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

作者: 叶仲健

“找你妈去!”

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都十二岁了,鞋带还系不好,系不好也就罢了,还发脾气,抓头挠耳,大吼大叫,歇斯底里,仿佛谁触了他的逆鳞,教他又不领情。

戳中他爆点或者我怒点的事太多了,吃饭、洗漱、睡觉、出门……我纳闷,这些再简单不过的事,落到他身上,为何就这么难?拖拉、抗拒、抬杠、耍赖……我使出浑身解数,欲擒故纵、连哄带骗、威逼利诱……都不管用。他跟我顶嘴,骂很难听的话,还会冷不丁给我一脚,或打砸东西,要不然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气得我想原地爆炸。

如果说,他现在带给我的是愤怒,休学之前,带给我的更多是恐慌。那时候,我还在乡镇上班,每天早上7至8点之间,但凡收到电话或微信就发慌。“你儿子今天又不去上学。”他妈通知我。他不去上学,我能有啥办法?他不听我的,打骂也不管用,我能做的只能是在家陪他。所以,他妈通知我的意图,就是让我回家陪他,她去上班。

他抵触去学校,大概始于五年级下学期,要么赖床,要么起床了不吃饭,要么吃完饭不出门,要么到了校门口不进去。有一回,我送他,他故伎重演,越接近校门口,抗拒越强烈,抱着路边一棵芒果树的树干不松手,拽都拽不动。天下着雨,出门走得急,忘了带伞,雨水模糊了我的眼镜。路过的学生和家长,纷纷朝我们这边看,有的还停下脚步,问我发生了啥事。我摇头说没事,心想这时候除了老师,谁也帮不了我。

我腾出手,给他班主任打电话,没接,估计在忙。上课时间临近,来往的学生家长渐少,一个穿着红色马甲的人走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我认出来,是他的语文老师,姓兰。像等来了大救星,我近乎哽咽:“他不进去。”

兰老师问:“为什么不进去?”

我说:“有些厌学。”

兰老师问:“过去会这样吗?”

我说:“有过一两次。”

兰老师神情凛然,正了正他的站姿,厉声道:“给我站好了!”他戴着帽子,流泪,站好。兰老师又说:“看看你爸爸,眼镜上都是水。”我喉咙一堵,泪水溢了出来,好在有眼镜遮掩。

“走,去上课!”不由分说,兰老师牵着他的手,往学校走。我紧步跟上,牵住他另一只手,他不像方才那般抵抗了。

“好了,”到校门口,兰老师对我说,“你先回去,交给我。”

我还要赶去乡镇上班,时间相当紧,一大摊工作等着我。领导知道我的情况,体谅我,对我表示关怀,但只停留在口头上,不会豁免我的职责,该我做的工作,得完成,有些不是我份内的工作,也得去完成。我赶去车站,才走出几步,手机响起,一串陌生号码,是兰老师。

“你走了吗?还是过来一趟吧,”他语气凝重,“我需要跟你聊聊。”

伸缩门已经拉上,我从小门进去。他没去教室,站在门卫室旁的空地上,面挂泪花,这时候雨已经停了。兰老师示意我到边上的德育室说话。

“不上去,说什么也不上去,”他坐在我对面,“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他不太爱学习,不过之前哄哄,还是会来上学。”

兰老师问:“那他平时喜欢干什么?”

我想了想说:“打网络游戏吧。”

“好,”兰老师见怪不怪的样子,“我知道了。”

兰老师招呼他进来,让他跟我并排坐下:“为什么不喜欢上学?”

他不说话。

兰老师问:“有没有同学欺负你?”

他摇头。

兰老师问:“有没有老师欺负你?”

他摇头。

兰老师问:“那你为什么不来上学?”

他不摇头也不说话,要么是拒绝回答,要么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兰老师问:“王者荣耀哪个段位了?”

“钻石!”他这下开口了,眼睛像亮起来的钨丝灯泡,是愿意继续接受交谈的表现。

“才钻石呀——”兰老师拖着长腔,“这么菜吗?”

“都是些猪对友,每次害我输……”

这是一早上他讲得最长的一句话。与我对视了一眼,兰老师转而对他说:“要不这样,再过半个多月就期末考了,你坚持半个多月,好不好?”

