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礼

作者: 李建秀

哭声是从妈妈的卧室里传出来的,在寂静的夜里,听上去十分悲伤,甚至有些凄厉。

哭了?林小蔻愣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抠了抠耳朵。她刚刚摘下耳机,连续几个小时玩游戏的兴奋投入,让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出现幻听也很正常。林小蔻快步走进卫生间,匆匆洗了一把脸,再把耳朵贴到妈妈卧室的门上,依然听到了里面那不绝如缕的哭声。妈妈一向要强,即便是被林小蔻气得咬牙切齿,嘴唇哆嗦,也不曾哭出声过,顶多,只是狠狠地瞪着她,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林小蔻心下生疑,这段时间娘儿俩一直还算和平,没干架啊!可若不是自己,还有谁会惹妈妈?林小蔻心虚起来。虽说这段时间在冷战,娘儿俩谁也不理谁,可她知道妈妈心里对她一直在恨着呢。眼下是春天,还有一百多天就高考了,可林小蔻的高三加起来总共也就上了一百多天。她摆烂已经摆到不能再烂了,躺平已经躺到不能再平了。打游戏玩手机到半夜三更,蒙头大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就逗猫,只是逗,猫舍不打扫,猫屎不处理,被猫抓乱的沙发茶几不收拾;一日三餐没个点儿,有时候半夜叫外卖,有时候一天只吃一个苹果;学校隔三岔五才去一趟,去也只是点个卯,不是在操场上闲逛,就是躲在学校小超市的角落里刷手机。

任何一个当妈妈的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如此荒唐度日,林小蔻的妈妈当然也不例外。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林小蔻早已经把她的脉摸透了,她有一百种招儿治她,她就有一百零一种招儿应对,娘儿俩之间斗智斗勇对战博弈,不是一天两天了。

林小蔻吐槽学校,说学校领导没人性,开大会的时候下雨了,居然让所有学生冒雨在操场上坐了一节课。妈妈便质问她:“老师和领导是不是也在淋着雨开会?所有人都能冒雨开会,怎么就你不能?况且,不过是毛毛细雨。”

林小蔻骂老师古板无趣,元旦前一天的晚自习,隔壁班又唱又跳,在迎接新年,他们班主任却让每个学生给自己的父母写一封信,还得不少于两千字。哪有拿这个当新年礼物的?真是有病!妈妈说:“给父母写信怎么就不能当新年礼物了?让父母了解孩子的情况、倾听孩子的心声,不比唱唱跳跳更有意义吗?再说了,让你演节目你敢上台吗?”

诸如此类的口水官司几乎天天上演,林小蔻经常被妈妈怼得哑口无言,可她又不甘处于下风,便各种找碴挑衅。

那天林小蔻刚跟妈妈吵完一架,愤愤地摔门而去。走得有点急,只来得及随手扯了件外套。出了门才觉出了春寒料峭、冷风刺骨。外套里面只有一件睡裙,很快她就受不了了,加上生理期来了,她感觉又冷又难受,抱着膀子,跺着脚,瑟瑟发抖。她频频看手机,手机却像死了一样,没有任何电话和短信。往常她只要一离家出走,五分钟内妈妈的电话必定会追过来,她掐断,又响,继续掐断。电话不接,便立刻会有微信短信涌进来,问她人在哪里。可那天,林小蔻在寒风中瑟缩了半个小时也没见手机有任何动静。不光妈妈没有动静,大姨家的哥哥、姑姑家的姐姐、小姨家的妹妹,这些平时只要她一离家出走便都受妈妈所托,纷纷打电话发微信套她的话、搜索她位置的人,都丝毫没有动静。

林小蔻慌了。这一招不管用了?妈妈吃定了她不敢跳河?事实上,她也确实不敢。

她其实没跑多远,就在小区门口的河边上。河不是很宽,河水很绿,河岸上垂柳依依,迎春花在断茎枯蔓中已经开出了嫩黄的一两朵,春天的脚步正悄悄来临。林小蔻无心欣赏景致,她浑身哆嗦,心里萌生了后悔和怯意。她知道,杀手锏已经失效,这场博弈,妈妈赢了。

林小蔻只好自己灰溜溜地往家走。刚走了几步,电话响了。是妈妈。

林小蔻笑了笑,到底还是妈妈沉不住气了。谁沉不住气谁就输了。

妈妈卧室里传来开灯的声音,然后又响起拖鞋趿拉的声音。林小蔻下意识地快速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支棱起耳朵。她听见妈妈进了洗手间,洗了脸,擤了鼻涕,然后,又踢踏踢踏地回了卧室。

林小蔻蹑手蹑脚地跑到妈妈卧室门前,仔细听了一会儿,里面一片寂静,便又蹑手蹑脚地爬回了自己床上。她没有睡意,也没了继续玩游戏的兴致,满脑子全是那嘤嘤的、不绝如缕的哭声。

林小蔻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学校。同桌小鱼儿打趣她说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能在早自习上看见她。而后被她的脸色吓了一跳:“你昨晚是去做贼了,还是梦里被人打了黑拳?”

