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

少年杜小武面前是一座越来越高的房子。

院子里叮叮当当的响声此起彼伏，搅拌机在不停搅动，房子四角先立起了四根粗粗高高的水泥柱——爷爷说那是防震柱，可以预防八级的地震。会地震吗？小武问。爷爷说，预防！万一有了地震，人在房子里不会有危险。杜小武说，要是超过八级呢？爷爷说，你这孩子，怎么净往不好处想？一般不会超过八级。要是会呢？爷爷叹了口气，说，这房子盖起来之后也很少住人的。这一点杜小武知道，从他记事起，就很少见院子的主人回家。

他管房子的主人叫叔叔。那个叔叔还算年轻，四十多岁。叔叔是卖车的老板，开了好多家卖车的店，从店里开走一辆车他就可以挣到一笔钱。叔叔偶尔会开自己的车回来，叔叔的车锃亮锃亮的，车里很宽敞。

叔叔家的房子原来是一座很普通的房子，紧挨着他们家。打小武记事起，那座房子里就很少住人了——房子里的人都搬到城市去了。城市叫旗城，是管好几个县的市。小武从小就爱盯着隔壁的空房子看，好奇人为什么要让房子空下来。

这座老房子现在要翻新了。前些天，忽然来了一批人，开来了铲车、挖掘机，还带着各种工具。这些人一阵忙活，房子就被拆除了。烟尘弥漫，搞得整个村庄都灰蒙蒙的。他们家离得最近，院子里落了厚厚的一层灰。爷爷奶奶把门窗关得严严的，但灰尘还是钻了进来。小武挥动着笤帚，打扫着屋子里的尘土，奶奶则用抹布一遍遍抹着桌子、柜子、灶台……该洗的衣服被奶奶抱着泡进了石槽里。

自从隔壁开始盖房，爷爷也跟着忙碌了起来。盖房的人傍晚离开后，爷爷要守在工地上。爷爷把家里的一张小床搬过去了，晚上就睡在小床上。工地上吊了几盏灯，彻夜亮着。

杜小武看着房子像雨后的蘑菇一样在慢慢长高，眼前就出现了河滩里的蘑菇。地皮裂开的细碎的缝隙里，拱出了许多小小的圆圆的白蘑菇。麻雀在林子里穿行，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仿佛在庆贺蘑菇的出生。杜小武又想到河滩上去了。

这几年，小武家经历了很多事。先是他的父亲突然不在了。那一天他正在上课，爷爷推开教室的门，用沙哑的声音喊道，小武，小武呢？老师并没有埋怨爷爷打乱了课堂秩序，而是很客气地把杜小武领到了爷爷面前。爷爷拽住小武，急慌慌地往外走，说，快跟我到旗城去！他被爷爷拉得跌跌撞撞。有辆车停在他们家门口，奶奶已经提前坐在了车上。未等他和爷爷坐稳，车就开动了。奶奶小声哭着。开车的是一个陌生人，对他们说，不要哭不要哭，我们现在抓紧去医院，说不定人没事。

爷爷紧紧地搂着他。

到了医院，他们被领到一间病房里。杜小武看见父亲正安静地躺在一张小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父亲脑袋前面是一个像是大钟表一样的仪器。医生叹了口气，对他们说，尽力了，没办法，准备后事吧！奶奶放声大哭，母亲把小武紧紧地搂进怀里。

母亲没有在杜庄继续待下去，她把小武丢在了村子里，自己出去打工了。一年后，母亲在外面结识了一个男人；又过了一年，母亲决定和那个男人一起生活，那个男人的家在另一个城市的郊区。母亲没有对小武隐瞒自己的选择。实际上母亲一直和爷爷奶奶相处得不太好，母亲回家后跟两位老人如实说了这件事情，并且告诉他们，小武留在这里她不放心。

母亲攥紧了小武的手，他能感受到母亲要把他带走的决心。

奶奶去母亲手里夺小武，儿子没有了，他们不想再失去孙子。小武站在那里，无所适从。母亲的手抓他抓得更紧了，小武想从母亲的手里挣脱出来，他看出了奶奶的意思。奶奶的目光里充满了恐惧，眼泪一次次夺眶而出。奶奶大声喊着，小武啊，好孙子……爷爷伸出手去阻止奶奶，你不要喊，你喊什么？！听媳妇把话说完。我们坐下来，我们都坐下来，我们需要把事情说清楚。

