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女士

作者: 彭兴凯

那位女士是在天津南高铁站上的车。她应该已经满了五十岁,但是看上去还很年轻,打扮得很是优雅与漂亮,尤其是身材保持得十分好,走起路来还有种婀娜多姿的韵致。

当时我正坐在那里闭目养神,她拖着个小型拉杆箱走到我身边,说,对不起,请让一让。我忙将伸开的双腿缩了缩,放她走到里面那个靠窗的座位。她的拉杆箱没有朝行李架上放,就放在自己的腿边。她在座位上坐定,将肩上背的包抱在胸前,从里面掏出手机,给什么人打起了电话。电话已经拨通,却没有人接听,她就继续拨打。当高铁驶出车站,开始在原野上高速飞驰时,对方终于接了电话。她用哽咽的声音说,妮妮,妈妈已经离开天津,坐在高铁上准备回家了,知道你还恨着妈妈,躲在别处不肯见我,可是,你毕竟是我的亲生女儿,有些话我不能不对你说……当年,我为什么要同你爸离婚?不仅仅是为了爱情,你爸爸的自私和小肚鸡肠早让我忍无可忍。离婚的时候,我是希望把你判给我的,你爸爸纯粹是报复我,拿你当筹码,怎么都不肯答应,出于无奈,我不得不将你放弃。我知道,那时候你还小,你爸爸又从中挑拨,让你把我当成抛弃女儿的坏女人,可是现在,你已经长大,而且也当上了妈妈,有了独立的思考与见解,你应该理解妈妈的难处与苦衷。我来天津找你,就是想和你沟通沟通,没想到你连给妈妈解释几句的机会都没有!

那女士说到此处的时候,再次哽咽了起来,眼里的泪水控制不住地流到了脸上。她重新打开包,取出纸巾擦眼泪,想控制控制情绪继续说话,对方却在这个过程中收了线。她怔了怔,再次拨打过去,手机里传来的却是对方关机的提示音。她呆在了那里,过了许久,泪水又无声地流了下来,在打着粉底的脸上留下一道道印痕。

我作为局外人,坐在她的旁边,她在电话里说的每个字、每一句话我都听到了耳朵里。我就知道这个看上去颇有气质的女士是离过婚的,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若干年,但她的亲生女儿并没有原谅她,因此,女士很伤心。只是,我虽然与她坐在同一排座位上,近在咫尺,明白了她的伤心是为了什么,却没有资格与理由去安慰她。我偷偷望了她一眼,在心里暗暗为她叹了一口气。

高铁以极快的速度呼啸着继续前行,女士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拿纸巾擦擦眼睛,再次打开了手机。这次她没有继续打电话,而是利用手机上的短信功能,向女儿频频地发送起短信息。她用手指在屏幕上写好一段话,就点击发送键发送过去。不管对方有没有回复,接下来继续写。在这个过程中,我看见仍然有泪水不时地从她的眼里流下来,慢慢地在脸上爬动。

我无法看到她的短信内容,我觉得如果再继续关注她,也得不到什么结果,便将座椅的靠背向后放了放,尽量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再把眼睛闭上,准备睡上一觉。车厢内的乘客都在昏昏欲睡,我似乎受到了感染,很快就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济南站。

到了济南站,我还不能下车。不过,距目的地泰安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我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拿眼睛去看那位女士,发现她竟然还在那里发短信,还是写好一段就动手发送过去,接下来再继续写,仿佛有无数的话要急于表达。她埋头在手机上,对我的关注视而不见。高铁则飞快地继续向前行进,透过车窗,我已经看到泰山山脉那些逶迤高耸的群山了。我意识到马上就要下车,忙跑到卫生间解决了生理问题,又迅速返回。来到座位的时候,车内的广播已经提醒在泰安下车的乘客带上自己的物品准备下车了。我将拉杆箱从行李架上取下,背起双肩包,开始向车门口移动。列车停下来,我随着下车的人流到了月台。此时此刻,至于那位伤心的女士下没下车,她的家在什么地方,是否还在用短信与女儿沟通,我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其实,到了泰安,还没到我的最终目的地,我还要赶到长途汽车站,在那里乘坐客运大巴,再走一百多公里的高速路,方能到达我的家所在地,那个叫蒙阴的小县城。泰安到蒙阴每天只有两班大巴,前一班已经错过,下一班再有半个多小时就要发车,已经没有充裕的时间去坐那种慢腾腾的公交车,我便在走出高铁站的出站口后,招手叫了辆出租车。还好,路上顺畅,没有遇到多少红灯。当我赶到长途汽车站,匆匆地购好车票上车时,那位大巴车司机刚好在驾驶室里就座。