小鱼儿是个面色苍白、眼神忧郁的女孩,剪了男孩一样的短发。她平时寡言少语,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但和林小蔻却“臭味相投”。

升入高中后,林小蔻明显感觉到了同学们之间竞争的激烈和关系的淡漠。大家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学习,连在食堂打饭排队的时候都有人拿着一张纸哇啦哇啦背单词,很多人晚上熄灯后还趴在被窝里刷题。林小蔻感到了孤独。

教学楼门厅外面有一块大黑板,由各班级轮流出板报。轮到林小蔻所在班的时候恰逢国庆节,林小蔻精心设计了板报的内容和图画,却没人肯给她搭把手。这个推托说自己的字不够漂亮,那个说自己周末要去戴牙套;再找一个,对方干脆冷笑着说都高中生了谁还弄那些幼稚的玩意儿……林小蔻一个人又是写又是画,把一大块黑板弄得花团锦簇、美不胜收,最终得了第一名。班主任公布这个消息的时候,教室里鸦雀无声,没有一个抬起头来的,最后在老师的要求下,才响起了短促的、稀稀落落的掌声。只有小鱼儿,不但使劲鼓了掌,还给了林小蔻一个微笑。

妈妈哭了一夜的眼睛肯定肿得跟烂桃子一样,林小蔻不知道怎么面对,干脆借口上早自习逃到了学校。

小鱼儿问她:“谁惹你了?我去扁他!”

林小蔻没吭声,脑子里还在想妈妈的事情。能让一个要强的女人在深夜里哭得肝肠寸断,除了自己,还能有谁呢?她突然想到另外一个人,也许是她爸。对,她的那个渣爹。

林小蔻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爸出轨了。

林小蔻对爸爸的感情很淡。爸爸是个业务员,长年累月在外面跑,很少回家,这几年甚至都跑到了国外。疫情三年,他被困在南美洲,要不是因为偶尔在视频电话里被妈妈要求“跟爸爸说个话”,林小蔻都忘记了自己还有个爸。

妈妈哭得那么伤心,是她知道了什么,还是爸爸跟她说了什么?

林小蔻问小鱼儿:“如果你爸在外面有了女人,你怎么办?”

话音未落,林小蔻立马后悔得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连忙丢下一句“我啥也没说”,便趴在课桌上装死。即便如此,小鱼儿那苍白的脸上还是涌上了受伤后的愠色。

小鱼儿的妈妈,就是她刚才嘴里说的“外面的女人”。

幸好,班主任这时候走进了教室,林小蔻立刻正襟危坐,一副好学生乖乖女认真听讲的模样。

班主任说半个月后要举行18岁成人仪式,顺便再开一个高考百日冲刺誓师大会,让同学们每个人写一段高考寄语,每个孩子的家长也要写一段成人礼寄语,并给孩子准备好成人礼的服装。然后班主任顿了顿,又说了另外一件事,英语老师出了点事情,新的英语老师下午就会到位。

林小蔻正为刚才的失言而懊恼,班主任的话根本没怎么进她的耳朵。班主任前脚刚走,她便立马堆起一脸讨好的笑,问小鱼儿的成人礼是什么。

小鱼儿却答非所问地说:“茱莉投河自尽,被救了起来,还在医院昏迷着呢。”

林小蔻张大嘴巴,呆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怪不得刚才班主任说英语老师出了点事情的时候表情很不自然呢。“她怎么那么傻?世上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值得拿命去填?”她喃喃道。

小鱼儿没说话,一脸哀伤。

英语老师的英文名字叫茱莉,同学们都喜欢叫她“茱莉小姐”。茱莉是林小蔻心中的女神,人长得漂亮也就算了,偏偏身材又那么好,气质还那么优雅,穿衣打扮时尚又不失知性美。最重要的是,如果闭着眼睛听她读英语,即便是什么也听不懂,光是那柔美的声线、标准的发音,就足以让人感觉是一种享受。林小蔻的成绩烂得一塌糊涂,上课不是画画就是睡觉,老师们对其无可奈何,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去,只有茱莉会一边讲课一边走到她身边,提醒她一下或者把她戳醒。林小蔻每次都是慢腾腾地翻开课本,一脸的不情愿,可心里却是暖的。