母亲的头发有些凌乱，嘴唇红得很难看。母亲说，我……我终究还是得再找个人家，我还年轻，你们得理解我……如果我一个人带孩子，你们应该能想到我有多难。爷爷说，怎么是你一个人？还有我们呢！小武我们会管的。母亲说，你们年龄越来越大了，小武总归是我的事。爷爷把头低下，问母亲，去的地方远吗？母亲说，不远，在另一个城市——焦城，比旗城远不了多少，从我们这里有客车能过去。爷爷说，那个人我们也没见过，不知道他以后对小武好不好。爷爷说这话时，小武想起了一张男人的面孔。那个人他见过的。母亲在旗城打工时租了一间小房子，假期里小武跟着母亲在小房子里住时，那个人好几次买了酒菜过来。有一次母亲和那个人一起喝酒，母亲喝着喝着就开始哭起来，那个男人便放下杯子，伸手揽住了母亲。将要成为他继父的，应该就是那个人。母亲要带他去的地方，他以前从没去过，他只听那个人对母亲说起过，那个地方应该还算不错，附近就有小学和中学。小武该上初中了。说这话的那天，那个人又买了很多好吃的带到出租屋去，还给小武买了一个玩具，在屋子里挂了好多气球，各种颜色的都有。

母亲回答爷爷说，你们放心，我也是个很小心的人，我观察他快一年了，他人不错，家里的条件也不错。他要对小武不好，我不会跟他过下去的。还有，我不会再生孩子了。

小武在春节前离开了杜庄，跟着母亲去了焦城。春节之后，小武就在焦城上了初中。

只是，小武常常会回杜庄，假期时会在杜庄住一段时间。那个人和母亲开车送小武回来过一次，那之后都是小武自己来。小武坐车坐到马路边，给爷爷打电话，让爷爷开三轮车接他。

房子动工以后，爷爷一直在工地上看守。

小武很好奇，一个已经在市里安家的大老板，为什么还要回老家盖房子？他朝烟尘弥漫的工地上久久凝望着。爷爷说，叔叔要盖一座大房子、好房子，钱他是不在乎的，还要用玻璃墙。小武问，盖玻璃房子？爷爷说，不是玻璃房子，是房子里会有一道玻璃做的墙，等盖起来之后你就知道了。

杜小武是从房子开建以后频繁回家的。每次回来，他都会站在工地前很认真地看上一会儿，有时也会走进正在盖着的房子里。他走进去时，盖房的人就会把他撵出来，到处都是架子，他们担心小武会被刮着碰着，那样他们是有责任的。

杜小武想到了河洼地里的那片杨树林。杨树下的蘑菇正在一茬一茬地拱出来。小武走进河洼地，河洼地里湿湿的，长出来的草嫩嫩的。他蹲下来，寻找着洼地里的蘑菇。自从母亲把他带到焦城去之后，他就很少看到野生的蘑菇了，那个紧邻城区的地方，最大的特点就是干燥，不适宜蘑菇生长。他想吃蘑菇时，母亲会专门从菜市场买一大兜回来。他一眼就看出那是温室里的蘑菇，蘑菇伞和蘑菇腿很白、很虚，蘑菇伞下长满了苍白的叶片，不像洼地里的野蘑菇浑身都实实在在的。杜小武蹲下来，顺着草丛找到了一只蘑菇，那只蘑菇摸上去光滑而柔软，由于怕伤害到它，他没有继续伸手去摸它，而是站了起来，伸了一下腰。

小楼盖起来了。那是一座很别致的小楼，房檐上的琉璃瓦是金黄色的，晶莹剔透，上面有隐约可见的图案。杜小武走进毛坯房里，看到了宽敞的客厅，看到了宽敞的餐厅和厨房。一楼到二楼的楼梯旁果然有一道玻璃墙，刚安上去的玻璃表面上溅了许多星星点点的灰渍。他顺着楼梯上到三楼。三楼的大厅同样也很宽敞，屋顶很高，像学校的大会议室。然后，杜小武又上了楼顶。他在楼顶站立了很久，他看到了整个村庄的轮廓、村外的稻田、村东的那条小河，小河边是高大的杨树，几只褐色的麻雀在稻田上空飞来飞去。

下楼时，他看到陆陆续续又有不少人上来了，那些人上来之后都站在楼顶对着整个村子张望着。杜小武听见他们在议论：这房子没谁家能压得住，到底财大气粗……当然，他们也一定都望见了村里的那所小学，小学的那栋教学楼盖的时候叔叔也出了好多钱，出的钱肯定比建自己家的这座小楼要多得多……

楼房很快开始装修了。那几天，房子周围弥漫着刺鼻的漆味和装修材料的味道。院内院外的绿化也是从旗城请来的专业绿化师做的，种上了桂花树、玉兰和竹子，小武家的大门外也种上了同样品种的树。玻璃墙明亮起来了，大空调装上了，实木的家具也拉来了好几车。