他又开始沉默。

“半个多月,去掉周末,也就十二天,”兰老师说,“我让你爸每天给你玩一小时。”

他瞄我一眼,目光躲闪开,对兰老师说:“他不肯。”

“只要你肯上学,”我说,“我同意。”

兰老师接腔:“你爸已经同意,我在这作证,但你必须保证,每天只能玩一小时。”他点头,还得是老师,之前我也这样说,他并不答应。

兰老师接着说:“那我带你去教室。”

他点头,跟在兰老师身后,走向教学楼。我没离开,兰老师让我等他。

一路摇头回到德育室,兰老师叹息道:“不少年头了吧?”言外之意,我这个为人父母的没管好。

“就周末给他玩,平时没让他玩,”我算是为自己开脱,“昨晚就没给他玩。”

“不玩不代表没有瘾,手机这东西,孩子一玩就上瘾。今天只是缓兵之计,暑假期间,你得想办法让他戒掉,必要时,去找心理医生咨询。”

归功于兰老师,他熬到了期末,真的是熬,一天天的,就等着放暑假。暑假开启,我没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一则工作忙,没有太多时间可供支配,二则抱有侥幸心理,觉得休息一暑假,他应该会懂事。还有就是,对心理医生,我不是特别信赖,总觉得那些不打针不吃药的治疗手段挺虚的,对患者而言,也就是换个人说说话。

假期结束,开学在即,他上学期的表现终是给我留下了心理阴影,算是逃避了两个月吧,如今需要重新面对,我不可能不当回事,带他买新书包、新文具、新鞋子、新衣服,意在让他有个全新的开始,从内到外。开学第一天,我特意请假送他,谢天谢地,他进去了,没有表现得不情愿。

没几天,我在单位用早餐,他妈来电,时间7点45分。我心里一咯噔,预感不妙,战战兢兢接起,“你儿子又不去上学……”果然。

“是不是发生了啥事?”我带着点质问的语气,“还是你跟他说了啥?”

“没有,就无缘无故不去上学了,在家不出门,”她有些不耐烦,“我还要去上班,不管他了,你看着办。”

饭吃不下了,班也没心情上了,我向领导告假,赶回城关。除了跟他大眼瞪小眼地对峙,我不知道赶回去起啥用,也没心情给他做饭,只能点外卖,而点外卖这种事,远程就可以操作。

我找他同学来我家玩,找他班主任跟他交流,还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不管用;我找算命先生给他测八字,找易经大师到家里看风水,还叫他外婆去他学校门口烧纸跪拜,也不管用。班主任建议休学:“课落下这么多,赶也赶不上了,又是毕业班。”休学不是想休就能休,需要医院开诊断证明,心理医生说他没有精神疾病,就是单纯厌学,厌学不是精神病,所以不能开证明。

“今天下午学校组织彩排,宝贝无论如何得进来一下,学校通知,如果请假,必须持县级以上医院开具的证明。”休学没办下来前,他还是班上的一分子,学校的通知,我得贯彻执行。我让他去学校,就一个下午,一两个小时,最多不超过三个小时。他答应得好好的,到了学校附近,不下车,任凭我怎么劝说拉拽,就是不下车。我近乎哀求他:“不去的话,就要去医院开证明,要花时间,还要花钱。”他无动于衷,躲车里不出去,仿佛车外有啥洪水猛兽。我要疯了,将车熄火,跟他一同坐在车后排。九月初,正午时分,热得像火炉,车厢更热,热气消耗车内氧气,令人窒息。我跟他就那么坐着,一次无声的较量,看谁坚持到最后。车门紧闭,车内温度急速飙升,我们汗如雨下,全身湿透。怒火在闷热中彻底爆发,我掐住他脖子:“既然这样,我们都不要活了,我先掐死你,再自杀。”他被我扼倒在座位上,脸顷刻变得通红,恶狠狠地盯着我,想杀我的眼神。最后一刻,我还是松了手,带他上县医院,感觉失去了所有力气,全程没跟他讲一句话。

备好休学材料交给学校,时间已经到了九月末。接下来怎么办,让他在家待着,还是送他去专门戒网瘾的学校?他妈倾向于后者。她打听到有所这样的学校,位于湖南益阳,“转变传统模式,挖掘孩子潜能,培养孩子心性”,网络上这么说的,口碑不错。我不太赞成,远不说,学费还贵,一月一万。她说:“一人出一半。”既然她这么说,身为男人,我没理由不答应,就眼下这种情况,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福州到益阳,九百多公里,我们计划国庆节期间送他去。出远门,需要准备的东西不少,行李箱、生活用品,还要办身份证、打新冠疫苗、核酸检测,疫情期间,这些缺一不可。

“阿容叫我支持点你儿子的学费,”我爸对我说,“要不要给?”

