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鸡(短篇小说)

作者: 杨林鸿

郝善良养了五年的白公鸡不见了。

白公鸡去哪了?被人偷走了还是被黄鼠狼给叼走了?白公鸡连一声叫声都没有发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真是匪夷所思。白公鸡的消失,让郝善良茶饭不思、精神恍惚。

白公鸡对郝善良来说,非同小可。

白公鸡是郝善良在儿子郝小宝六岁那年,给儿子买的生日礼物。

郝小宝看到小纸箱里装着六只肉嘟嘟、毛茸茸的小鸡,乐不可支。老婆由惜春则鄙夷地瞪了郝善良一眼,她看见郝善良手里没有生日蛋糕,立马拉下了脸子,数落起郝善良,让你干啥去了?怎么光买了几只破鸡仔,给儿子买的生日蛋糕呢?郝善良嘿嘿一笑,说,知道你得挑我的错,生日蛋糕现做,一会儿给送家里来。由惜春哼了一声,扭身进厨房择菜了。

六只小鸡渐渐长大,都是公鸡,逢年过节宰了五只,给郝小宝做了补养品,唯独这只纯白的、没有杂毛的公鸡留下了。

白公鸡跟郝善良形影不离,打小就像个跟脚虫,围着郝善良转,郝善良去哪,白公鸡就跟到哪。

白公鸡不吃饲料,跟郝善良吃一样的饭。郝善良吃啥,白公鸡就吃啥。不给吃,白公鸡就啄郝善良的脚面。吃了郝善良喂的饭粒或者馒头,白公鸡会耸耸翅膀、点点脑袋,以示感谢。

白公鸡长得身强体壮,羽毛油光发亮,鸡冠子红彤彤、肉嘟嘟;走起路来,头高高地昂着,迈着方步,不慌不忙,样子十分豪横;黎明时分打鸣,声音是那样浑厚、有力,声震四方。谁见了,都说这不是只一般的公鸡。

郝善良感觉累的时候,喜欢喝一杯小酒解乏。郝善良喝酒,下酒肴一般是炸花生米。嚼几粒花生米,抿一口小酒,郝善良感觉非常知足。白公鸡看郝善良吃得那么香,便用尖喙轻轻地啄郝善良脚面。郝善良心领神会,知道白公鸡要吃花生米。郝善良担心白公鸡被花生仁卡住嗓子,就把花生米嚼碎了,放在手心里喂。白公鸡吃了几粒带酒的碎花生,竟然也醉了,红色的鸡冠子愈发红艳,走起路来东一脚西一脚摇晃,把郝善良逗得哈哈笑个不停。最后他抱着白公鸡,在沙发上睡着了。

由惜春见不得郝善良喝点酒就忘乎所以的样子,一手掐腰,一手拎着郝善良的耳朵,骂道,别睡了,喝点猫尿就装醉啊!郝善良头晕乎乎的,坐起身,左手揉着被拽疼的耳朵,右手抱着白公鸡。

由惜春阴着脸戏谑道,你咋跟一只鸡这么亲?跟你爹也没这么亲啊!说着要抢白公鸡。没想到白公鸡双目圆睁,用尖喙啄了由惜春一嘴,这一下,可真不轻,由惜春白皙的手背上立刻就冒出了血珠子。由惜春厉声骂道,奶奶个头。由惜春不冲白公鸡骂,知道白公鸡听不懂,她冲着郝善良骂,它是你亲爹啊?以后你就跟鸡过去吧!

郝善良嘿嘿一笑,自嘲说,鸡比俺爹亲。

郝善良不知道由惜春为什么总爱骂他爹。也许,是由惜春的爹死得早的缘故。其实,郝善良的爹也死得早,在郝善良很小的时候,爹就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爹在郝善良的记忆中,是模糊的。后来娘改了嫁,远走高飞,郝善良就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爷爷奶奶年岁大了,担心郝善良受人欺侮,但凡出点事,即使不是郝善良的错,爷爷奶奶也常给人家赔不是。这样的家庭环境让郝善良养成了软柿子一样的性格,遭人欺负从不反抗。郝善良的性格就像他的名字,善良中带着一些懦弱。由惜春则随她娘,性格泼辣,说话做事都要占上风。刚结婚的时候,由惜春对郝善良说,我也知道这样强势不好,我爹死得早,家里就我娘和几个妹妹,不强势就会受邻里的气。慢慢地,郝善良也习惯了由惜春的呵斥和呼来喝去。

听到郝善良说鸡比他爹还亲,由惜春眉毛一挑,厉声道,你长公鸡毛了?!