可是小武知道，即使如此，叔叔他们也不会回来住的。

入住仪式举行的那天正好是个周末，小武提前回来了。他看到大门上贴着红色的对联，红色的地毯一直铺到了门外。门外有乐队正在奏乐。他还看到很多停在路边的车辆和前来祝贺的宾客。那天放了很多烟花爆竹，红色的碎屑洒满了街道，空气里弥漫着硫黄的气味。隔壁家的奶奶也回来了，一直满面笑容地坐在自家客厅那张气派的沙发上。叔叔不断地跟人握手，和叔叔站在一起的婶子穿着一条红色的长裙，从头到尾，脸上一直笑眯眯的。隔壁家爷爷曾经是村里风光多年的“头人”，可惜死得太早了，没福气看到这个场面。

小武想起隔壁奶奶还住在村里时，每年的大年初一他来拜年，她都会给他压岁钱。但是现在隔壁奶奶面前的人太多了，她好像没有看见他。

屋里屋外摆满了宴席，全村的人都来了。爷爷拉着小武找了个地方坐下，将一双筷子递给小武，对他说，吃吧。

吃完饭，村里人都走了，一整天的喧闹渐渐归为寂静。杜小武看到隔壁家叔叔锁上了自己家的大门，来到了他们家的门前。爷爷见状，赶紧小跑着来到叔叔身边。叔叔把一个红包递到爷爷手里，说，这是今天的一部分礼钱。爷爷的手颤抖着。小武看见叔叔手里还拿着两把明晃晃的钥匙。叔叔对爷爷说，这是大门和屋门新锁的钥匙，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叔叔朝小武挥挥手，对他说，好好上学。

隔壁家奶奶和那个婶子临上车时，也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爷爷不愧是一位负责任的好管家，晚上把白天已经收拾过的房子又收拾了一遍。爷爷说，人是要懂规矩的，人家给了咱钱，咱就得尽心尽力。

爷爷正准备收工时，小武推门进来了。站在门口的小武，看到那面玻璃墙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木头沙发排在大厅两边，沙发上铺着厚厚的垫子，地砖明亮得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小武瘦瘦的身影。小武往里挪了几步，惊异地看着房间里的摆设，看着地砖上模糊的影子。

你干什么？爷爷对小武喊道，你看你，把地板又踩脏了。

小武朝自己的脚上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脚上穿的是一双塑料拖鞋。他没理会爷爷，继续寻找着，在客厅里，在楼梯上，寻找着……他有些失落，屋子里的地毯怎么不见了？他继续往里走，继续找。爷爷见状想要阻止住他，对他说，小武，我要锁门了。

小武这时终于喊了出来，地毯呢？红红的……红红的……地毯呢？

白天，几个人铺展地毯时，他就站在大门口。他的身后是鞭炮爆炸后弥漫的烟雾，在烟雾里，他看见了长长的红色地毯，正被人从房子里铺出来，一直铺到了门口。他挤在人群里，走在地毯上，感到脚下十分松软，就像走在钻出蘑菇的草地上。

小武还看见地毯在屋子里不断蔓延，顺着楼梯从一楼一直铺展到了二楼。

你找地毯干啥？

小武有些疑惑了，疑惑自己白天是不是真的见到过那大红色的地毯，那厚厚的、绵软的地毯。他有些慌乱，问爷爷，我记得白天是铺了地毯的，对吧？红色的、厚厚的地毯。

爷爷说，小武，赶紧回家，我要关门了。

爷爷，你说，白天我是不是见到过红地毯？

小武疑惑地看着爷爷，等待着爷爷的回答。

爷爷说，地毯都被我收起来了。

小武更加疑惑地看着爷爷。地毯都收了起来，房子就失去了颜色。他确定白天自己是见到过地毯的，红色的地毯把整栋楼都映得红彤彤的。

地毯我都收起来了。爷爷又说了一遍。

杜小武想找到那些地毯。他在房子里努力寻找着，脚步声在房子里回响。头顶的玻璃墙上映出了他的影子——头格外大，脖子特别长。有一刻他瞥到了自己的影子，停下来看了几秒钟。

爷爷，你把红地毯放哪儿了？他一边寻找一边喊着。

爷爷把他带到了一个储物间。在储物间里，小武看到了卷起来的地毯，规矩地竖立在那里。他让爷爷把地毯抱出来。

抱出来干什么，小武？

自从儿子去世、儿媳再嫁后，爷爷对孙子的要求几乎百依百顺，可是这次，他有些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