“啥时候的事?”

“前天。”

“别给她!”

不是说好一人一半,怎么还私下找我爸要钱?

离婚的事,瞒着孩子,也没告诉双方父母,她提出来的,提了数不清多少次,我不胜其烦,一咬牙,签了字,这是半年前的事。她说她累,说实话,我也累,为了多赚几个钱,上班之余,兼职数份,周末留给孩子和家务,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还是被她数落做得不够。我不知道别的家庭是啥样的状态,她说我做得不够,我想也许我真的做得不够,又没能力做得更好,面对她,老有种愧疚感。这种愧疚,如影随形,让我很焦虑,同事说我有抑郁症倾向。我跟她眼下的状态,离婚不离家,孩子由她抚养,我每月支付两千元抚养费,孩子十八周岁前,只要她未嫁他人,可以继续居住我家,确切说是我爸家。房是我爸出钱买的,没署她的名,她跟我闹过多次,基于此,我付给她三十五万,名曰“精神伤害补偿”,仅有的一辆代步车,也归她所有,算两清了。收入原本就是各自支配,家里大额开销都是我在负担,这三十五万,掏走我大半积蓄。

离异后的生活,没有太大变化,我还是跟过去一样,工作日待乡下,白天上班,晚上兼职,周末回家陪儿子,每月按时支付抚养费。离婚带来的改变,于我而言,更多是心理上的,面对她,我不再愧疚,因愧疚衍生的焦虑,也有所缓解。因此,周一至周五晚上,忙完兼职,我又重拾搁置已久的相机,去单位所在小镇兜兜转转。小镇地处山区,景致古朴,有一条两旁皆是明清风格房子的老街,夜幕降临,灯笼亮起,徜徉其间,别有一番风情。

依我所言,我爸没给她任何支持,她私下找我爸要钱这事,我也没去当面揭穿。不揭穿,不代表我对这事不介意,我鄙夷她这种行径,不明白她哪来的自信这么做——都离婚了,怎么还好意思向我爸要钱?

我跟她一道送儿子去湖南益阳。学校位于市郊,二十名学生一个班,配备一名生活老师、一名教学老师、一名厨师,老师没有上下班概念,全天候跟孩子同吃同住。挺好的,就是担心他想家,所以送他进去后,我当天未离开,晚上住酒店,一早去学校看他。我的不请自来,校方不欢迎,说我这样子,既是对孩子的不信任,也是对他们的不信任,每月有两天假期,想看孩子,届时可以过来。校方所言不无道理,他变成这样,与我和他妈的宠溺不无关系,再说里面那么多孩子,跟他年纪相仿,近半还是女生,我家又不是皇亲贵胄,有啥可金贵的呢。来那天是10月5日,我和他妈原计划10月7日返程,基于上述原因,提前到10月6日。

10月6日晚8点25分,我们回到家。洗漱后,我躺床上刷手机,隔着一间洗浴室,是她的房间。儿子不在,我们就是熟悉的陌生人,守着各自一亩三分地,除非万不得已,互不打扰,为避免照面,会错开到家中公共区域走动。睡意比平日来得要早,电话是10点多打来的,一看号码,我神经条件反射性跳动。他的电话手表入校时交由老师统一保管,规定打电话的时间是每周日下午,此时来电多半不是好信号。

“接我回家!”他的声音从千里之外传回来,还是往日闹脾气时我所熟悉的那种腔调。

“怎么啦?”我一个深呼吸,调节好情绪,“谁给你的电话?”

“老师宿舍里拿的,”他瓮声瓮气,“你过来接我回家。”

“你不是说喜欢那边吗?”去之前征求过他意见,给他看那边的现场教学视频,他表示喜欢那样的上课方式,一直到在宿舍选床位时,他还表现得相当兴致盎然。“不是很多新同学吗?你跟他们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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