郝善良立时收敛了笑容,委顿下来,酒好像也醒了,头耷拉在胸前,不再说话。

和郝善良亲密无间的白公鸡看不惯这一幕,常常在由惜春呵斥郝善良时,双目圆睁,两翅呼扇几下,脖子上的羽毛顿时挓挲起来,一副要战斗的姿势。

这天,白公鸡趁由惜春骂兴正浓,挣脱出郝善良的怀抱,出其不意地扑了上去。白公鸡个头高大,两只爪子粗壮有力,再加上翅膀的帮衬,跳起来,能达到一人高。白公鸡扑扇着翅膀向由惜春面部袭来,幸亏由惜春躲得快一些,不然鸡爪子会把由惜春挠个满脸花。

由惜春咬牙切齿地说,郝善良,看我哪天宰了白公鸡。听由惜春说出这样的狠话,郝善良吼道,谁敢动白公鸡一根鸡毛,我宰了他。这是郝善良的底线。郝善良这一声吼,吼出了一身硬气,由惜春反倒不知所措了,嘤嘤哭了起来。郝善良知道自己把话说过头了,就又来劝慰由惜春。由惜春则瞅准机会,一把抓住郝善良的胳膊,摇晃着郝善良,嘤嘤哭泣变成了大声哭嚎加诉苦,郝善良,你喝点酒就撒酒疯,你摸摸心口,我哪点对不住你?给你生孩子、养孩子,给你一个家,你还要宰了我?!你宰,你宰,你要是不宰,你就是这只鸡养的。

由惜春满脸委屈,泪水横飞,双手指甲深深掐进了郝善良的胳膊里。

由惜春又占了上风。由惜春不占上风,这场骂架是没完的。郝善良只能不语,默默忍受着由惜春尖利的嘶吼。由惜春骂累了,哭累了,掐累了,才松了手。活动活动有些酸麻的手指,看到手指甲里都是郝善良的血迹,由惜春冷着脸说,看你以后还教唆白公鸡跟我对着干!郝善良胳膊、身上都有由惜春的指甲印。

给郝善良解围的往往是他的手机铃声。郝善良的手机一响,说明有人找他干活了。郝善良学过电器维修,就在一些电器品牌售后门店注册了维修工,有活了,售后就给他派活,郝善良就靠这门手艺挣钱养家。

郝善良怕由惜春趁他不在家把白公鸡给宰了,出门总是带着白公鸡。白公鸡很听话,坐摩托车也好,跟着走路也好,寸步不离郝善良。

这么一只善解人意、经常替郝善良打抱不平的白公鸡,却突然不见了,怎么能不让郝善良着急上火?

白公鸡失踪那天,郝善良一直在家,没出门,也没睡午觉,中间只是去厕所方便了一下,时间也很短。往常,郝善良一走出厕所,白公鸡就会及时出现在郝善良的视线里,那天却没有。郝善良也没多想,就是觉得院子里少了什么。看了一圈,猛然发现,刚才还在院子里踱方步的白公鸡不见了,只有几只母鸡在树阴下和花草旁悠哉地刨食吃。

郝善良打开院门往外看,街上空无一人,也没白公鸡的影子。他又心急火燎地进屋去找,依旧没有。郝善良咕咕咕呼唤着,角落旮旯到处都翻了个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郝善良。这天,本来凉风习习,郝善良却大汗淋漓,他的内心十分焦躁不安,许多种猜测一下子都涌向他的大脑。被黄鼠狼拖走了?不可能啊!大白天的,黄鼠狼也不出来呀;被狗给叼跑了?这个推论也不能成立,白公鸡曾经和一只狗斗过架,白公鸡爪子、尖喙一起上,差点把狗眼给啄瞎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给白公鸡下了药,鸡吃了带麻醉药的食物,被偷鸡贼偷走了。

郝善良越想越生气,越想越难过,越想心里越堵得慌。郝善良顺手在院子里拿起一把菜刀。

那把菜刀经常用来给鸡剁菜,已经生锈卷刃。菜刀是农村信用社代办员揽储时给的,说是存一万块钱,除了利息外,再赠送一把刀。看着不少人都为了多得一把刀去找代办员存款,郝善良没有抵挡住诱惑,从农业银行取出了仅有的一万块钱,给了农村信用社的代办员。郝善良得了一把菜刀,还有一张存折。代办员说了,这样存钱,你多得一把刀,而且利息一点也不少。好像郝善良得了多大的便宜一样。菜刀看起来不错,银光闪闪,非常锋利,可是,用了不到一个月,就开始生锈。郝善良拎着菜刀去找代办员,结果,代办员家大门紧闭,一把铁锁布满了灰尘,好长时间没有打开过的样子。为了一把菜刀,好多人的存款到期了都无法取出,说是必须找到代办员本人才能取出。郝善良也因为这件事,被由惜春骂了个狗血喷头。

郝善良拎着那把生锈卷刃的破菜刀,村里村外地转,眼睛恨不能变成探照灯,一下子把白公鸡照见。郝善良一边四下寻找,一边嘴里咕咕咕叫着,那样子就跟中了魔一般。

转到代办员家院子时,郝善良还特意走到紧闭的大门前,咣咣踹了两脚铁门。脸贴在门缝处,往院子里打量着。院子里荒草萋萋,没有鸡,也没有其他动物。

知了在树枝上叫着,让人心烦,村子上空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味道,让郝善良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这种味道来自叶小辫家的垃圾山。叶小辫靠捡拾垃圾发家,自己后来又开了废品回收公司,村里不愿意外出打工的人,就在叶小辫公司里帮他把垃圾挑拣分类,每天能挣几十块钱。

