈内人士津津乐道。
上官树,一米八的大个儿,天庭饱满,头发稍稍稀少,双目炯炯有神——一位评论家描述其“一双大眼睛贼亮贼亮的”,属于聪明绝顶类型的人。身为知名作家的上官树,却没有丁点儿名人的架子。无论在什么场所,只要有人找他合影或索要签名,他都来者不拒,尽量满足。上官树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儿,与谁都可以成为朋友,极少听说他嫌弃过谁。
在瓦城的众多写作者中,若论文友之间走动最频繁、关系最亲近,非上官树、马健康、秦空、齐天与我莫属。上官树与我属于忘年交,从年龄来说,上官树完全可以做我的长辈,但在他面前,我总是没大没小的。平素,上官树要么叫我老弟,要么直呼“孔芒”;而我呢,虽总是表现出没大没小的样子,但称呼他“上官佬”时,却是带着感情色彩的。在我们这里,“佬”字绝非现代汉语词典里所解释的含轻视意,而是既有明星、大咖之意,也是对长辈的称谓。当然,我叫他“上官佬”,不讳言还有另一层意思,在尊敬他的同时,也有半开玩笑的意味。对此,上官树也不恼,总是乐呵呵地应承着。
一个人,一旦出了名,就像磁场一样具有了引力。而作为凡夫俗子的我们,大都有喜欢用名人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心理。以上官树在文坛的影响力,无论走到哪儿,都是一道耀眼的光环,这就使得每一个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无不被这道光环笼罩着,顿感自身亦霞光万道,光彩照人。大家都以认识上官树为荣,与人交流时沾沾自喜。远的不说,马健康、秦空、齐天,还有我,都多多少少沾过上官树的光。
那时,上官树在市作协主办的文学期刊《中原风》做副主编,马健康还在市文化局做局长。马健康与上官树年龄相仿,两人常以哥弟互称。按说,马健康的这个职位已不算小了,做到这个地步应该知足常乐才是,但他偏偏对小说创作情有独钟。马健康貌似是一个很憨厚的人,小说也写得四平八稳。有时我纳闷,像马健康这样的人,是怎么在风雨如磐的官场上,一步一步爬至局长宝座的呢?上官树经常为马健康改稿发稿,可以这么说,没有上官树的鼎力相助,马健康的文学之路是很难走下去的。
后来,马健康自费出版了一本短篇小说集,上官树积极为他张罗了一场研讨会。那场研讨会开得相当成功,不仅请来了本土著名作家、评论家,就连国内很有名气的几位文学大咖也前来捧场,大家对马健康的文学成就给予了充分肯定。当地广播电台、电视台、报社也派来了记者,纷纷对研讨会做了报道,一时间在瓦城弄出了很大的动静。尤其是上官树为马健康撰写的一篇评论,更是在省内文坛产生了极大反响。这篇评论将马健康的成就拔得非常高,让人们感觉到,他俨然是瓦城文艺界杀出的一匹黑马。马健康对此很受用,将刊发这篇评论的报纸拿到古玩市场装裱成框,悬挂在办公室最醒目的位置。
至于秦空和齐天,也都是得过上官树不少助力的。每当他们写出新的作品,都会拿来请上官树批评指教,帮他们提出修改意见。有时写的小说没有一个令人满意的结尾,秦空和齐天也会给上官树打电话,往往是上官树的一句简单的点拨,让他们灵光乍现,茅塞顿开。
每逢新著出版,秦空和齐天首先想到的就是请上官树写序言。上官树总是欣然应允,从不拒绝。按照文坛不成文的规矩,找名家写序言,没个三千五千是张不了口的,但上官树却分文不取。有了上官树的序言,新书的分量不言而喻,据说每次能多加印几百本,作者与书商双双受益,皆大欢喜。秦空和齐天对上官树自然是感激不尽,恭敬有加。
坦率地说,我也曾利用上官树的名人效应,让自己的虚荣心获得过小小的满足。一次,老家宣传部一位喜欢文学创作的朋友来瓦城出差,我做东,特地邀请上官树作陪。席间,上官树代表东道主给我这位朋友敬了酒。朋友转过身来拉着我的手,压低声音激动地说道:“上官老师可是闻名遐迩的大作家呀,以前想都不敢想有朝一日能认识他。孔芒,你混得不赖啊!没承想你的一个电话,竟然能让上官老师来陪我喝酒……”
朋友的话,让我感觉倍有面子。关于这一点,上官树委实做得不错,从未以名人自居,拒人千里之外。回忆与上官树的点滴过往,很多温馨的画面至今历历在目,令人难忘。
