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短篇小说)
作者: 张可旺1
梦中的钱勇被咣当的开门声给惊醒了,屋子里很暗,他揉了揉眼睛,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那个黑影是一个人,不是房东家的那条狗。一条狗不会撞开门,它只会用头顶一下门,或者拿爪子挠一下门板。房东家的那条黑背和钱勇很熟,钱勇下班回来的时候,它会出门去迎接,见了他上蹿下跳,一个劲儿地撒欢。不是房东家的黑背。钱勇问了一声,谁?那个黑影没作声,只是在那里喘息,声音急促。钱勇又问了一声谁,这才下床,伸脚去找他的鞋。穿上鞋后,钱勇向门口走了两步,说,你是陈亮吗?
那个黑影好像嗯了一声。
钱勇说,你小子找我有事吗?
拿着!那个黑影说。
钱勇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住了那个人递过来的东西。这个时候他还处在半睡半醒中。等他发现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一把刀子后,他打了个哆嗦,他害怕的不是刀子,而是刀子上的血迹。你是谁?钱勇说,你不是陈亮?手一抖,刀子便掉在了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响。这时他再去看,那个人已走出了门,门外的阳光白花花的,黑背不在院子里。
钱勇走出家门来到院子里,抬头看了看天,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那个人不是陈亮,那他会是谁呢?钱勇走出院门,此时正是下午两点,街上空无一人。钱勇咦了一声,对自己说,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回到屋里,钱勇的脚被硌了一下,低头去看,再次看到了那把刀子。那把刀子一尺多长,手把是木制的,做工粗糙。刀子静静地躺在地上,一股寒气从钱勇的脚后跟蹿上脑门。他弯腰捡起了那把刀子。那个人不是陈亮,如果他不是陈亮,那他又是谁呢?刀子的血腥气让他感觉有点恶心,他反身走出屋子,来到靠东墙的那个水龙头下,拧开了水龙头。清洗干净刀子上的血迹后,钱勇有点犹豫,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把刀子,是收起来,还是扔掉?留着吧。他对自己说,然后点上一根烟,眯着眼看了看天空。再次回到屋里时,钱勇后悔了,觉得自己不该把刀子清洗干净,更不该不明不白地接过那个人递过来的刀子,他应该把刀子交到派出所去。一把带血的刀子!那个家伙是不是拿它杀了人?这个想法让他打了个激灵,接着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是这样,这把刀子就是凶器,而且背负了人命,说不定不止一条人命。
那个人不是陈亮,钱勇想,要是陈亮,他是不会走的。
又抽过一根烟,钱勇听见了警笛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最后消失在了远方。出事了,会不会与这把刀子有关呢?钱勇关上门,找来一张报纸,把那把刀子包了起来。看看包起来的刀子,他有点不放心,又找来一张报纸把刀子包了起来。为了把刀子结结实实地包起来,他用掉了一摞报纸。在包刀子的过程中,他对刀子的联想纷纭而杂乱,后来他甚至莫名其妙地把自己想成刀子的主人。如果这把刀子是我的,我会拿它干什么呢?这个想法让他战栗了一下,为了摆脱无止境的联想,他把包裹起来的刀子藏在了床下,然后走出门去。
房东回来了,那条德国黑背也回来了,它耷拉着脑袋跟在房东身后。钱勇对着房东笑了笑,伸手去掏烟。房东看到他后,愣了一下,说,小钱,今天没上班?钱勇摇了摇头,说,我感冒了,早晨起来头昏昏沉沉的,好像是发烧了。房东说,那你快点去医院瞧瞧,感冒虽不是大病,但也不能硬抗。钱勇点了点头,说,现在好多了。
房东喝酒了,他喜欢去街口老蔡的小酒店喝酒,钱勇也曾去过老蔡的小酒店,老蔡做的酱肉很好吃。房东爱吃那一口,每天中午他都带着黑背去,回来的时候喝得摇摇晃晃,一张脸红彤彤的。小钱,你脸色不好,房东说,我看你最好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钱勇说,没事,我年轻,抗一抗就过去了。
房东凑过来,又说,你看你,脸色真的很难看。房东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看看,还发烧呢,就算你年轻,也不能拖着啊,这样会烧出病来的。
对房东的过分热心,钱勇感到有点厌烦,嘴上却说,真的没事的。房东笑了,说,真的没事吗?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把身体当回事。
房东拍了拍黑背的头,说,走!咱睡觉去。
黑背摇了一下尾巴,跟在房东的屁股后面朝屋门走去。走到门口,房东回过头来,说,小钱,都说养儿好,我看还不如养一条狗呢,你看我这黑背多听话,叫它往西,它不敢往东。
钱勇点点头。他已有大半年没见到房东的儿子了。房东说得没错,他那个儿子还真的不如一条狗呢,整天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还赌博,赌输了就来向他老子要钱。那个时候,房东就会破口大骂,有一次甚至还操起一根棍子把他儿子赶出了门。他儿子骂骂咧咧,对钱勇说,你看到了吧,这就是我老子。你看看人家的老子,给儿子买车买房,你再看看我老子,哪像一个老子的样,除了喝酒,什么都不想。房东对他的儿子也确实苛刻,动辄不是打就是骂。那次房东气得脸色泛白,大骂道,你五毒俱全,还好意思说你老子!狗日的,我咋要了你这个败家子?!
