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那盆花

作者: 王善常

黑孩今天早晨的运气不错,没用上一个小时,他就捡了五六斤纸壳、二十多个矿泉水瓶,还有一个沉甸甸的烂铁锅。如果把这些东西都卖给收废品的,那他和大黄一天的饭钱就出来了。

黑孩只能在日出前捡废品,那时老才还没来,他可以放心地挨个垃圾堆翻找。老才承包了这个垃圾场,垃圾里能换钱的废品都归他所有,任何人别想在这儿捡走哪怕只值一分钱的东西。就连厨房垃圾也都是老才的,那是他的猪饲料。老才是格木镇公认的聪明人,他养猪几乎不要什么成本。他的猪只要把鼻子探进垃圾里,左拱一下,右拱一下,用敏锐的嗅觉搜寻出城里人的残羹剩饭就可以吃饱。他的猪活得比圈养的猪要滋润得多,不必被关在狭窄的圈舍里,也不用吃那些不咸不淡、没滋没味的配方饲料。它们吃城里人的垃圾长肥,再被城里人吃掉。

太阳刚一露头,老才就赶着浩浩荡荡的猪群来了。黑孩听见猪叫声从远处传来,立刻住了手,背起装废品的袋子,慌忙往垃圾场外走。但他还是被老才发现了。老才粗野的叫骂声从后面追上来,撞击着他的耳膜,小兔崽子,再来捡东西我整死你。黑孩的胆子登时小了一圈,头都没敢回,直接跑了起来。

黑孩清楚,垃圾场是老才承包的,他来捡废品,就等于在偷老才的东西,所以他每次来,都满含愧疚,总觉得自己是在做贼。可不捡废品,他和大黄就得挨饿,如果没有钱,那他在格木镇连一口吃的都难得到。

绕过一堆堆垃圾,左转右转,转出了垃圾场,前面出现了一座宏伟的水泥桥,是这个城市环城公路上的一座大桥。黑孩仔细地把废品藏在桥下的一片蒿草丛里,然后才沿着石阶爬上大桥的护坡,爬到护坡尽头的平台,沿着巨大的桥墩子一转,来到了背面。桥墩子的背面有一个一人多高、一米多宽的水泥门,说是门,其实就是两个桥墩子间的空隙。这里十分隐蔽,一般人不会发现。黑孩走了进去,里面是他的家。

黑孩的家空荡荡的,只有一床破被子,铺在靠墙的水泥地上。被子是他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脏得早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他把被子掀开,下面铺了两层纸壳,在两层纸壳间,他摸出一沓油腻脏污的纸币,大概有十多块钱的样子。他小心地抽出了两张,装进夹袄口袋,又把剩余的纸币仔细数了数,叠好,重新塞回去。

格木镇地处城乡接合部,一边挨着垃圾场,一边挨着城市。站在格木镇的街道上,能闻到从垃圾场顺风飘来的臭味;越过杂乱的房屋,也能看见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

早晨的格木镇乱哄哄的,大多数房子已经被扒倒,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和瓦砾堆。有一些房子虽然是完好的,里面的住户却都在忙着搬家。可想而知,用不了多久,这些房子也免不了要被拆掉。格木镇新奇、魔幻的未来正在开启,这里马上就要成为城市的一部分,一幢幢高楼将拔地而起,就如同一只只远古巨兽解除了封印,马上就要破土而出。

但这一切都和黑孩无关,他只是一个过客,要不是因为大黄,他早就离开格木镇了。他已经在格木镇停留两年了,他渴望早点离开,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在他的意识里,下一个要去的地方一定会比现在待的地方好,这是他流浪的动力。

黑孩曾经有过一个伙伴,和他年龄相仿,他们一起流浪了一年多。后来,伙伴被政府救助,去了福利院,他们再也没见过面。黑孩知道,进了福利院就有饭吃,有衣服穿,有地方住。但他不想去福利院,他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何况还有大黄。流浪对于他来说,是生活,也是命运。谁都逃不脱命运,黑孩注定要一生流浪。

格木镇的街道本就窄小,如今被搬家的大小车辆一塞,就显得更加拥堵了。人们忙着从房子里往外搬东西,就像暴雨来临前忙碌的蚂蚁。车上塞满了沙发、立柜、锅碗瓢盆……街道上充斥着嘈杂的人声,空气里弥漫着发霉的尘灰。

左转右转,黑孩来到了胖婶面食店,不进去,只安静地站在店门外。不一会儿,胖婶走了出来,递给他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五个馒头。黑孩把口袋里的纸币摸出来,抽出一张,交给胖婶。胖婶说,我这个店用不了几天就该拆了,以后你得到别的地方买馒头去了。黑孩无声地点了点头,眼睛里充满了迷茫。他不知道胖婶的店被拆掉后,他该到哪里去买馒头。格木镇总共有三个面食店,但只有胖婶肯卖给他馒头,另两家店主看见他就恼,别说买馒头了,就是从他们的店门前路过时步子慢了都会挨骂。何况现在那两家面食店已经被拆掉了。

胖婶回店里了,但黑孩还没走,他盯着胖婶面食店的墙壁看。墙壁上画着一个大大的圆圈,圆圈里面写着一个蛮横的“拆”字,黑孩虽然不认识这个字,但他知道,凡是被写上这个字的房子,都要被推掉。黑孩忧愁起来,以后到哪儿找吃的呢?难道要去和老才的猪抢食吗?