隔三岔五,秦空和齐天都会从郊区赶过来,约上马健康、上官树和我,齐聚在一家小酒馆,喝酒聊天,倾心聆听上官树畅谈对人生和写小说的真知灼见。对于每次邀请,上官树也不推辞,总是很爽快地答应下来,积极赴约。文人大概都有自恋的毛病。饭桌上,每当有人将话题转移至上官树新近发表的作品上时,他都会侃侃而谈,说到激动处,常常伴以肢体语言,手舞足蹈,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哈哈大笑。这笑声已成为他的经典标配。因为上官树的气场太过强大,很少给我们插嘴的机会,大家只能像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地端坐在那里,向他投去景仰的目光。就连马健康也对上官树不吝赞美,频频向他竖起大拇指,颔首赞许。
上官树说得口干舌燥,一泡尿被憋得久了,赶忙起身去了洗手间。趁这个空当儿,马健康以一种不屑的口吻,表达了他对上官树的看法:“上官树简直就是个老滑头,谁请客他都到场,但从没见他掏钱请过我们一回!还有,上官树太过夸夸其谈了,我看他的文章也不过如此,并不像他吹嘘的那样都是经典!”
对马健康的话,秦空与齐天并没有接茬儿,只是相视一笑。我却认为,身为局长的马健康,也许在单位习惯了众星捧月的日子,如今上官树出尽风头,他的失落是难免的。常言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名人也是人,人都免不了俗套的一面。你想啊,你蹭人家的名气,人家蹭你一顿饭,又何尝不可?生活中没有尽善尽美的事情,对别人要求过高,就等于为自己设置了门槛。
3
六月七日的早上,太阳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升起来了,将天际的云霞烘得红彤彤的,仿佛挤不出一丝水分。每一个瞅见它的人都明白,今天又是一个高温天。这两天,省气象台多次预报说,瓦城今天会有强降雨天气,但看这架势,一点也没有要下雨的迹象。不过,夏天的事真不好说,没准儿在哪个时间段或者哪片区域,一场雨说来就来了。况且,瓦城的天气预报大多与事实相左,有时候雨都下罢了,气象台才将这一资讯发布出来。瓦城的老百姓经常调侃说:“气象台的那些专家,都是看着天气来预报的,就这还跟不上趟儿!”
昨晚,因道路突发情况,列车临时晚点,我到家后已是凌晨三点多钟。一觉睡到大天亮,我慌忙起床,匆匆地洗把脸,赶紧给上官林打电话,这才知道他们租的那辆到殡仪馆的大巴车,已载着大家出发了。没办法,我只好打车自行前往。
瓦城殡仪馆设在西南郊区,距离市区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司机是个新手,对路线不熟,车子七拐八拐地跟着导航走,结果走岔道了。年轻的司机有些焦躁,又按重新规划的路线驶上了一条大道。我这时反倒平静下来,嘱咐他不要心急,稳着点,安全第一。就在这时,马健康的电话又打过来了。
马健康问:“孔芒,你今天去参加上官树的追悼会吗?”
我说:“我去参加呢,这会儿正在赶往殡仪馆的路上。马佬,你过来了吗?”
马健康说:“我今天有事去不了。孔芒,我跟你说,今天去参加追悼会的人应该不少,他们肯定准备了一个登记簿,到时趁没人注意,麻烦你将我的名字也写上。”
我嗫嚅道:“好的……”我感觉心里像吞进了一只死苍蝇一样难受,没等马健康说完,就率先挂断了电话。
挂了电话,我的心愈加堵得厉害,胸腔里瞬间漾起一股波澜。我觉得,无论马健康今天有多忙,都应该过来参加上官树的吊唁仪式。毕竟,生死对于每个人来说只有一次;况且,上官树对马健康并不薄。马健康不来便也罢了,竟然还让我将他的名字也添上,这不明显是弄虚作假吗?!我不知道马健康是真的有事过不来,还是耍滑头舍不得那份礼钱。马健康的这番作派,促使我开始怀疑他的人格。我不得不重新审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