车在泰安的街道上行进,走得比较缓慢,遇到路边有人招手,就会靠边停下。渐渐地,就到了京沪高速公路的路口。在上高速公路前,还要经过一座比较大的桥,车到桥头的时候再次停下来,又有一名乘客上了车。我望向那位乘客,不由得怔了怔,竟然是在坐高铁时遇见的那位女士,没想到,她也在泰安下了高铁,又与我坐了同一辆大巴。也就是说,她的家也在蒙阴。我正惊讶于两人今天的巧遇时,她已经走到我身边,说,对不起,请让一让。

我把靠过道的座位让给了她,她说了声谢谢就坐了下来,手中的小型拉杆箱依旧放在自己的腿边。

在位子上坐定,她先是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接着将肩上的包抱在胸前,伸手向里面探去。我原以为她又要掏出手机打电话的,没想到掏出来的却是个精巧的化妆盒。她将盒子打开,对着盒子上的小镜子,开始给自己补妆。她扑了粉,描了眉,在唇上点了淡淡的口红,再对着镜子观看几下,才将化妆盒重新收入包中。接下来,她才取出了手机,不过,她并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短信,而是接听了一个什么人打来的电话。电话那边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只看见她的脸上闪动着灿烂的笑容,等对方说了半天之后她开腔道,林妹妹,我也想你们呢,我都离家五天了,早就归心似箭啦!现在,我正坐在回蒙阴的大巴车上,马上就要到家啦。

打完了这个电话,她马上接到了另一个电话,接下来,竟然有五六个电话陆续打了过来。我从听到的只言片语来判断,那些打电话者都是她在小城里的姐妹们。她不管接谁的电话,脸上都带着微笑,她原本就风韵犹存,脸上有了笑容时就更显得妩媚动人了,与在高铁上完全判若两人。

车子到站后,她终于结束了通话。我原以为她会利用乘车的时间继续给女儿发短信,却发现她在微信上跟什么人聊起了天。聊天过程中,她不仅脸上带着笑容,偶尔还会不由自主地发出会心的笑声。后来,直到大巴进了蒙阴县城,有乘客陆续下车,她才关掉手机,抬起脑袋向前方看。到了一个路口,她站起来,冲司机招呼了一声,拖着行李箱先于我下了车。

我回到了阔别四个月之久的家。

我之所以离家四个月,是因为赴北京参加了一期鲁迅文学院主办的创作进修班。记得四个月前,我离开小城的时候正是春寒料峭,树上的枝条光秃秃的,显得分外荒凉与萧索,现在,却已经是万木葱茏、生机盎然的夏天了。

进修归来,我的生活自然回归到原来的状态。

我供职于蒙阴县文化馆,我的职责就是专职搞文学创作。平时不用到单位坐班,只是每周的周一和周五要到单位去。一是参加单位里的例会,看有什么新的创作任务;二是收收杂志社寄来的样刊或者信件。在去单位的时候,我还喜欢跑到办公室里与同事们见个面,聊聊天,从同事们的口中获知一些县城里发生的事情,为我的创作积累素材。我们单位虽然只有十来个人,却都社交广泛、消息灵通,我的许多篇小说就是从同事们的口中得到的素材。

某天,我正在办公室里与同事们闲聊,门被轻轻地推开,走进来一位女士。竟是从鲁院返程的路上同乘一辆车的那位女士。她同三个月前一样,仍是精心打扮过了的,她身上透出来的那种气质,让我们单位里几位搞艺术的女同事都有些黯然失色。

众同事们似乎都认识她,纷纷同她打招呼。她则亲热地与大家寒暄着,坐在了待客用的那张沙发上。

接下来我很快就知道,她到我们单位是来领取奖杯的。两天前,我们系统里搞了个广场文艺晚会,因为有关人员的工作疏漏,部分获奖者的奖杯没有及时颁发,被通知演出过后到文化馆来领取,女士就是获奖者之一。而且,她还得了个金奖。与众同事们聊了几句天,就见馆长打开办公室里的文件橱,从里面取出一尊金光闪闪的奖杯,捧在手中向她递了过去。她则从沙发上站起,伸手接过,抱在怀里,向大家送了一个妩媚的微笑,说了声谢谢,然后非常优雅地转身离去。她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下了楼,我急忙问同事们,这位女士是谁啊?

