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柜(短篇小说)

作者: 张涯舞

你从山上下来的时候,穿着那件墨绿色的大衣。

按道理,你应该穿黑色。王晨也提醒过你。不过看到你一身墨绿站在黑色墓碑丛中,她觉得你就像那些肃立的松柏,无需语言,已经足够表达悲伤。

按道理,你还应该请上山的亲朋好友吃顿饭。王晨也问过你,你说实在没心情。她握着你的手,要不要我去陪你几天?

不用了,这几天多亏你,你也该回去看看小曦了。

她把你送到停车场,你看着她将车调头,然后挥挥手,又看着她的车消失在拐角。

你用钥匙开门时就感到沉重,就像刚才挥完手,整个手臂已经无法抵御重力。

也就几天工夫,家里就充斥了一股冰冷的灰尘味。你脱下大衣,把它挂在衣帽柜里,把袖子上的皱褶抹平。你应该不会再穿它了,只要穿在身上,你就会想起这是他给你买的最后一件衣服。

你洗了个澡,把花洒开到最大,温热的水充斥着整个空间,泪水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汹涌。你换上一身抓绒的家居服,那些细密的小手抚摸着你的肌肤。你拉开冰箱门,看了看牛奶的日期,把它倒在小锅里,拧开煤气灶。火苗砰的一下喷涌而出,你想到了花洒中喷出的热水。冰箱中的剩菜是四天前的,被装在碗碟里,上面蒙了一层保鲜膜。保鲜膜里面有一层水珠,这几天里,那些浸泡在油脂和汤里的已经被加热变性后的叶子、块茎、根、种子,依旧在呼吸。现在,它们作为菜的旅程结束了,它们全部被倒进垃圾箱。

你去床上躺了一会儿,手脚依然冰凉。你蜷缩着,侧向他的那一侧。你睁着眼,左眼靠近枕头的视野虚化,稍远一点,可以清晰地看见织物纵横交错的纤维。你想起一年前,你们去黔东南的某个寨子,那里有一种老式的木质织布机,你站在那里看侗族大妈操作。那些似乎很有规律的经线,抬起又落下,你看了半天,终于弄明白它们怎样和纬线纠缠,最终成为一匹平整的布。你的视线继续在紫色的枕巾上扫视,一根白色的毛发从织物中探出,你凝视着它。或许,你应该把它珍藏起来。原是组成他身体的有机物,经过烈火,已经变成一堆灰白色的无机物。

想到这,你无法再躺着,总要做点什么才行。窗外另一栋楼已经有一盏昏黄的灯光,那灯光穿过雨雾,抵达你窗户的玻璃。你抹去玻璃上的雾气,沉默的楼宇里,只有一盏似乎随时会熄灭的灯。你拉上窗帘,把水一样弥漫的暮色挡在那厚重的织物后面。

你决定先整理衣柜。凹字形的衣柜,你的衣服占了三分之二,他的占三分之一,最上面的柜子,也塞满了被褥。这几间屋子,曾经空空荡荡,搬进家具电器后,接着各种琐事也塞满了每一个柜子。从现在开始,有些东西会被清理出去,最终,这几间屋子又会重新变得空荡荡。

他的衣柜分为两部分,最左边是四层小格,最上面两层分别摆放冬天的保暖衣、毛衣,夏天的T恤、衬衫,每到季节变换,就要把换季的放到最顶层。好几次乍暖还寒,又要把放到最顶层的毛衣翻出来。下面两层,上一层是内裤和家居服,底层是袜子。右边的面积是左边的两倍,分为三层:最上层已经塞满被褥,中间一层有根横杆,挂着外衣,底下一层是叠放整齐的裤子。

你蹲着,把最底下的袜子全部拿出来,装进一个塑料袋,想了想,又从塑料袋里倒出来,重新放到左下层。你站起来,也许是蹲久了,有点晕。你扶着衣柜缓了几秒钟,决定先整理外衣。靠最右边是一件深灰色的西装,他不喜欢穿西装,十年总共穿了不到十次吧。第一次是结婚时,也是特意为结婚而买的西装。那是秋天,下了十几天的雨,突然放晴,都说是好兆头。气温一下子蹿到25度。在酒店门口,你穿着白色婚纱,露出肩膀、半边胸部和大半个背,有点不大自在,总觉得那些风就像一些目光,想从衣服和身体的缝隙钻入。他穿着衬衣西装,扎起领带,也许是因为热,或者紧张,不时地用纸巾擦汗。

后来仪式开始,站在聚光灯下,他的脸油光光的,你注意到他右侧鼻翼旁有一丝纸巾的残迹。你伸出右手,想把那一丝纸屑拿掉,不想他猛地一回头,手指戳到鼻孔里,鼻血流出来。司仪一见,立马打趣,哟,见红了。你窘得面红耳赤,而他,打开了那天的第五包纸巾。