黑孩饿了,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他一点儿东西也没吃。他决定先填饱肚子,再去给大黄送馒头。黑孩找了个被扒掉的房子,坐在半截矮墙上,开始了他的早餐。他的手可真黑,像刷了一层黑漆,指甲也很长,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他用黑手从塑料袋里捏出一个馒头,雪白的馒头立刻染上了几个黑指头印。他毫不在乎,几口就把馒头吃进了肚子。十几只蚂蚁在他坐着的矮墙上爬来爬去,黑孩觉得它们是在找吃的,就从馒头上揪下了一小块馒头皮,丢在蚂蚁群中。果然,蚂蚁看见了食物,都围了过去。黑孩很高兴,边吃边看蚂蚁搬馒头皮。

黑孩有一个大号的雪碧瓶子,绿色的那种,每天早晨他都要先灌一瓶水,带在身上,什么时候渴了,就拧开盖子喝上几口。现在他灌水很方便,瓦砾堆间有不少没有损坏的自来水管,带着水龙头,随便拧开哪个,里面都能流出干净清凉的自来水。

吃喝完毕,黑孩站起身,摸了摸漆黑的肚皮,虽然只有半饱,他也很满足了。他不能把馒头都吃掉,他要给大黄留三个。大黄已经长大了,饭量比他大。

太阳越升越高,空气燥热起来。黑孩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汗珠越凝越大,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在他肮脏的脸上犁出一条条黑亮亮的水痕。他的头发又乱又长,没地方剃头,哪个理发店他都进不去。另外,他的衣服也很不合季节,现在已经进入了夏天,可他还穿着冬天的那件夹袄,破破烂烂,油光锃亮,硬得像铠甲。尽管他一直敞着怀,可还是捂出了一身的臭汗。这段时间他在垃圾场捡废品时,一直留意着,想要找一件合身的单衣,可一直没能找到。

一群孩子正在残垣断壁间玩枪战游戏,远远地看见黑孩,都停止了玩耍,跑了过来。跑在前面的孩子十一二岁,黑孩认识他,他是这群孩子的首领,孩子们都叫他司令。

喂,黑孩,你干吗去?和我们一起玩枪战啊!司令冲着黑孩喊。黑孩转头望着他们。来啊,来啊,你还当坏蛋,我们当警察抓你。司令继续喊。黑孩的眼睛里闪着艳羡的光,但很快,这光就消失了,他艰难地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向前走。

黑孩曾经和司令他们玩过一次枪战游戏,那时,格木镇的房屋还没有开拆,街道两旁都是热闹的商铺。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黑孩正走在街上,遇到了这群孩子。他们可能是第一次见到黑孩,黑孩的形象让他们很感兴趣,他们把黑孩围住了。其中一个叫司令的孩子问黑孩可不可以和他们一起玩,他们正在玩警察抓坏蛋的枪战游戏,他们都想当警察,不肯当坏蛋。黑孩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是扮演坏蛋的最佳人选。黑孩当时只略犹豫,就答应了司令。他也喜欢玩游戏,他不记得多久没玩过游戏了。

可正当黑孩和司令他们玩得热火朝天时,几个大人奔了过来。为首的一个男人一把抓住了黑孩,不由分说,就给了他一耳光。男人满脸横肉,眼放凶光,对着黑孩喊道,小兔崽子,以后再和我儿子玩,我打折你的狗腿!黑孩被吓坏了,赶紧使劲点头,落荒而逃。身后,传来男人教训他儿子的声音,以后离小叫花子远点,跟他学不出好,他就是一个小坏蛋。

又走了一会儿,街上陡然热闹起来,一大堆人围在一座小二楼前,脖子都抻细了,吵吵嚷嚷,正在看着什么热闹。黑孩往前凑了凑,想要看个究竟。但他不敢靠近那些围观的人,只能小心地站在稍远处。

圈子里,一辆大铲车正停在那座小二楼前,马达轰轰地响,车屁股冒着呛人的黑烟,可就是不动一下。再往铲车前看,原来一个老头正光着膀子站在那,手里持着一把菜刀,冲着铲车挥舞。

黑孩认识这个老头,有一次他路过这座小二楼,只不经意地往里面瞅了一眼,老头就冲了出来,把他大骂了一顿。黑孩看了一会儿,明白了,原来大铲车要把小二楼推掉,老头不让。黑孩有点糊涂,不是说这里的旧房子推掉后,会给他们盖大高楼吗?这是好事,为啥这老头不让拆呢?