众同事们一起望着我,齐声叫道,彭老师,难道你不认识她,不可能吧?全县城的人,谁不认识詹谨呢,谁不知道她的事情呢?

詹谨?她就是詹谨?我叫了起来。

其实我认识詹谨。只是,我所认识和见到的詹谨是三十多年前的詹谨,具体点儿说,是在县五金公司门头站柜台的詹谨。再之前,她则是县电视台新闻节目的女主持人。那时候,我们县刚刚组建电视台,刚刚有了自己的新闻节目,詹谨便是电视台特地招聘的女主持。她首次在荧屏上亮相的时候,小城里的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且不说她的形象有多么端庄与美丽,单是她那标准的普通话,就让大家忍不住地叫起了好。那时候,随着县拉魂腔剧团的解散,小城里已经没有了公众人物,詹谨一出现,立刻成了耀眼夺目的明星。据说,她因为形象好、音质佳而被省电视台看中,要挖她去省城担任主持。然而,就在省电视台忙着为她办理调动手续时,她与一位有妇之夫的婚外恋情被曝出来。那位有妇之夫是北京下来的知青,因为文章写得好,被调到县广播站当了记者,电视台成立,他顺理成章地转为电视台记者。两人产生恋情前,那位北京知青已经结婚,且有了孩子。他为了达到同詹谨结婚的目的,要与结发妻子离婚,那位妻子却不肯接受被弃之辱,索性来了个悬梁自尽。

后来,那位知青的岳父岳母跑到台里大闹了一通,没有什么好说的,那位当过知青的记者被开除,灰溜溜地跑回老家北京去了。詹谨则从电视台调离,发配到每况愈下的五金公司,当了站门头卖铁钉的售货员。

与那位有妇之夫被棒打鸳鸯,从电视台的播音主持去站门头,情感的打击与工作的落差让詹女士一时无法接受。虽然她前往五金公司报了到,情绪却十分低落,眼里几乎天天含着泪水。有一天,她趁人不备,悄悄地跑进公司的仓库内,企图效仿那位北京知青的妻子,来个悬梁自尽。然而,就在她刚将绳子搭在梁头上的时候,被一位前来取货的同事发现,救了下来。其后,詹女士不再言自杀,并且很快与那位同事结了婚。

詹谨与那个北京知青搞婚外恋的事情,如果放到现在,并不是什么大事情。现在的年轻男女搞个婚外情,因婚外情而离婚,甚至做出更出格、更荒唐的事情,都是司空见惯的,但是在三十多年前、在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却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何况还出了人命。自然,此事轰动了整个县城,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最热门话题。

记得当时我还在远离县城的乡镇中学读书,没有在第一时间里知道这件事,其后高考落榜,去县纺织厂当了工人,那桩风流韵事则已经过去了两年。然而,小城里的人并没有忘掉,还是时不时地提起来。有一天,事情便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对那位曾经的电视主持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便以买铁钉为由特地跑到五金商店去看她。她尽管已经怀着八个月的身孕,脸上起了几块蝴蝶斑,身上穿着帆布工装,但是从她的眉眼中,还是能看出她的卓尔不群。

詹谨生下孩子不久便不再站门头。那一年,县五金公司改制,其中有个门头让她的丈夫承包。从此,詹女士就从公众的视野中消失,天天关在家中足不出户,做起相夫教子的事情。

如果日子风平浪静地过下去,詹女士与那位北京知青发生的事情就会渐渐地被大家遗忘,她自然也就不会与丈夫离婚。然而,生活是没有如果之说的,该发生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就在她的女儿八岁或者十岁的时候,县城里忽然来了位陌生人。那人在五金门头的对面买了一所面积不大的民房,将临街的墙壁打通,开了个小门面,做起了糕点生意。生意特别红火,尤其是那种蜂蜜小面包,十分受欢迎,天天顾客盈门。

詹女士有一天来到糕点铺,想为女儿买几个小面包,刚进了店门,就与糕点铺的主人相遇。两人虽然隔着玻璃柜台,目光却牢牢地粘在了一起。

他们都认出了对方。

后来,她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勾下了脑袋,泪水流了下来。她擦擦泪,没有为女儿买面包,转身出了糕点铺,匆匆离去。

回到五金门头,她第一时间找到丈夫,直接向他提出了离婚的要求。

那场离婚大战十分艰难与漫长,詹女士的丈夫怎么都不肯答应。直到时间过去了三年,那位五金门头的承包人才在离婚书上签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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