房东说得对,有病最好不要抗着,吃点药,打点针,就好了,这样抗着不是办法。见房东回屋,钱勇走出了院门。白花花的阳光在他的眼睛里跳动,仿佛刀光剑影,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在嗡嗡作响,就像有千万只蜜蜂在乱飞乱撞。
小钱,这个月的房租还没交吧?房东说。
钱勇停下来,回过头来。
房东站在门口,说,你要是手头紧,等下个月一起交也行,我不等钱用的。
2
第二天,钱勇听同事老宫说,城北一个开麻将馆的老板死了。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被人连捅了七刀,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老宫说,那个家伙得罪人了。
凶手呢?钱勇问。
跑了!老宫说。
陈亮呢,怎么没见着陈亮?钱勇问。
陈亮回老家了,三天前就走了。老宫说。
他不是陈亮。钱勇小声嘀咕。
老宫说,你说什么?
钱勇说,我说陈亮这小子回家也不吱一声。
上班的时候不要交头接耳!保安主任腆着个肚子大摇大摆地走过来,钱勇,你看你穿的,一点人样也没有,把扣子扣好了,要是再看到你衣衫不整,我会扣你钱的,到时候别说我不客气啊!
保安主任走后,老宫说,你瞧他人模狗样的劲头,还真把自己当棵葱了。
钱勇说,人家是主任啊。
老宫说,屁!什么主任,我看他就是一堆狗屎。
钱勇嗯了一声。
老宫说,被捅死的人为什么不是他呢?要是他就好了!
钱勇说,陈亮回家有事吧?
老宫说,他老婆要生孩子了,他回家去看看。
那个人不是陈亮,但那个人的个头、说话的声音,怎么那么像陈亮呢?下班后,钱勇给陈亮打过电话去。陈亮接电话的地方人声嘈杂,隐约还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陈亮说他在医院里。
钱勇说,你老婆生了?
陈亮说,生了,是个儿子。
钱勇说,你啥时候回家的?
陈亮说,三天前啊,有事吗?有事等我回去再说,我正忙着呢。
钱勇说,没事,以为你有事呢。你小子喜得贵子,回来后可要请大伙喝酒啊!
陈亮说,好的,我会请大伙喝酒的。
那个人不是陈亮,那他会是谁呢?钱勇拿出那把用报纸裹了又裹的刀子,装进一个包里,他决定找个地方把刀子扔掉。在这个城市,他没有仇人,即使有仇人,他也不会动刀子。他知道倘若动了刀子,那会闹出人命的,所以他想尽早把那把刀子处理掉。开始时,他想丢到垃圾箱里,都走到街上那个垃圾箱旁边了,他突然改变了主意。要扔就扔得远一点,扔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看不见的地方。也许是天气的缘故,他一直感觉神思恍惚,所看到的事物有点发虚,似乎还在飘来飘去。
那天下午,他在恍惚中来到了城北那个麻将馆。他记得自己好像来过这里,和他一起来的还有陈亮,他还记得麻将馆的老板,那个手指上戴了两个金戒指、一颗门牙少了半截的男人。站在不远处,他看见麻将馆的两扇门紧闭着,门前堆满了垃圾,但他没有看见血迹。就是这把刀子把麻将馆的老板给杀死的?他朝麻将馆走去,快要走到门口时,一个声音在他背后说,别去了,老汪死了,你没看见关门了吗?