西装旁边是一件红黑相间的冲锋衣,那是十七年前买的,当时是去丽江。那时的丽江还有些异域色彩。坐上旅游大巴,从昆明出发,摇摇晃晃到下午,车上的人说看到雪山了。你扑到车窗前,看见天边一片白,分不清是雪山还是反射着阳光的云。夜里,你们在巷子里流连忘返,你们牵着手,就想那么一直走下去,永无尽头。

第二天去云杉坪,他想去大索道,旅行团的行程里只有云杉坪小索道。车过路口,他回望着来时的路,说还是想去大索道。你说,那就去吧。于是你们让车停下,跟导游说你们自己过去。接着,你们下了车,手牵着手往回跑,跑了一小段,又停下弯着腰喘气,相互看着对方笑。

大索道终点海拔4506米,栈道外的雪深到膝盖。你只穿了件薄风衣,他脱下冲锋衣给你,自己穿一件卫衣。给你拍照时,手都在抖。你们一直待到坐最后一班缆车下山。已经错过约定的时间,旅行团大巴已经走了,他说,不行我们走回去吧。你说,好啊。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他在后面拍照。照片里有雪山、草甸、灰色的云,天地间你那么小,就像走在世界尽头。后来,你们还是拦到一辆大巴,师傅要回丽江。你们也没去问为什么是空车,只被窗外的风景吸引。夕阳下,玉龙十三峰依次展现自己的容颜。

后来,你们去了四川、西藏、尼泊尔,看到了无数雪山,还站到了海拔6168米的雀儿山山顶。但玉龙雪山是唯一的。

第二天,你继续整理衣柜。所谓整理,不过是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拿出来铺到床上,看着发一会儿呆,然后叠好,重新放进衣柜。

其实,昨天已经整理过一遍。也许你只是没有其他事可做,或许你还有一些疑惑。

你没想到,他的衣服这么少,冬天的外套只有五件,一件羽绒服还是去年你买的。当时还闹得很不高兴。你把衣服买回家,他看了一眼,试都没试,就说不喜欢,一会儿说颜色太浅,一会儿嫌长,不方便开车。好心给你买衣服,还得罪你了。第二天,好歹把他叫到商店,换了现在这件黑色羽绒服,一百多的差价换成几双袜子。除此之外,还有两件棉服、两件抓绒衣服。你记得第一次寒潮来临时,他穿的那件军绿色棉服,应该有十年了,袖口已经磨破。你说,不能穿了,又不是没衣服。他说,再让它服役完这个赛季。现在也就立春,气象学上的冬天还没结束,这个所谓赛季还没结束,但你没见到那件衣服。你又去了洗衣房,洗衣机里也没有衣服,阳台上晾着两条牛仔裤,一条你的,一条他的,在风中一会儿蹬出左腿,一会儿蹬出右腿,像在跳舞。

他不擅长跳舞,大一时,元旦舞会,你邀请他来你学校。他带着你在人群中开碰碰车,一曲结束,已是满头大汗。你记得当时的曲子,是孟庭苇的《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那天,你本来期待发生点什么,勉强跳完两曲,你们便到足球场围着跑道瞎逛。天有点冷,你们各自把手揣进兜里。你说有同学夜里去登黔灵山,在那里等待新年。他没说什么。绕了几圈,他冻得缩头缩脑。那天,他就穿了一件咖啡色的薄夹克,你记得高一时他就开始穿那件衣服。后来,他回自己学校,你回宿舍睡觉。躺在床上,老半天睡不着,手还是凉的,当时你一直幻想他能把你的手握在双手之间。

后来你还是接受了他,接受了他波澜不惊的感情。他在穿衣上一如既往地节俭,很多衣服真的是穿到阵亡。夏天的T恤,洗了几十次,颜色晦暗或者有了小洞,便留在家里穿,当睡衣当家居服。外衣不容易穿坏,楼下有旧衣物回收箱,你向他提议把穿不了的旧衣物放进去。他给你看了篇文章,说有人靠回收旧衣物发家致富,成色好的打包卖到非洲,差的粉碎做填充物,金属扣子拉链等等都可以卖不少钱。你说,我没法操心这些事。他说,我只是不想让自己的爱心被利用。

于是,你们想过把旧衣物送到那些偏远的山村,那些你们徒步时经过的贫穷的寨子,那里的小孩冬天就赤脚穿一双有破洞的胶鞋。

你们联系了几个经常一起徒步的朋友,整理了几大包旧衣物,在某个周末,开一辆越野车,先是在高速路飞驰两个小时,又在群山之间蜿蜒两个小时,最后到达一所学校的操场。他给校长递了一支烟。他自己不抽烟,所以也没打火机,几句话说得磕磕碰碰,又是一头汗。校长接过烟,叼在嘴里,摸了摸左右上衣口袋,也没打火机,便把烟拿下来,用拇指和食指捏着。