郝善良找鸡,事不大,传播速度却很快,犹如一阵小旋风,瞬间刮遍了全村。叶小辫也听说了。叶小辫剔着牙,站在自己家饭店门前,等郝善良走到跟前,说,善良,咋了?郝善良双目通红,就跟哭过一样。郝善良声音低沉地说,找鸡,我那只白公鸡不见了。叶小辫哦了一声,从嘴里吐出一根肉丝,说,那是活物,找那玩意儿费劲了。郝善良说,死要见尸,哪怕是羽毛,我也认得。叶小辫一愣,笑着说,你到我家后院看看,有你的白公鸡吗?叶小辫这话倒是提醒了郝善良。叶小辫有个癖好,爱吃鸡肾,每天必吃,还得是白公鸡的肾。

叶小辫有了钱之后,就十分在意自己的身体,在垃圾回收公司旁边,又开了一家特色炖鸡馆。叶小辫不知听谁说的,鸡肾对身体好,他每天都要弄几个鸡肾吃。

叶小辫饭店后院里,圈养着十几只脏兮兮的白公鸡。郝善良一打眼就知道,这里面没有他养的那只白公鸡。叶小辫指指厕所边的粪坑,说,那里是鸡毛,你看看有吧。郝善良真的就走过去了,鸡毛、鸡肠子、鸡杂碎散落在粪坑里,散发着阵阵恶臭。郝善良胃部突然抽搐了一下,有东西往嗓子眼涌。郝善良匆匆跑出了饭店后院,叶小辫在他后面嘎嘎笑着,喊道,你可是都看过了,我这里没有你的白公鸡。

找鸡的过程,令人煎熬。有好事者,问东问西的,打听一些跟公鸡无关的事情,这让郝善良非常难堪。郝善良既希望遇到人,能打听一下,问问对方有没有见到他的白公鸡;又不愿意见到人,知道他们只会说几句同情的话,其他任何忙也帮不上。

找鸡的路上,郝善良又遇到了风烛残年的王大壮。王大壮似乎就是为了专门等郝善良才站在那里的,他拄着拐杖,极力控制着摇晃不已的身子。王大壮在村里当过二十年的会计,说话做事,比支书都管用。那年,村里丢了一捆电缆,不知道王大壮为啥非怀疑上了郝善良的爷爷,带着村部的人去搜郝善良爷爷家的房子。郝善良的爷爷挡在门口,不让搜,王大壮挥手就给了郝善良爷爷一巴掌。一伙人在郝善良爷爷家翻了个遍,什么也没找到。

郝善良看到王大壮就会想到这一幕。郝善良不想和王大壮费口舌,想绕过去,王大壮却用拐杖指着郝善良喊道,善良呐,过来。

郝善良只好来到王大壮跟前。王大壮伸出一只干瘪的手,似乎想跟郝善良握手,但郝善良往后闪了一下身子,躲开了。

王大壮用胸腔干咳了两声,大口喘着气说,善良呐,我那年也是为公,不是故意打你爷爷。王大壮不干会计后,几乎每次见到郝善良都会这么没头没脑地忏悔一番,以取得郝善良的谅解。

郝善良说,就这事?

王大壮说,你家的白公鸡是不是给狗叼走了?

郝善良说,不可能。语气不容置疑。

王大壮又说,也许是黄鼠狼呢。

郝善良说,不可能。语气依然不容置疑。

王大壮就又说,你拎着一把刀干啥?

郝善良说,我找到宰我白公鸡的人,要劈了他。郝善良说这话时,两眼通红,透出一股杀气。他还将菜刀举起来,做了一个砍杀的动作。

王大壮腿一抖,觉得膝盖软了一下,差点跪倒在地上。

郝善良手中的菜刀,像一张废旧的铁皮,一看就知道这是代办员赠的刀。刀面锈迹斑斑,刀刃已经有了豁口,但村里依旧人心惶惶,都生怕不小心会挨上一刀。

郝善良一整天都没有找到白公鸡,连白公鸡的一根白毛都没找到。

可是郝善良并没有气馁。第二天,郝善良起了个大早,继续找他的白公鸡。没了白公鸡的陪伴,郝善良像变了一个人,两眼无神,神色黯然,就连头发都凌乱不堪起来。

在榆林村,散养鸡丢失是常有的事。有的鸡可能回家晚了,栖错了窝,第二天就会跑回家的;有的鸡半夜被黄鼠狼拖走吃掉也是常有的;有的鸡还会被偷鸡贼喂药塞进麻袋里。但郝善良这只白公鸡丢得太蹊跷,悄没声儿就不见了,他至今都不愿意相信,白公鸡怎么就奇怪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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