钱勇回过头去。说话的是一个男人,五十多岁的样子。
那个男人说,老汪早该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他的麻将馆里赌得倾家荡产。
钱勇点了点头,说,是啊,赌博就这样,会越陷越深的,只要沾上了,戒赌是很难的。
那个男人看了一眼他拎着的包,说,看见那封条了吗?那是警察封的。
凶手逮住了吗?钱勇说完这话又后悔了。
那个男人说,凶手跑了,看样子还没逮住。
钱勇转身走的时候,听见那个男人说,那个姓汪的早该死了。
他是该死。钱勇笑了笑。那次他和陈亮去麻将馆,陈亮输掉了一大笔钱,其中的三千块钱还是陈亮向他借的。
以后不要赌了,凡是赌博的都没有好下场。那个男人说,并看着自己吐出来的那团烟雾,淡淡的烟雾上升,眨眼间便飘散开来。
3
第二天,钱勇坐上了去往柳镇的公交车,坐下后他就听见后排的两个人在谈论着麻将馆老板被杀的事。从他们的谈话中钱勇得知,那个凶手年纪不大,外地口音,留着平头,捅了那个老板后,他居然一手拎着刀子,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麻将馆,但是没有谁拦他。
一个男人说,太明目张胆了,大白天的杀了人还跟没事人一样。
另一个男人说,开麻将馆的那个老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是死有余辜。
钱勇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两个说话的男人马上噤声了,他们张着大大的嘴巴,同时尴尬地笑了笑。
那两个男人的谈话让钱勇出了一身汗。虽然隔着一层层报纸,他还是感觉到了那把刀子丝丝入骨的凉气。必须尽快扔掉它,以免留下后患。钱勇有些紧张,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他抹了一下,手上汗津津的。
柳镇不远,半个小时就到了。车停下来,坐在后排的两个男人下了车,钱勇跟在他们的身后也下了车。柳镇向东是一条河,钱勇觉得把刀子扔河里是个好主意,于是就朝镇子东边走去。出了镇子,走不多远就看见了那条河。钱勇前后看了看,来到河边的一棵柳树下,而后拉开了那个包的拉链。他正要掏出那把裹了报纸的刀子时,突然看见岸边坐着两个钓鱼的老头。好险!钱勇倒吸一口凉气,忙把拉链又拉上了。
两个老头各自握着一根鱼竿,似乎没有注意到柳树旁的钱勇。等钱勇转身要走时,一个老头咳嗽了一声,说,小伙子,要鱼不?
钱勇愣了一下,四下看看,发现除了自己和两个钓鱼的老头之外,再没有别人,很显然那个老头是在对自己说话。他摇了摇头,说,不要,我不喜欢吃鱼。
一个老头说,我们是送你的,不要钱。
另一个老头说,我们钓的鱼都是野鱼,不是用饲料喂养的。
钱勇勉强笑了笑,是吗?
一个老头说,你要喜欢就带上两条。
另一个老头说,带上两条吧,我们钓鱼,但我们很少吃鱼。我们要的是钓鱼的乐趣,对吃鱼没有多少兴趣。
钱勇有些为难,好像他要是不带上两条鱼,那两个老头就不让他走一样。他弯下腰,看了看水桶里的鱼,一共有八条,三条草鱼,四条鲤鱼,还有一条他不认识。一个老头见他低头看鱼,便说,我给你捞两条,你带回去炖汤喝。那个老头伸手抓住一条鱼的鱼鳃,说,这条怎么样?是一条草鱼。草鱼炖汤好,那汤奶白,而且味道鲜美。老头薅了一根草,然后穿过鱼鳃,就把两条鱼穿到了一起。老头说,拿着!带回家炖汤喝。钱勇接过老头送上的鱼,见它们因脱离水而痛苦地挣扎着,猛地想起什么,便去掏口袋。那个老头说,小伙子,我们说好了不要钱的,你就不要掏了。钱勇本想掏烟的,见老头这么说,就把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
钱勇一手拎着两条鱼,另一手拎着那个包,回到了柳镇。他上公交车时,开车的司机皱了皱眉头,说,你最好找个袋子把鱼装起来,再加点水,不然这鱼到不了家就死了。
钱勇嗯了一声。
司机说,你去旁边商店要个袋子,这车一时半会儿又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