这么多衣服,小孩子们也穿不完。

大人也可以穿的,你给村里人说说,都可以来选。

哦。

你们没过多停留,决定赶到县城去吃晚饭然后休息。一路上大家都没怎么说话。

你把衣柜又翻了一遍。衣服真的少了许多。你记得有一件黑白细条纹的衬衣,高三时他穿着从教室门口走过,衬衣很长,他的头发也长,衬衣下摆和袖子上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染上了几笔颜料。他就站在五楼的走廊里,和别人说笑,午后的阳光把他的一半脸照亮。你当时被那半张笑脸迷住。这件衣服,每年他都会穿一两次,你就又会回到那甜蜜又忧伤的记忆中。

现在,那件衣服找不到了。找不到的还有你记忆中的很多件衣服。这么多的衣服,没穿坏,也没捐出去,到底去了哪里?你的记忆又回到高三初夏的那个走廊,他的半张脸在阳光中,另半张脸就在阴影中,无法看清。

你深吸一口气。你突然想起一部电影:一个男人,有妻子,结婚多年,没有小孩;一起事故后,妻子无意中发现,丈夫在这个城市还有另一个家,有一个女人,甚至还有一个孩子。

你突然间想哭,受委屈一般。你在记忆中搜索,试图找到一丝破绽或预示。他每天六点五分起床,把馒头包子放在蒸锅里,开火,接半盆温水,把盒装牛奶从冰箱拿出来,放进温水里,然后洗漱上厕所。六点半叫你起床,七点吃完早餐,换上衣服,坐电梯到停车场。他先送你到公司,再调转车头去医院。下午,他会在五点半到公司楼下接你,开车回家,在小区超市买菜,然后他洗菜,你做饭。吃完饭他洗碗,你扫地。然后,你们看一会儿电视,或者各自看书,然后躺到床上看十几分钟手机,聊一下。时不时做一次爱。除了手术拖台,或者急诊手术,除了周末节假日,十年来都是这样,规律得乏味。他偶尔会出差,飞到某个城市开学术会议,一般就两天,回到家,衣服和出发时一样整洁,少许汗味,没有香水味。

你到厨房,拉开冰箱,拿出一盒牛奶,倒进小锅,开火加热。双手握着牛奶杯,温热通过手掌的静脉回流,你依稀记得他的解剖书上写着,上肢有头静脉、正中静脉、贵要静脉,然后汇入腋静脉,再到上腔静脉,再到心脏。

你还有疑问。七点半他送你到公司,一直到五点半来接你,整整十个小时,完全有时间去这个城市的另一所房子。他也不是每天都有手术,照他的说法,外科医生如果哪天没手术,就像丢了魂一样无所事事。那么这一天,他查完房,完全可以开车到城市某处,从停车场坐电梯到某一层楼,摸出钥匙——不,不应该有钥匙,应该就是密码锁,输入密码,进门,换上拖鞋和居家服。有个女人会为他泡上一杯茶,小孩子会跪在身前缠着他玩。应该是女孩吧。你曾问过他,如果要孩子,是喜欢女孩还是男孩?他说女孩。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喜欢。或者小女孩已经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那么屋子里就只有他和她,他们会缠绵,然后一起靠在床头上看电视。卧室里应该也有衣柜,他的那部分位置放着十几件衣物,全是从家里的衣柜一次次拿过去的。

想着想着你又流泪,觉得这样去猜想对不起他。过一会儿又觉得,这么多年,他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

你找到他的手机。这几天,它就放在餐桌上,你让自己避免去看它。手机触摸屏有蛛网般的裂纹,像干涸的湖底,像火烧过的龟壳兽骨,像突如其来的闪电。灰色的手机壳上有一支斜逸而出的枝条,粉红色桃花,预示着这个迟到的春天。这本来是你的手机壳,正好你想换一个新的,正好他的手机壳坏了,正好你们的手机是一个品牌一个型号,于是他便拿去给自己手机套上。现在,你突然发现,那些粉红色的花瓣中有一瓣深红。指腹触上去,有点轻微凸起,用指甲去刮,竟然掉下来,化作粉末。你蓦地一惊,明白那是什么。

你的心又和那天一样慌乱。那天,你站在寒风中,望着那条平时他来的路,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那条路,竟然有那么多的红灯。最近的红灯、稍远的红灯、更远的红灯、远到天边的红灯。你有预感,那些红灯将那么一直持续,然后红灯开始闪烁,有蓝光插入,和红光交替,没有声音。

你目睹救护车呼啸而过,他的电话打不通,你想也许那辆救护车上有一个重伤的病人,而他,正在医院严阵以待。你没想到,那辆飞驰而过的救护车上躺着的是他。

你没有吃晚饭,躺在床上,蜷缩在被子里,渴望温暖的怀抱,渴望自己越缩越小,可以回到子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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