最让林小蔻难忘的,是那条温暖的丝巾。

那天,林小蔻校服里面穿的是一件一字领的毛衣。毛衣领口比较大,露出了她的内衣肩带,细细的黑色肩带看上去就像一只蝴蝶。毛衣是白的,肩头是白的,衬着那只黑色的“蝴蝶”,让她看上去特别性感妖娆。晚自习上英语,大家都在叽里呱啦背课文,林小蔻趴在桌子上,心里小鹿乱撞。她谈恋爱了。男孩约她下了晚自习去看午夜场电影。票已经买好了。

茱莉在林小蔻面前停下了,伸出手把她的毛衣领口往上提了提,但是无济于事,“蝴蝶”依然趴在林小蔻肩头。茱莉默默走开了,转了一圈之后又回来了,她静静地望着林小蔻,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解下了自己的丝巾,盖在了她的肩上,轻声说:“爱惜着点自己,别感冒了。”

林小蔻坐着没动,把那句话翻来覆去地嚼,嚼着嚼着心里涌上了一股委屈。她觉得特别没意思。她不知道自己喜欢那个男生什么;或者,她要的,只是谈恋爱的状态,她只是想证明自己有人欣赏有人爱。可是证明给谁看呢?她不知道。或许纯粹就是在跟妈妈置气。

她想起了那天发生的事情。那天,她带了一个女同学回家,两个人在房间里闲聊的时候,她说班里好多女生都是处女,而她却不是。没想到,这句话正好被给她俩送水果的妈妈听到了,她妈妈当时脸色大变,问她什么时候不是的。林小蔻知道妈妈误会了,本来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可妈妈那铁青的脸色和咄咄逼人的目光让她心生抗拒,她冷笑了一声,扭过头去。妈妈使劲扯了她一把,声音尖厉地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小蔻觉得特别丢脸,大吼了一声:“我从生下来就不是处女,你满意了吗?”说完摔门而去。她的朋友怯生生地跟妈妈解释道,刚才她们说的是星座,小蔻是8月22日出生的,是狮子座,不是处女座。

那条丝巾很软,很暖,很丝滑,带着淡淡的香气。那天晚上,林小蔻没有赴约。

小鱼儿告诉林小蔻,当初茱莉从北京外国语大学毕业之后,有很多机会留在北京,可是为了她老公,她都放弃了。本以为爱情可以天长地久,没想到老公是个斯文败类,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却成天在外面拈花惹草。茱莉不但要帮老公解决他在外面欠的风流债,还要填补他做生意的亏空。当茱莉忍无可忍提出离婚时,发现房子车子都被老公抵押贷款了,家中的存款所剩无几,一时想不开就选了那条路。

林小蔻没忍住爆了句粗口,然后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女人,为什么要相信爱情?”

林小蔻和小鱼儿坐在操场边的大杨树下,一人嘴里含着一根棒棒糖,抬头看着天。天空很蓝,那种很干净很安详的蓝,有人把那种蓝叫做“婴儿蓝”。

小鱼儿很平静地问她:“你爸真的出轨了?”

林小蔻嗯了一声,说:“百分之九十九。”

“你打算怎么办?”

“我肯定是跟着我妈。”

小鱼儿漫不经心地说:“你都18岁了,跟着谁都无所谓,反正没有抚养费。”

林小蔻心里一凛,眼睛瞪得溜圆:“那不悲催了?”

就是说,爸爸妈妈要是离婚了,她只能靠妈妈养活?她妈妈每月挣的那仨瓜俩枣,还不够自己买衣服鞋子化妆品的呢。林小蔻是美术生,光艺考前的集训至少就得三五万,更何况平日里各项材料和考试的费用也不是小数;再者,林小蔻平日里吃的穿的用的都很讲究——她喜欢吃榴莲,妈妈几乎每隔一两天就会拎一个榴莲回家,“金枕”“猫王”,偶尔甚至还有“黑丝”,林小蔻每个月吃榴莲的钱够一个大学生吃一个月食堂的。林小蔻只想到了爸爸妈妈会离婚,可她从没想过离婚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大房子归谁,车子怎么处理,家里还有多少积蓄,爸爸名下还有哪些财产……

小鱼儿盯着天空中的云,说:“所以,打死也不能离婚。”

“拿他当免费取款机?”

小鱼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脸莫名的悲伤:“只要不离婚,外面的那些贱货就永远上不了台面……”

林小蔻一脸惊讶地盯着小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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