人越聚越多,老头非常激动,一边拍着自己的瘦胸脯,一边高声地叫骂着。人群中不时地响起掌声和叫好声,老头受到了鼓舞,脸上的红光更厚了,胸脯拍得更响了,骂人的声音也更洪亮了。

忽然,黑孩看见几个大汉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三下两下就把老头按倒在了地上,又抓着他的胳膊和腿,把他抬起来往外走。老头四肢挣扎,猪一样地嚎叫。黑孩有点生气,老头再不好,也不能对他动硬的啊,他那么老了,又那么瘦,咋能受得了几个大汉这样对待,胳膊腿还不得被弄断了。想到这,他就用愤怒的眼睛狠狠地盯着那几个大汉,恨不得眼睛里能飞出子弹,把那几个大汉射倒,好救出老头。可是只有黑孩是愤怒的,围观的人都很兴奋,甚至一起哄笑起来,仿佛在看一场精彩的马戏表演。

老头刚被抬走,那辆大铲车就冲向了小二楼,巨大的铁铲高高举起,只三下两下,那座小二楼就塌了。墙体和楼板轰然倒地,腾起一大团烟尘,大部分烟尘翻卷着向上,像朵大花正在绽放,另一部分烟尘贴着地面,像海浪一样涌向四周。看热闹的人慌忙后退,黑孩不知被谁带了一个跟头,手里的馒头和水瓶都掉在了地上,他赶紧把馒头和水瓶揽在怀里,慌忙逃窜了。

太阳已经挺高了,黑孩惦记着大黄,加快了脚步。走到街的尽头,又拐上了另一条街。这里的房子还都没拆,只有一部分人在搬家。黑孩向路边的两栋小楼走去。

在两栋小楼中间,有一条不到一米宽的小胡同,为了防止有人在这里来回穿行,楼的主人在胡同的两边各砌了一道两米多高的隔墙。左边是一家饭店,现在已经停业,门前堆着饭桌和凳子;右面空荡荡的,里面的东西早已被搬空。黑孩走到胡同前,蹲下去,对着隔墙底下的一个小洞叫了一声“大黄”。这个洞二十公分见方,紧贴着地面,是砌墙时留作雨天排水用的。一颗黄色的脑袋从洞口露了出来,呜呜地低鸣着,声音里带着兴奋和亲昵,眼睛里闪着黑亮亮的光。

黑孩问,大黄,你等急了吧?是不是饿了?大黄又呜呜地叫了两声,它能听明白黑孩的话,它的叫声是在回答黑孩,说它早就饿了,说你怎么才来。黑孩嘿嘿地笑起来,他也能听懂大黄的话。他把手里的瓶子和馒头朝着大黄晃了晃。大黄会意,脑袋缩回去,在里面叼着一个破铝盆重新探了出来。这个破铝盆是黑孩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正好做大黄的饭盆。

黑孩拧开水瓶盖子,把水倒进铝盆。大黄渴坏了,低头咕嘟咕嘟地喝水,声音欢快,富有节奏。黑孩摸着大黄的脑袋,满脸都是宠溺的笑。

不大会儿,大黄就喝光了盆里的水,它抬起头,舌头舔着嘴旁的水珠,湿漉漉的鼻子蹭着黑孩的手。黑孩又把三个馒头掰碎,放进盆里。大黄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黑孩嗔怪道,你慢点吃好不好,小心噎着。说完拍了拍大黄的脑袋。大黄虽然很饿,但还是放慢了速度。黑孩又说,胖婶的馒头店就要关掉了,也不知道以后咱俩吃什么。大黄一愣,抬头看着黑孩,此刻,两只眼睛里都充满了对未来的担忧。

大约两年前,为了消灭格木镇上的流浪狗,城里组织的打狗队来到了这里,棍棒、铁钩齐上。铁钩钩住脖子,棍棒砸向脑袋,镇里到处响着狗的惨嚎,每条街道都充斥着血的腥味。那时大黄还是一条小狗,它仓皇逃窜,最后钻进了这个洞里,躲过了一劫。但它受到了惊吓,对人充满了畏惧,从那以后就一直没有出来过。如今它已长大,就是想出来,身子也无法钻过洞口了。

那时,黑孩刚流浪到格木镇不久。他在格木镇上晃荡,想要找点吃的东西填饱肚子。他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给他一口吃的。黑孩来到了胡同旁边的这家饭店,他在饭店门前转悠,渴望能从饭店里得到一些剩饭剩菜。饭店老板出来撵过他两次,都没能把他撵走。他走遍了整个格木镇,这里已经是他最后的希望了。最后,饭店老板没了办法,就给他装了一点剩饭菜,让他赶紧走,去别的地方吃。黑孩转身刚要走,就听见了小狗的叫声。他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饭店旁边胡同里躲着一只小黄狗,从隔墙下面的排水孔里伸出脑袋,眼巴巴地瞅着他手里的饭菜。黑孩走过去,小黄狗吓得又缩回了头。黑孩叫了半天,小黄狗才小心地把脑袋伸出来,黑孩把饭菜分给了小黄狗一半。这个小黄狗就是大黄,那时它还小,完全可以从排水孔里钻出来,但不管黑孩怎么叫它,它就是不肯出来。没办法,黑孩只好每天都给它送吃的喝的,一直坚持了将近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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